《天涯离歌》疏疏青璃

16、人生长恨水长东

　　侏儒来到鲜花满园的天然居，他的主人正站在菱花镜前，他痴痴地看着她，呼吸都是那样细微，生怕惊扰了她。

　　小小的菱花镜承载了时间和哀伤，它照过青春也照见衰老，它照过喜悦也照见忧伤，许多如花的容颜在这里凋谢。

　　一个穿湖蓝绸衫的女子，长时间地伫立在镜前，镜里容颜依然如花，不，用花来形容也许是对她的亵渎，没有一种花像她这般高贵，优雅与动人，任何的饰物对她都是多余的。

　　所以她只任黑发长长地飘扬，精致得如同瓷器的脸上拒绝铅粉胭脂的装点，她是苍穹最璀璨的星辰，天下所有的女子在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时间流逝的痕迹，但是她的眼里为何写满了忧伤？

　　没有泪，甚至没有蹙眉，她的忧伤是那种无声的绝望，她用空洞传递所有的哀愁。她的名字如同她的人一样动人。
　　记忆在江南的一则柔波里苏醒过来。

　　十八岁的她把青春写在超脱寻常里，年轻的她如天下所有的少女一样贪玩，也有自己独特的骄傲任性自尊，听闻江南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于是不远千里远来江南。

　　所以追逐她的男人不计其数，女人却是以仇视的眼光来打量她的。包括她最好的朋友何韵语。那年，她十八，何韵语十七。

　　十八岁的生命充满了偶然，就像云与云的相逢。姑苏城中，一家名叫钱塘诗韵的字画店里，她遇见了一个也许不该遇见的人。她和他的手同时伸向一幅名叫“花自飘零水自流”的画。在不经意中有了一次小小的触碰，又同时缩回。然后她瞧见了他，他瞧见了她。

　　三分温文三分粗犷三分狂放，还有一分俊朗。
　　从她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他是她的，她找到了那个她在菩提树下许了千遍万遍的人。

　　店主十分为难，“画只有这么一幅，小姐和公子却同时看上，不知两位……”
　　“我买。”“我买。”又是同时脱口而出。他意味深长地瞧着她，“掌柜的，这画我买了，你把它送给这位姑娘。”然后扬长而去。

　　和所有的相识不同，没有寒暄没有谄媚没有客套，甚至他没有再看她一眼，他就这样走了。

　　“我一定要得到他。”走出店门的时候她这样对何韵语说。
　　何韵语笑，很得意地笑，“也许你能得到天下所有的男人，但这一个你得不到。”一个女人总是瞧不惯另一个女人什么都比自己好。

　　“为什么？”她忍不住发问。
　　何韵语一字一句地道，“他叫梁横天，已经有婚约了，未婚妻是江南第一大美人林夕。天下所有的人都会背信弃义，可他不会。”

　　不。她摇头，“你错了，天下没有我得不到的男人。”
　　何韵语冷笑，“是么？”

　　记忆是一瓶劣质的香水，一旦沾染，永远无法洗去那种刺鼻的味道。她似乎从时间背后清醒，突然重重一掌向菱花镜击下。玻璃碎片绝望地插进她莹白的掌心，血色弥漫了这个下午。

　　时间的纬度里写满了叹息。
　　“师父，你又在伤害自己了。”一个怯怯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茫然，“我无法停止回忆就像我无法停止呼吸。”

　　然后，她看到了她，那个简直是翻版的自己，莫名的烦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沉默的火山之下汹涌，“你来干什么？你滚……”
　　清弦默然退下，她的师父就是十几年前闻名天下的绿阴之主风颜殊。

　　风颜殊还在想自己的心事。
　　命运对她很残忍，安排他们相逢，相聚，却忘记了安排相守。她永远记得那个晴朗的夏夜，苍穹缀满了璀璨的群星，她和他的第二次相遇。

　　古城深院，她坐在城头看风景，墙根的蔷薇花嫣嫣然然地开着，开出血一样的殷红，她无意中邂逅了一场关于荣耀与耻辱的比试，那远比生与死来得深刻。
　　主角就是那个她一见倾心，必要得到的梁横天。

　　梧桐寂寞庭院寂静，月光如黄河之水滚滚而来，滔滔不绝，梁横天白衣临风，尖锐的目光犹如出鞘的剑，他的对手同样是少年豪俊。
　　两人对面而立。

　　她嗑着瓜子儿，两只穿了绣着葱绿花儿蓝绫鞋的脚一前一后地晃着，将瓜子壳踢得满地都是。
　　打斗的过程对她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仪的男人胜了。

　　她用丝帕抹去他脸上的血渍，是那样的自然，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坦诚，没有丝毫做作。

　　梁横天握住了她的手，甚至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似乎什么话语都是多余的，荣耀与死亡较量之后的解脱，让他有那么片刻忘记了自己是个有未婚妻的男人。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千种风情万般深意都在这一刻的凝视中。

　　终于梁横天的白衣覆盖了她娇小的身躯，他们的唇舌纠缠在一起，他的衣服被解开，在空中飘飞得如同凄美的蝴蝶，接着是她的，他们的衣服覆盖在一起，叠在风颜殊的身下，他们赤|裸的身体也重叠在一起。

　　当尖锐的刺痛贯穿她的身体时，她的手用力握紧，脸上却露出了得意的笑，梁横天，你就是我的了，我风颜殊要得到的东西一定会得到。

　　梁横天起身时，看见了沾染在自己白衫上的那一抹殷红，他的心微微地颤抖了，无缘无故的，他有幸成为风颜殊的第一个男人，是他把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不过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有幸在以后变成了不幸。
　　骄傲的风颜殊与梁横天一夕深情，珠胎暗结，但是她的自尊不容许她吐露真情，因为她绝计不愿意梁横天因为孩子而娶她。

　　所以梁横天终于要迎娶林夕了，穿上大红嫁衣的是林夕，而不是风颜殊。
　　风颜殊嘴角微微抽动，泪水无声地流下，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无法忘却这一天，穿了新浪吉服的梁横天最后一次找她。
　　“没有我，你一样可以活得好好的，因为上天眷恋你，给予你众生艳羡的这一切，你是这般卓尔不群，定然能找到与你厮守终生的人，”梁横天缓缓地道，“有时候我甚至在你面前自惭形秽。”
　　风颜殊一言不发，绝望如同淋漓不尽的雨充斥了秋日的黄昏，她是如此的忧伤，却绝不低声求肯，她甚至没有告诉梁横天已有身孕的事，反而微微一笑，道，“好，很好，我一定会好好活着，没有你花照样开叶同样绿，很好，再见罢。”断然转身离去，就这样一步一步离心爱的男人越来越远，她知道这一别，飘散了爱，沉淀了恨。
　　“殊殊。”
　　她没有理会梁横天凄然的叫喊，甚至头也不回。直到走出古城深院那个熟悉的转角，终于支持不住，所有坚强的伪装全部卸下，狂喷了一口鲜血。在纯洁无暇的雪地里分外鲜明。

　　我要毁了你。当梁横天彻底走出风颜殊生命的时候，她冷静地想。
　　仇恨是一颗种子，既然在心里种下，只会生根发芽，郁郁葱葱，直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然后又生出无数小树。

　　风颜殊姣好的容颜蒙上了仇恨的阴云，突然觉得胸口疼痛得厉害，豆大的冷汗从额角冒出，她又一次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清弦，取我的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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