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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偷得浮生半日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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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醒来时,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分了。脚上的伤已好了许多,没有早些时候那样痛得钻心。
屋里亮着明晃晃的烛火,却不见莫言和莫离。许是在我呼呼大睡之际,两人便下山了吧。想到此处,翻天覆地的失落涌上天灵盖头。
莫言这厮,委实没有风度,竟然将如此花容月貌的姑娘独自抛在了这深山里。我愤愤地将他一通腹诽后,怏怏下了床,准备寻些吃食来填补心中的怅然若失之感。推开竹门,却见对头的屋子灯火通明。借着光,有隐约的烟雾袅袅升起,饭香扑鼻。
莫言?我三步并作两步,撒欢着一瘸一拐地挪到对头门前。
入眼的是一抹象牙白。莫言微弯着腰,只用竹绿色的帛带绾着发,执刀的手,骨节分明。他与微黄的烛光和谐地融为一片温柔,美好得,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情窦初开,不知那片刻的沉沦,于我,便是一生的执念。
“醒了?”莫言熟稔地将手下的西红柿切成小块后,又回过头道:“在下见院里的西红柿已经熟透,便采了些。”
“嗯,无妨。”我恍然回过神来。
“苏姑娘这么着着急急地跑来,可是饿了?”
“我……”我低着头,望着地上他被烛光拉长的影子,沉默了。我委实难以开口告诉莫言,在一刻钟前,我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认为他没风度地抛下熟睡的我走掉了。倘若我实话实说,很有可能带来难测的后果。比如他将手中原本该下锅的菜,一股脑地砸给我。又比如,他刀下红红绿绿的菜变成了圆滚滚的我。冲动一直是魔鬼,所以我慎重地选择沉默。
“嗯?”
“……”沉默是金阿沉默是金。
“看来果真是饿坏了。”声音淡淡的,似又带着笑意。
“……”你才饿坏了,你全家都饿坏了。
夜风习习,我懒懒地靠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纳凉,十分满足。心中情难自禁地感慨道,莫言的手艺真是好得过分阿。倘若能嫁给莫言,是要花光三生三世的好运气的吧。记得有次下山,听说书的先生讲过,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了今生的擦肩而过。若是今生谁家姑娘能嫁给莫言,那前世定是回眸得连脖子也扭断了。想到这,便觉得有趣得很,扭来扭去地笑个不停。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凉凉的夜风吹得眼睛有点发酸。我闭上眼,奈不住沉沉睡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睡得并不沉,睡梦中,似乎有人沾了凉凉的东西在我的脚脖子上来回涂抹,轻轻柔柔的,很是舒服。
“阿苏……”凉凉的声音格外好听,似又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找到你了。”
我听得不太真切,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沉沉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是四年前,我刚满十四岁的时候。
十四岁时的我,并不是现在的这般模样。
我的爹爹是位大夫,娘亲在生下我时就离世了。听爹爹说,我出生之时,与其他小孩不同。肤色,是比雪还有白上三分的白,连发丝也是白的。
邻里的三姑六婆都说是我克死了娘亲,是妖怪,是不祥之人。见到我都远远地避开,方圆十里,除了爹爹,没有人肯与我亲近,没有一家小孩肯同我玩耍。爹爹为了我,把家搬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山里,过起了隐居的日子。
每天早上醒来,与爹爹吃过了就着小咸菜的小米粥,便要上山采药了。有时是和爹爹一起,爹爹若忙时,我便是带着小阿黄一同上山的。那时的阿黄阿,还没有现在这般大呢。采药回来,爹爹便会教我如何识别药材。再大些时候,他便教我如何用药。
中午小憩过后,爹爹便开始教我古琴、作画、围棋。待我约摸将它们学得精后,爹爹又开始教我《国语》、《尔雅》、《四书》、《五经》和《二十一史》了。在山中虽无玩伴,倒也不觉得寂寞。
爹爹每月都会下山一次,就像乡里人进城赶集一般,去买点生活用品。有时给我捎回几个糖人,我便高兴得不行。待我渐渐大了,爹爹便请山下的裁缝给我织了件带帽的墨绿色斗篷,这样,我不仅可以将我一头白发藏着斗篷里,随爹爹下山了,也可以在上山采药的时候穿着它,以免吓坏了上山打猎的猎户。
十四岁那年的一天,爹爹异常地欣喜,捧着本药书大声朝我囔囔:“闺女阿,他奶奶个熊阿,可让我找着了办法了。”隔天,爹爹便起了个大早上山采药。回来时,竹筐里背了个带泥的人形块状物,爹爹说它是夜交藤的藤根,唤为何首乌,有乌须发的药效。
从此以后,每逢黄昏时分,我不再似以往与爹爹喂喂尚还是小公鸡的阿红,浇浇院落里的果蔬花草。而是必须要生火煮汤,将何首乌熬成的汤汁倒进木制的浴盆里,脱光衣服在里面泡上一炷香的时间。
就这样过了七天,肤色和发色都比以往好了许多,虽还是白,却比当初的颜色淡上了许多。家中大米缸里的小米已快要见底了,爹爹便又要下山几日。碍着我每日都要泡澡的缘故,也就没有随爹爹下山了。
爹爹下山的头一天,我像以往上山采药。走到归一河畔,却见一位着蓝色衣裳的公子一动不动地侧卧在河边。我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便走近瞧了瞧。是难得好看的一张脸,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凉薄苍白的嘴唇边蜿蜒着干涸的血迹,看样子是受伤了。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是意料之中的滚烫。我沾了些水,拍了拍他的脸,道:“公子…醒醒…”,手下的人无半分反应。我一个纤纤弱女子,自是没有把他从这带回家中的力气,只好吃力地将他背到了就近的一个山洞里。
到了洞里,我替他仔细地检查了身上的伤口后,才发现他身上有多处刀伤,伤口感染已有了炎症,进而引起了高烧,让他陷入了昏迷。若不及时给他退烧止血,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我急急忙忙到洞外寻了些干稻草铺到他身下和身上后,又到林子里采了些杜鹃花叶、桑叶和银丹草。这杜鹃花叶有止血的药效,桑叶和银丹草皆有去热退烧的功效。这荒山野岭的,条件实在有限,若待我回家中取来药碾和药臼,只怕他的伤势会进一步恶化。
万般无奈下,我只好将杜鹃花叶放在嘴里使劲地嚼碎后,敷在了他的伤口上。怎奈他的伤口太多,在我的整个下巴掉下来之前,总算是将他的伤口都敷上了草药。随后,我忍痛地将斗篷撕下了一角,将桑叶和银丹草置入其中,到归一河里沾了些水后,将桑叶和银丹草的汁液挤进了他的口中。
休息片刻后,我出了洞口查看天色,才发现已是晌午时分。我又反复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确认短时间内不会有大碍后,便背起竹筐回到了家中。
生了火,简单地炒了两个菜。草草地吃过后,便赶忙到爹爹的药柜里抓了一钱桑叶和三两银丹草放进药罐子里用中火熬着。又抓了些杜鹃花叶,用药臼捣碎后,用牛皮纸包起来。赶着熬药的空档,我又简单地炒了两个菜,热了热方才吃剩的小白粥,一并装在了食盒里。约摸过了一刻钟后,药熬好了。我将热腾腾的汤药倒在了瓷罐里,再用暗色方布块包好,牢牢打了个十字结,这样能减少汤药向外溢洒。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装着汤药的瓷罐,顺带拿了件爹爹的披风,搭在臂上,便出了家门。
来到山洞里,那位蓝衣公子还在昏迷。我放下东西,碰了碰他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一些,却依旧有些烫人。我解开布块,拿出瓷罐和带来的瓢羹,舀了勺,用嘴“呼呼”地吹凉了后,扒拉开他的嘴巴送了进去,汤汁却不听话地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我连试了好几次,汤药却雷打不动地流了下来,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下只有两个法子,一是我将汤药含在嘴里,通过空心的麦杆子渡给他。再是我为救死扶伤英勇牺牲,将汤药含在嘴里,嘴对嘴喂给他。这山林里除了我和爹爹一户人家,便没有了。没有农户自然也就找不到麦杆子,第一个法子眼看着已经行不通了。难道要……想到这,我的脸便一阵阵地发着烫。可若不如此,又没有更好的法子。我只好咬咬牙,喝了一口汤药,忍住满口的苦涩,硬着头皮凑了上去。我贴着他的嘴唇,用手将他的嘴扒拉出一小缝,将汤药一点点地喂给他。喂完了第一口,我慌忙地离开他的嘴,脸上烫得快要冒气。似有万里雷鸣,一个“轰隆”接着一个“轰隆”在我脑子里响了又响,脑子便有些迷糊起来。
这还是除了爹爹,我第一次与其他男子这么亲近呢。
我有些怯怯地回头看他,墨黑的眉,垂下的眼,有点像桃花的花瓣,挺拔的鼻梁,凉薄的嘴,真真是极好看的一张脸。心口跳得更是厉害。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抚平心中泛起的点点涟漪,便又接着喂他汤药了。彼时的我尚不知晓,水面微波,越是想要抚平,却越是荡漾得厉害。
瓷罐里的汤药渐渐见底了,在我喂他完他最后一口时,蓝衣公子好死不死地缓缓睁开了眼。我慌忙离开他的嘴,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心里奔腾过成千上万只的草泥马,虔诚地感谢老天爷给了我这么极品的尬尴。
“可是姑娘,救了在下?”他的声音有些沙沙的。
“恩。”我人生中第一次细若蚊鸣地应了一声。
“多谢姑娘了,姑娘大恩我无以为报,倘若姑娘不嫌弃……”
“不用以身相许了,真的不用”我一时嘴快地袒露了心中所想。
“在下方才想说的是……倘若姑娘不嫌弃,日后有需要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了”
我深深地感觉到他使命憋着笑的辛苦,一张脸臊得更加厉害,暗暗握紧了两只想要刨洞的手。若我知道他的下文,我一定不会抓紧手而是抓紧时间刨洞然后滚进去再也不出来,可怜可悲可恨我不知阿。
“姑娘,方才是…在做什么?”他笑意吟吟地问。
“我……”我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紧紧咬住下唇,索性沉默着。我脑子虽然有些迷糊,但还是相当幸运地明白解释丝毫不能起到什么好效果,只能越抹越黑。
“……”
“嗯?”
“……”
我赶忙拿出食盒,胡乱抓了双筷子,低低地道:“若不嫌弃,便吃点吧。”
我就不信,吃还不能堵住你的嘴了!
果然他没有再打破沙锅地问下去,伸手接过了我手中的木食盒和筷子。
“姑娘芳名?”
“我姓苏,公子叫我阿苏便可。”怎奈吃还是堵不住你的嘴阿。
“阿苏?”
“恩。”
“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那你叫什么名字?”
“莫言,莫说的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言。”
“哦。”我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稻草根。
“怎么老是低着头呢?”
“……”吃你的饭吧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还是…你…很是害羞?莫不是因为方才你……”凉凉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笑意。
我恼羞成怒地抬起了头,恶狠狠地道:“方才我怎样?”
我天真地以为莫言不是那种没脸没皮的人,断是不会把那种事大大方方地说出口的。若当时我能早点了解莫言的为人,打死我我也不去逞这一时的口头之快。
只见他朝我凑近了些,一双眸子光彩夺目,嘴角依旧噙着一抹笑,道:“阿苏你怎这般没记性,方才,你亲了我阿。”
我愣了愣,气势不足地低了头,脸又一寸一寸地烫了起来,低低地辩解道:“我那是为了救你。”
“你当真不是看上了我的好皮相,心生歹念想要轻薄于我?”
我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瓷罐和碗筷,急急忙忙地打断他的话道:“我先回家去了,下午再来为你换药。”起身时,一个用力过猛,眼前一黑地向后倾倒,帽子就势滑了下来。意料之外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手里的那包瓷罐和碗筷被莫言稳稳地接住。
“你这算不算投怀送抱?”头上传来凉凉的声音,甚是好听。
“……”我一把推开他,理了理发,带上了帽子,心里有些难过地想,他应是要把我当妖怪了吧。
“阿苏的头发,竟是胜雪的白。”淡淡的声音里带着丝丝讶异。
“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一个丑八怪,是一个妖怪。”我低下头,闷闷地自暴自弃道,眼泪绕着眼眶一圈圈地打着转儿。
“怎会,你是个漂亮姑娘阿”是难得的一本正经。
我惊讶地抬头,满眼的不可思议,眼泪顺势跌落在地。除了爹爹,生平第一次有人,没有带着满脸嫌恶地避开,没有充满恐惧地开口“妖怪阿,救命阿”,而是毋庸置疑地说着,你是个漂亮姑娘。
你是个漂亮姑娘。
心有并蒂莲花开,夏风十里碧满塘。
“擦擦。”莫言将一块染了点点血迹的帕子递了过来。
我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又狠狠地吸了一口鼻涕后,将它递到莫言跟前,道:“谢谢你,莫言。唔,帕子还你。”
“洗净了再还我。”莫言的脸色白上了几分,一双好看的眉微微皱着。
我笑意吟吟地望着他难看的脸色,心里甚是愉快。让你调侃我,人为地见到现世报了吧。夜路走多了还遇到小鬼呢,今儿被爷摆了一道了吧。
我将手中的帕子塞进兜里,接过了他手中的那包东西,欢快地对他道:“我先回家了。”便甚是愉悦地撒丫子跑了……
往后的几天里,我便来来回回地替他换药送饭。闲暇时便跟他聊上两句,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四天后,莫言的伤已好了个大概。
待我日近黄昏时分再去给他送饭时,山洞里已空无一人。我的心顿时一阵空落,还有些密密扎扎的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往后的一连几天,我都守在洞里不敢走开,生怕莫言回来会寻不到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便连回家换换衣裳都不敢了。饿了便到洞口外的林子里摘摘野果子,脏了便到归一河边洗洗,始终不敢走得太远,生怕错过了莫言。就这样到了第四天我才约摸明白,莫言,是真的离开了。
我振作了精神,又过回了以前还未曾遇到了莫言的日子。偶尔想起他,便弹弹古琴又或者跟爹爹下下棋来打发心中难以排遣的思念,爹爹见我失魂落魄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也堵得慌,便有时带我下山散心。
一晃三年,我的头发由白转黑,却再没遇见过莫言。直至那日上山采药,当那好看的眉眼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顿时一阵恍惚,却又假装不曾相识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他的名字。
唔,莫言,我不想你记得那个白发姑娘,我只想你记住现在的我,记得我最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