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在瞳孔里》萏格萏

1、起点在瞳孔里

　　我是一只小小的，住在黑白树上的妖精。
　　妖精的世界只有黑白两色，黑白树是我们最安全的家。但我天性跟其他妖精不一样，我是一只热爱旅行的妖精。
　　刚刚从香气四溢的面包里旅行归来，我又将踏上下一个未知。
　　这一次的起点，在女孩的瞳孔里。
　　那年春季，树上开满了梅花。梅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我的旅程就已经开始了。
　　梅子是一位富家小姐，她患有先天性失明，却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我的世界只有黑白，而她的世界是一片虚无。这一次的旅程无比漫长，我在那失了焦的瞳孔里住了十三年，也看透了这个地方生灵的尔虞我诈，早已经无比厌倦。
　　“你是妖精么？”突然有人问。

　　医生说我患有先天性失明，但我却能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小小的影子是虚无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那像是一个小小的妖精。
　　十三岁那一年，我终于因好奇试图与她对话，她不出十秒就回答了我。她说自己是黑白树的妖精，正住在我的瞳孔里进行一场时间的旅行。
　　“叫我阿莘吧。”妖精略动了动，我眼里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你能看得到东西吗？”我问阿莘，她点了点头。
　　“不过我找不到回去黑白树的路了，”她摊手，“黑白树是所有妖精的家，我有些想家了。”
　　阿莘告诉我，黑白树是一棵美丽茂盛的树，颜色会随四季变化，春天是柔柔的银白，冬天是沉沉的墨黑，丫杈上开着小小的花朵，那是妖精们的房子。
　　“妖精们一般不会离开黑白树的，但是我是热爱旅行的妖精。我去过好多地方，毛兔的洞穴，彩虹的彼端，甚至是刚刚出炉的面包里。这一次，我来到了你的瞳孔里。”

　　梅子今年十五岁了，两年时光，让我们变成了最好的朋友。
　　除了我，梅子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她的听觉和嗅觉都灵敏非常。梅子的父母都很忙，白天她就和几个家仆待在家里，她的家很大，有一个小小的前院和一个宽敞的后花园。梅子凭借着多年来对家的熟悉在后院的花丛中穿梭，我为她描述那些美丽的花朵。
　　但我的眼睛，妖精的眼睛是看不到色彩的，我的眼里只有黑与白。
　　浅紫的春梅盛开在米白的树枝上，桃色的柳枝在风中飞舞。从未见过色彩的我凭借自己的想象描绘出那些风景。梅子很开心，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的右边会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
　　“好想亲眼看一看它们。”她的脸上满是向往。
　　我想帮她，但若是失了眼睛，我便回不去黑白树了，若是二十年没有接受黑白树的守护，妖精是会消失的。
　　所以我能留在梅子身边的时间，也仅有五年不到了。
　　我向梅子辞行，我告诉她若是我找到了回家的路，我会在月光满地的时候回来找她。
　　梅子有些失落，我也是。

　　阿莘要离开了，去找返乡的路。
　　那一天，梨花开了满树，阿莘说，梨树上缀满了耀眼的金黄色。梨花，离花，这一年春天，是离别的季节。
　　离开前，阿莘唱了一首妖精的歌谣给我听。“不管是否找到黑白树，至多四年，我会在月光满地的时候回来找你。”
　　我的世界至此完全归于黑暗了，阿莘让我等，那我便等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迷上了写作，我把脑海里的故事说出来，由家仆帮我记录下，即使看不到阿莘描绘给我的世界，我也能去想象，并写进我的故事。但没读过书的我写出的故事必定是稚嫩的，记录时家仆的声音都带着笑意。
　　我喜欢坐在花丛里，轻哼阿莘离开时唱过的歌谣，蝶儿似乎听得懂这支歌，轻轻落在我的发顶。
　　夏天，蝉鸣了了。
　　秋季，金桂飘香。
　　隆冬，大雪纷飞。
　　阿莘是我唯一的朋友，因她，我第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若最初就不曾拥有，我也不会如此悲伤了。

　　我踏上了寻找的旅程，我知道，双目失明的梅子如果失去我的陪伴，一定会很寂寞，很寂寞。
　　我去拜访了毛兔先生，曾经我来这个地下城市做过客，毛兔先生出去采连翘了，我便在他的家门口等了许久，终于他回来了。
　　“······阿莘小姐？”他一脸惊奇地看着我，“您回来了啊！”
　　我点头：“你知道回去黑白树的路该怎么走吗？”
　　毛兔先生不解地挠挠脸颊，表示自己不可能知道。
　　“您难道不知道吗？”
　　我告诉他自己找不到路了，便急匆匆地与他告别。
　　然后我飞越大海，去彩虹彼端找夜莺姐妹问路。在海上遇到了暴风雨，所幸有一只海燕救了我。
　　夜莺姐妹有些健忘，莫说树了，连我都记不起来。
　　下一站是透明城墙里的面包城，住在面包里的精灵经常搬家，最终我在一个刚刚出炉的泡芙里找到了她，她正在奶油里打滚。
　　听了我的疑问，她无奈地摇头：“只有妖精才能找得到黑白树，若是你也找不到，那便没人能帮你了。”
　　回不了家，那我便回到梅子身边去吧，我要在消失之前，把眼睛送给她。

　　家仆说，今晚的月亮很美。
　　我想看一看月亮的颜色，阿莘告诉我，月光是美丽的蓝色。
　　阿莘已经离开了快要五年，如今正值隆冬，她并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每年春天，我都会在梨树下发呆，希望那个小小的影子回到我的世界里来。家仆以为我喜欢梨树，便又从外面移回了几棵。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
　　顺着走廊我摸到了花园，寒风瑟瑟有些刺骨，我裹紧身上的棉袄。我循着冬梅香来到梅树下。我出生的时候，院里的梅花开了，不过不是冬梅，是春梅。
　　我即将迎来二十岁的生日，可我还是不能摆脱对阿莘的想念。
　　这四年来，我写了好多好多的故事，我想让阿莘读一读，但我想阿莘不会再回来了。她是妖精，我是人类，我们终归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双眼有些发干，我阖上眼。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跳跃的白色身影。
　　“从黑白树赶过来花了太多时间，抱歉，我来晚了。”她说。

　　从面包城过来花了太多时间，我没有找到黑白树，也只能再活几个月了。所以我骗了梅子。
　　梅子对我的寻找之旅充满好奇与向往。
　　“我去了毛兔先生的洞穴，去了彩虹彼端夜莺的家，去了面包精灵的新房子。沿途我经过了翻卷着金色波涛的海洋，和天空有着同样可爱青色的雪山，蓝色的油菜花开遍了草原，风儿卷起深紫色的麦浪。”
　　我把脑海里一张张黑白色的图画绘上心中的色彩送给梅子，梅子便走进书房。
　　“看，这是我想出来的故事。”
　　但我读不懂人类的文字，梅子有些沮丧。我想那一定是很棒的故事，我对梅子说：
　　“梅子，去当作家吧。”
　　“可是我看不见会很麻烦的。”她摇头。
　　“没关系的，我会帮你。”
　　没关系的。
　　因为，我要把眼睛送给你。

　　我的生日到了。
　　过了生日我就满二十岁了，但我不像那些二十岁的姑娘，我是个盲人。阿莘说我可以去当作家，其实我也很向往，但我大概是做不到的。
　　我出生在一个满天彩霞的傍晚，阿莘的旅程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走到庭院里，去寻未开尽的三色堇。春寒还没散尽，空气都是冷的。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过于单调了，我的世界里，除了阿莘，便只有这片后花园。
　　我把这个念头告诉阿莘，她却只是沉默。
　　“好美的火烧云。”半晌，她突然说。
　　“梅子，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阿莘的声音带着笑意，视野里的白色人影正在散发出强烈的光芒。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身影变得有些清晰了。
　　“其实，我没有找到回家的路，今天是我消失的日子。”
　　我看着她越来越清晰的眉眼，阿莘温暖地笑着闭上眼睛，冲我伸出手来。她对我说抱歉，她无法送我一个完整的彩色的世界，一直以来，她仅能看到黑与白两种色彩。
　　阿莘变成了点点流光，我想抓住她，但，没人能抓住光。
　　“梅子，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作家。”她说。
　　“谢谢你，我最好的朋友。”她说。
　　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也过于不真实，我眨眨眼睛，眼前的世界只有两种色彩，而阿莘，我找不到她了。
　　冷风裹着花香扑在我的脸上，我循着香味回头去寻。
　　那棵仅有黑白两色的树上，开满串串金色梨花。
　　耀眼得让人落泪。

　　后来，梅子成了一名出色的作家，她写出的书里，有金色的波涛，紫色的麦浪，青色的雪山，桃色的杨柳。
　　还有一棵黑白色的茂盛大树，和穿着七彩裙的小小妖精。
　　但这都是后话。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