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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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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鬼天气,怎么就突然阴了。”帘子一起,一股冷气钻进了文华殿的暖阁,炉火窜了几下,爆了个火花,噼剥轻响。独孤鉴粗着嗓子径自叨叨着,拍打着大毛坎肩,仿佛要赶走身上的寒气。除了方久霖,众人都站了起来拱手施礼,独孤鉴本不在意这些,匆匆略过,只向方久霖一揖算是招呼,忙不迭跑到暖炉前伸了伸僵硬的手指:“方大人,咱们今儿要是没什么事,还是早些散了吧。看样子,不及入夜就是一场大雪啊。”方久霖指了指案上几本奏折,道:“这几本只等着独孤大人过目批示送下去。”独孤鉴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翻身上了暖炕,草草浏览一遍,批了几笔,却想起一事,搁笔忙道:“我方才去了户部。江博赋那个老小子果然办事利落,给西北过冬的囤粮已经调配了大半,半月之后应该就能押送上路。”又转头向下首的司空云诺笑道:“云诺,你回去给岳父说几句好话,哄着老丈人让他卖力催着点,那边兵部一天一个折子,我夹在中间快成了跑腿的了。”对这个老大人的不羁文华殿上下从一开始的哭笑不得,到如今已然变成了习惯。堂堂户部执印,在他口中成了老小子,幸亏在方久霖跟前还算正经,尊他一句方大人。司空云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踯躅间却见独孤鉴仿佛没事人似的,又埋头蹙眉读起了奏折。
如今朝廷表面四平八稳,却是刚刚经了些风浪。入夏之后,刘麟泰缺席一次比一次多,到八月初,他在朝堂上跪递了一封告病辞官的折子。这大大出乎众臣僚的意料。本来以为刘麟泰不过是装病避过儿子获罪降职的这个当口,然而朝堂上多日后再见,他面孔清瘦,鬓角添了不少白发,竟像是苍老了数年。他的突然告老,让皇帝都着了慌,劝刘麟泰,若是一时身体不适,应当先养病,文华殿十多年的主政之职岂是能轻易辞去的。刘麟泰仿佛心力憔悴,身体孱弱,对皇帝的再三挽留只是摇头,又大力推举独孤鉴坐镇主政之位,一片诚挚,大有不依不起的架势。皇帝看他去意已决,虽万般不舍,却也无计可施。犒赏、宅第、田庄,刘麟泰退得风风光光。方久霖与刘麟泰同事一场数年,虽然私交不深,但彼此熟谙心思,政见又相合,因此往往意见统一省了不少心力。刘麟泰一退,对文华殿大体上貌似影响不大,补入的,只有章哲正一人而已,但是只有方久霖知道,差别太大了。独孤鉴历经三朝,说他聪明,他往往来去随意,对折子随笔一带,不是扔给方久霖,就是扔给下属,大大咧咧,全然没有文华殿应有的谨慎持重;说他糊涂,他偏偏又极有主意,两人意见不合时,情绪一上来,能争得如同电闪雷鸣,让文华殿众人唯恐避之不及。表面上风平浪静,却着实叫方久霖暗暗叫苦,少了往日的游刃有余。
直到眼看着折子送出去,方久霖才点头同意散去。出了崇光左门,一阵寒风铺面而来,独孤鉴不由缩了缩脖子,掖紧了皮裘。火炉边积蓄的暖意已经消失无踪,青石板的冰冷从厚厚的靴底透出,渗入骨髓,膝盖隐隐发酸。老了老了,独孤鉴习惯得在心里头念叨了几声,才跑了一趟户部,腿就吃不消了,看来不服老也不行了。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只见浓云遮盖了整个天空,灰沉沉压在头顶,近得仿佛触手可摸。他心思一转,向迎上来的随从道:“去曲枫桥。”
曲枫桥并不是一座桥,他本是京郊的一处驿站,取连通之意。随着驿道的更改,便被弃用了。文渊阁学士曾迟行偏偏喜欢上了这里落没后的静寂,便把居所从闹市迁到了这里。略作修整,借着屋前房后那几片百年的园林,倒别有一番风味。独孤鉴到时,天光愈暗,零零星星已经有些冰屑飘洒下来。在仆人引路下穿过了曲廊,绕过藤蔓假山,眼前豁然开朗。一池寒水,几片凋零叶,一个小小的亭阁在水边翘翅待飞。荧荧灯火隐约在窗后闪烁,悠悠琴声轻轻扬扬飘出,里头有人懒懒吟道:“朔风寒吹下银沙,蠹砌穿帘,拂柳惊鸦,轻若鹅毛,娇如柳絮,瘦似梨花……”
“曾大人好兴致啊!”独孤鉴哈哈大笑,也不待主人迎接,直接自己推门进了去。停了琴音,歌女忙起身垂首行礼。曾迟行独自一人靠在窗边的几案上小酌,见了独孤鉴,摆摆手让下人退去,不急不慢作了请字,也不起身,呵呵笑道:“你不是一直嫌我这里偏远,怎么今儿这么个寒天,反倒有兴致来了?”独孤鉴见他案前摆着碳炉,正煮着青梅酒,一身家常便服,自斟自饮,优哉游哉,不由羡慕道:“好你个曾迟行,躲在这清静世界独自一个人享福,若不是我闯了来,你也没有半点与人同乐的意思?”说罢一屁股坐到他对面,径自取了一个酒盅,倒了酒仰脖就饮。曾迟行笑道:“赶早不如赶巧,外头才飞雪,老大人这就踏风雪而来,平日里怎么是曾某拿大,明明是老大人朝务缠身。”独孤鉴笑而不答,又是一杯酒下肚。
独孤鉴与曾迟行本同属户部,两人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爽朗豪迈,年纪差了十来岁,却一拍即和。钱永彬之后,无奈曾迟行无心名利,远离了官场是非,风华正茂之年去文渊阁当了闲散雅人,留下独孤鉴一人进文华殿继续在朝堂颠簸。虽不在一处供职,一个外朝主政,一个内廷修书讲经,却更多了份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
“记得当年,也是这样的雪夜,你、我坐在桐信楼侃侃而谈,一见如故,转眼就是三十年。今儿出了文华殿,独自走在崇光门那条道上,突然就觉得这条道怎么越走越长了,人也乏了心也乏了。这才感觉我老了。当年的那些锐气和冲劲,那不顾一切的兴头劲儿也没了。不知怎么,一到这会儿,就想来看看你,是怎么个逍遥快乐法。”独孤鉴仿佛自言自语,难得的落寞沮丧。曾迟行点头道:“当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独孤兄也是刚刚入官场,一腔宏愿报效社稷黎民,三十年前,你可曾想过贵为皇亲?三十年前,我又何尝想过会有离开朝政的一天呢?景非当年的景,人自然也不是当年的人了。若说过了三十年还不老,谁信?”
独孤鉴来得匆忙,曾迟行便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平素嬉笑随性,却并不擅长在自己面前掩饰情绪,如今自己不在政局中心,很多事情了然于胸却都不好点明。两人对酌良久,他趁着酒兴,以箸敲杯,轻轻唱道:“问什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幛石崇势,则不如卸罗裾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独孤鉴握着酒杯怔怔听完,出了会儿神,笑骂道:“曾君乐啊曾君乐,你这老狐狸,你顾左而言他,最知道这招有用。”曾迟行笑道:“独孤兄跟愚弟不一样,心不一样,心里装的事也不一样。如今皇上新掌朝政,还没有放开拳脚,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朝廷,现在一多半不在皇上手里。皇上心里明白,独孤兄心里更明白。”独孤鉴笑道:“你这话大不敬,却是大实话。”曾迟行低头倒了一杯酒,轻描淡写道:“月盈则亏、过满则溢。”
独孤鉴心头一凛,他知道最近皇帝经常见文渊阁的学士,可到底说什么谈什么?他相信皇帝不会跟这些学士掏心剖腹地谈自己的心事和想法,但是,凭着曾迟行的聪明,显然他察觉到了些什么。“月盈而亏,过满则溢。”这句话里,他听到了曾迟行的暗示。这恐怕不仅仅是曾迟行自己的想法了。刘麟泰辞官,平静的背后酝酿着着不可预知的波动,他一直在琢磨,一直在犹豫,到底自己在文华殿乃至整个朝政里,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恐怕你这句话更是大不敬吧?”独孤鉴望着曾迟行笑道。
“事无二令。不过是情势所逼,尽臣子之心罢了。”曾迟行不以为然道。“若是以后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呢?”独孤鉴苦笑道。曾迟行眉毛一抬,迟疑了片刻。他没想到独孤鉴会这么问,半晌徐徐道:“记得先帝薨没,我劝独孤兄功成身退时,独孤兄对我说过一句话,这句话让我感慨颇深。烦恼归烦恼,当初恐怕独孤兄自己心中早就有了打算吧?”独孤鉴眼眸一沉,道:“当年我说的是:‘皇上第一次骑马,是我抱着他上马的,我不过是想尽点绵薄之力,能护着他,让他驾驭这江山,再走得稳当些。’”“今日不比往日了?”曾迟行问道。独孤鉴笑叹道:“是今日更甚于往日了。”曾迟行笑着反问道:“若是到了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时候呢?”
独孤鉴把目光移向了窗边。天色已经全黑了,透过纱帘看不到一丝亮光,夜寂静,只能听到雪落在窗纸上扑扑轻响。身处这一室的温暖中,丝毫不能想象外面已经是如何寒冷的雪夜了。“恐怕,是场大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