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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凌晨两点的时候,之璐再次听到那种奇怪的声音。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沉沉的,穿过她的身体,在血肉之躯里旋转着,隐约带着回音。
      之璐恍惚,坐起来。双人床很宽,枕头也是一对的,她的手摁在松软的枕头上面,陷下去了。好几个晚上,她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已经分不清楚这是不是幻听,甚至不听到还会不习惯,有点声音,是好事。没有睡眠,夜晚的时间是难捱的,她觉得活着真费力气,每天都睡不着,等那个声音出现。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的,太多的沉默胜过共同的咆哮。正是如此。
      坐起来,她穿过客厅,去酒橱拿酒喝。酒橱连着厨房,门微微敞开,有月光漏进来,照着光滑大理石台面和木制的刀架,照着茶色的橱柜,棱角处角度圆滑。她转了个身,在月光下打量这个曾经是家的地方。
      几年前叶仲锷第一次带她来这里,也是晚上的这个时候。那时陶儒跟她分手不久,她心情很糟,加上是宿舍同学罗罗的生日,她就借故喝多,终于成功的醉了,坐在包厢的沙发上起不来。或许那个时候,就有了这个毛病?失去,离婚,感情无法疏解时,就转而在酒里寻找帮助。叶仲锷打电话给她,同学接了,片刻后他开车来,带她离开。她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但是通常情况下,她醉了之后都会睡觉,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可是那天她却说了不少。她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徘徊在她耳边。大概是他的声音太过蛊惑,让她恍恍惚惚,他问她什么,她就听话的回答什么,酒后吐真言,她在那种状态下絮絮的回忆,说其实自己也未必多喜欢陶儒,不过,等着等着就习惯了,忘记跟别人怎么相处了;随后她又说自己的小学和中学,一直以来的理想和自信……
      半夜的时候醒过来,之璐愕然的发现他们正某种亲密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叶仲锷歪靠着沙发后背上,微闭着眼睛休息。他的领带歪了,衬衣的领口的扣子也解开几颗,露出光滑的肌肤和完美的线条;她被他抱在怀里,头靠着他的肩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钻进鼻孔。她完全石化,然后花了很长时间来确认现状。他眼睫毛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狭长漂亮的眼睛,里面有光,映着着她的身影。之璐张口结舌的说,这,这算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他露出迷人的微笑,说,这是我家。她一辈子都没跟男人这么亲密,脸都快燃烧起来了,愈发结结巴巴,词不达意的解释说,那个,我喝醉了,神志不清楚,是吧?应该是的。他紧了紧双臂,把她拉近一点,慢条斯理的说,神志不清楚?你醒了有一会了,怎么还赖在我怀里不动?
      是啊,为什么不动?她那么舍不得他怀抱里的温暖和舒适。她曾经有过世界上最温暖且安全的怀抱,可是却放弃了。还有比她更愚蠢的人么?
      她随便从酒橱里拿出了一瓶香槟,准备返回卧室,看到了酒橱另一侧的楼梯扶手。猛然间,那种轻微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来,依稀从楼梯那边飘过来的。她一愣,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忽然害怕,但是脚下却不停息,踏上了楼梯。
      二层走廊两侧有四间房子,一间书房,是最大的;一间卧室一个小厅,还有一间略小一点,在最里面,被她拿来做了储物室。她开了小厅的壁灯,站在走廊入口,在橘色的昏黄灯光下察看四周。有很长时间没打扫过了,玻璃茶几上都有了灰。主卧室在楼上对应的位子应该是储物室和书房,之璐打开书房的门,打开灯,仔细的观察了一遍。一切正常,不论是书,四壁的书柜,还是电脑书桌都不能主动发出声音。
      她合上门,来到了储物室的门口,手搭在圆圆的把手上,没有动。两个月前,这个房间被她彻底的反锁上,仿佛锁上心门那样死死的锁上,没有人可能打开。房间的钥匙,在楼下的一个小盒子里。她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那个盒子。声音肯定也不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不知道在储物室门口站了多久,她终于能够动弹,拖着铅块一样的双腿下楼,怀里抱着那瓶香槟,沉沉的,瓶子冰凉。
      客厅里的另一头的灯忽然开了,杨里揉着眼睛,从卫生间那边过来。她现在愈发瘦小,小号的睡衣看上去显得宽大,她偏偏头,看到楼梯口的之璐,一呆:“之璐姐,你还没睡?”
      “没有,”之璐力图让疲倦的脸上浮出点笑意,说,“小里,明天,噢,其实已经是今天了,是你的生日吧?”
      杨里吃惊的“啊”一声,声音都走调了:“之璐姐,怎么知道?”
      “那就对了,”之璐拍拍她,“你今天晚上没有晚自习?早点回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说完却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映,杨里怔怔的,长久没有说话,之璐只好自问自答,“饺子好不好?我包的饺子据说还很好吃。”
      “恩。”杨里咬着唇,低头,竭力忍耐着眼泪。
      看着缓缓她进卧室的背影,之璐想起刚刚的声音,为了确认,她叫住她:“小里,问你件事。”
      “什么?”杨里立刻站住了,回头。
      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措辞,之璐终于问出来:“最近这段时间,你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的。”
      杨里短暂的一愣,一缕异样的神色在脸上转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不解,她摇了摇头:“声音?什么声音?”
      “那就没什么了。”这个答案使得之璐略略放心。错不了,就是幻听。就象朱实说的那样,失眠到这个份上,出现幻听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她失眠还会延续下去多久?还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更有可能,是一辈子?找不到答案。
      累的不堪,工作还要做下去。单位已经有人对她三天两头的请假有意见,且不说邓牧华对她有提携之恩,只论她是她的师姐,也不能让她为难,给她丢脸。第二天下午她主动要求上门去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约稿,老人家晚年致力于学术研究,不再写小说,并且多年疾病的缘故,脾气不算太好,但最后终于也被她说动,答应下来。
      邓牧华在电话里夸奖她:“很厉害啊,我去过两次,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哎,都这个时候了,不用回单位了。”
      之璐笑笑:“哪里。做记者的时候更麻烦的人也遇到过,不外乎是投其所好,没什么太难的。”
      挂上电话,之璐去了趟超市。她先在楼下订了蛋糕,交待要十八只蜡烛,然后上了楼。正是下班时节,超市人也不少。她买了要买的各种材料,临近结帐前发现忘记买鸡蛋,又匆忙的赶回去,冷不防一个人却撞上了她,那个男人身材比一般人高大,胸膛结实得好象铁块,那瞬间她感觉眼前金星乱飞,好不容易站定,肇事者已经消失得只剩下一个背影。之璐苦笑,世界上就是有这种蛮不讲理毫无公德心的人,她只好自认倒霉。
      最后提着一个沉沉的超市购物袋和蛋糕离开超市。太阳落下的傍晚时分,晚霞炫目,她所有的疲劳都堆积起来,沉沉的袋子压的她手臂几乎脱臼,精神不济,她要回家,快点回家。
      宽阔的马路对面就是车站,她认准了目标,昏沉沉的踏出去,一步,两步。忽然听到身后响起锐利的尖叫声,她诧异,站住,想回头看,结果不等到她完全回头,墨色的身影迅速逼近,一双手擒住了她的肩头,然后那人一连串的动作,几乎把她带离了地面,依稀感觉耳边有风声掠过。
      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在马路的另一边,身边多了一个人,鲁建中。他铁青着脸,比他的警装看上去更阴郁。他抓着她的肩膀,声音比吼也差不了几分:“你这是在干吗?没看到人行道?没看到红绿灯?啊,你有几个胆子,居然敢横穿马路了?”
      茫然四顾,发现周围有不少人都在看她,还在指指点点;有些人神情嘉许,对鲁建中竖起了大拇指。马路上车来车往,密集如雨。之璐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横穿了马路,脸刷的惨白,冷汗湿了手心。
      她讷讷:“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走神,没注意到周围。”
      鲁建中不容分说,把蛋糕和购物袋从她手里拿过去,又挥手叫出租车。等车的时候他又说:“你知不知道每年交通事故的发生率和死亡率?你知不知道刚刚那车子几乎要撞倒你了!只有一两米的距离!”
      之璐晓得自己不对,忽然后怕,乖乖的听着他教训完,然后才露出笑脸,真挚的感激他:“谢谢你救了我。人民警察就是不一样啊。对了,鲁警官,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说:“查案子顺便到了这边。刚刚在超市就看见你了,一直跟着。”
      之璐很快挑到敏感词汇:“啊,案子,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鲁建中脸色稍霁,示意她上出租车,自己随后也坐了进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结果一直到了小区楼下他也没提起案子。之璐问他:“去我家吧,我包饺子。小里今天生日,也热闹点。还有,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也好。”鲁建中点头,“我也有话要问你。”
      进屋后鲁建中环顾四周,两道英气的眉毛往下一压,郑重的问:“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之璐被他严肃的表情惊了惊:“哪种程度才算奇怪?”
      “任何都可以。”
      除了失眠和幻听,没别的了。之璐想一想,摇头:“没有,挺正常的。”
      鲁建中缓慢的“哦”一声,声音里透露着思考和分析,他想起在超市里见到的一幕,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来:“那你有没有觉得有人跟踪你?”
      之璐拿手指了指自己,孩子一样傻里傻气的问:“跟踪我?你是说有人跟踪我?谁?”
      那个人是在超市的时候发现的。鲁建中远远的看到之璐进了超市,他的脚步不受控制,也跟着她走去;超市人多,她修长窈窕的身影很快没入各种货架背后,半晌后才在熟食区再次看到她,彼时她专心的弯腰选购卤菜;鲁建中心头一动,准备过去招呼时,不远处一名中年男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人面容平淡无奇,身材高大,目光比一般人锐利的多。尽管熟食区那里有三五个人,但毫无疑问,那个中年男子正在观察的人,绝对是钟之璐。
      钟之璐的的确是名罕见的美女,但气质更是疏朗大方,怎么看都无可挑剔。男人注意到她并不稀奇,不看才奇怪。可是此人的目光却不一样,冷静,审判,像在评估什么。六七年的警察经验告诉他,这个人决非善类。他于是冷眼旁观,看见那个男人意欲何为。结果他什么都没干,转眸时迅速收敛了目光里的那种锋芒,完全不留痕迹的打量她,始终跟她保持在安全的距离之外。
      不过最后那个诡秘的男人稍微偏离了正常的路线,走过她身边,看似无缘无故的撞了她一下。他追了上去,但是因为两人相隔距离太远,终于无功而返;心事重重回到超市门口,冷不防之璐正在穿过马路,一辆奔驰飞驶而来。鲁建中决定霎那自己什么都顾不得,下意识的也冲到马路中央。
      “目前也是猜测而已,”鲁建中知道她现在精神上的压力极大,不忍心再吓她,只是说,“也许我是多心,但是请你务必小心,有什么事情立刻给我打电话。家里的,手机,公安局的,最好都背下来。”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做记者时的那种无畏和热血再次复活,她冷静的点点头:“好,我会小心。对了,许大姐的案子有进展了么?”
      鲁建中这时才放下警帽,说:“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
      “那就好。”
      这句话让她放心,只要有进展就说明有希望。她起身去厨房,洗了手,开始铰肉馅,切韭菜和白菜。她做事情很快且利索,完全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鲁建中在厨房门口看她,暗暗诧异,问:“你以前经常包饺子?”
      之璐一呆,锋利的菜刀落下,好在她动作迅速,最后来了个紧急刹车,刀锋险险的擦过手背上,割开了一道小口子,血拥挤着从伤口里爬出来,滴在了白菜棒子上,雪白血红,颜色如此精彩。伤口的疼痛在预计范围之内,她忍着没叫出来,另一只手一伸,打开头顶上的橱柜,摸到了创口贴,撕开贴上。
      创口贴是叶仲锷放在那里的。她切菜的时候向来是小心的,只有一次割到了手,他就在那里放了创口贴,心疼的骂她笨。到后来,她煮饭的时候也少得多了,有两次,叶仲锷罕见的主动提出来要吃她包的饺子,她“嗯嗯”答应着,可一次都没再做过。
      就这样欠下来。
      大概再也没机会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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