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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春末夏初的时节,原本应当是鲜妍悦目而又晴朗灿然的。
      汴京的街头却落着细雨,缀着凉意,人们撑开油纸伞来来往往,匆忙踩过那些悄然漫起的水渍,零落的脚步声和着滴滴答答的窗檐雨声,一同隐入那些交错纵横的巷陌中去。
      有些清冷,又带着些许不为人知的轻愁,细细浸润在离人的心里。

      巷口南食店里的李二叔坐在蒸笼前,正百无聊赖地逗着家里那只小黑猫呢,一抬眼就见街角转过一蓝一青两个修长挺拔的俊俏身影来。
      “展小哥!”他笑弯了眼睛,赶紧放下猫,站起来冲他们挥手,“今儿可来迟啦,咱家水晶烧卖都卖完了……”

      蓝衣人闻言顿时拉长了脸,一双大眼狠狠瞪向身边那人,“都怪你磨蹭半天才出门,看吧,烧卖没了!”
      青衣人似是自知有错,赔着笑脸嘿嘿了几声,又挠挠头道,“别气了阿病,我们上前头看看,还有别家呢。”

      “不要,本少爷就爱吃这家的鱼肉烧卖。”阿病气哼哼地走到店门口,还未开口就见李二叔乐呵呵地从后厨端出几份点心,手脚麻利地包起来。
      “一份杏仁酥,一份桂花糕,两笼灌汤包对不对?”李二叔将包好的吃食递给他,又从身后变出一个油纸包来,“还有李家特制水晶烧卖一份,专给展小哥留的!”

      阿病手忙脚乱地接过来,那油纸包还热着呢,烫得他直甩手,赶紧塞了一半到青衣人怀里,“木头,来,暖暖手!”
      莫杨有些无奈地接过点心,然后很有礼貌地向李二叔道谢。

      李二叔摆摆手,憨憨一笑,“老习惯了,以前展大人回去晚了,总爱来这儿买些点心,带回去给包大人他们当宵夜。这一来二去的,俺老李可把开封府的口味摸透了。”

      他扳着手指如数家珍,“包大人喜欢咸食,杏仁酥要烤得香脆些。公孙先生口味偏淡,桂花糕不能放糖,得用槐花蜜来调味。展大人最爱这水晶烧卖,新鲜的鱼肉做成馅,慢火蒸上一个时辰才够入味。其实啊,烧卖谁都会做,关键是这火候……”

      李二叔唠唠叨叨地讲着,莫杨心头却猛地一悸,有种又酸又涩的感觉霎时缠绕住整个胸腔,而后一点点收紧,直至那疼痛无声无息地勒入血肉,勒入骨髓。
      莫杨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脸看向阿病,就见他面上早没了一贯的嬉笑模样,只一径专注安静地听着,抿起的嘴角略微有些发白,却又似乎带着浅浅的笑意,柔软而清晰。

      从南食店告辞出来后,两人默默地走了很久,莫杨才闷闷开口,“这两年,你便是这般不断地听别人谈起……谈起展大哥么?”
      阿病轻轻应了一声,又走出几步,方才笑着答道,“最开始听到的时候,我总是很丢脸地大哭起来,后来则是心慌意乱地远远躲开……”

      他微眯了眼,有些感慨地摇摇头,“那阵子小爷可没出息了,除了逃避便是自欺欺人,就连公孙先生也拿我没办法。最后还是包大人一顿当头棒,把我打醒了。”
      “什么?”莫杨有些好奇地看他。

      “包大人只说了一句。”阿病咳嗽一声,板了脸色装成包拯的样子,对着莫杨的脑门敲了一记烧栗,“展护卫花费那么多心血,就把你教成如今这副不成器的样子么?”
      莫杨“哎呦”一声揉揉脑袋,看着他拿腔作势的样子有些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咧开的嘴角保持在一种僵硬而扭曲的状态,比弄鬼脸的艺人还要滑稽。

      阿病别过眼不看他那副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只转了话题忽然说道,“李二叔是扬州人,在京里开南食店开了十几年,好几年前就打算攒够棺材本回家去养老,结果一直拖到如今,倒还是安安稳稳地做着点心。”

      “我问他怎么又不回老家了,是不是舍不得京城的繁华和热闹。”阿病抱紧了手中的几包点心,仰脸看天上纷然而坠的雨丝,“他却说……他说自个儿做的糕点最正宗,大家都爱吃,也吃惯了,这若是忽然吃不到了,包大人他们怕是会更难过……”

      阿病用力睁大眼睛,待那阵酸楚渐渐平息,方才接着道,“所以二叔继续卖他的鱼肉烧卖,我们继续买每天晚上的宵夜……像从前一样。”
      莫杨瓮声瓮气地憋出一句,“天天吃也不怕腻……”

      阿病嗤之以鼻,“怕腻就别吃!正好今儿的烧卖全归我!”
      说着便要去抢莫杨怀里的油纸包,“唉唉,别把眼泪鼻涕全糊点心上了,这还怎么吃……”

      莫杨抹把眼,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其实,我很羡慕你……”
      阿病愣了一下,就听莫杨低声道,“可以跟这么多人一起分享有关展大哥的记忆,纵然心酸,却也是一种幸运吧。”

      不像自己,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那些人,都已经永远长眠在边疆的漫漫黄沙之下了。
      所以连那仅有的回忆也只能尽数深埋在心底,日复一日,用一层又一层的血泪堆起坟茔。

      “呆木头……”阿病喃喃地嘟哝了一句,忽然伸手拍拍莫杨的肩膀,“你准备什么时候回边关?”
      “陈将军给了我一个月的假,除去往返时间,大概还剩十几天。”莫杨愣愣地看他,“怎么?”

      “十几天的时间,足够小爷带着你好好把东京城逛个遍了。”阿病笑嘻嘻地揽住莫杨,颇有些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架势,“州桥的夜市很热闹,阿汤嫂的醩鱼肺天下一绝。浚仪桥边那条柳荫道上风景不错,等太阳落山了可以在汴河边搭张桌子喝茶乘凉看河灯。杏花楼的酒最有名,改天小爷带你去尝尝。杏花楼你知道吧,就在老螃蟹家对面……”

      这里的每一处,都有那个人的影子。
      如果失去了的是永不能挽回的话,至少还可以选择将它们铭记于心,而后擦干泪,继续守护你深爱眷恋着的一切。
      这么想的不仅是莫杨和阿病,还有包拯和公孙策,还有开封府的兄弟,还有如李二叔一般平凡却坚韧的人们。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吃货……”
      “唉唉!这你就错了,天大的事也大不过这张嘴去,这就叫民以食为天……”
      “我看你是满嘴的歪理才对,也不知道包大人和公孙先生这么些年是怎么忍过来的……”
      “应该说自从有了我,开封府的伙食水准才勉强有了人样……”

      两个人一边拌嘴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渐渐出了汴京城,绕过汴河,爬上一座山丘,最后终是来到一块小小的墓碑前。
      细雨清濛,将洁白的石碑和坟前的松枝洗刷得干净透彻、一尘不染,那碑上的四个字却在连绵的雨幕中显出几分模糊和恍惚来。

      两年前那一战,守军付出极惨痛的代价赢取了原州之战,也逆转了整片战局。没有人知道展昭是如何以一人之力,生生将元昊的人马拖住了两个时辰,更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孤独地死在那片苍茫又哀伤的大地之上。元昊终是在签订盟约后将那柄染透了鲜血的巨阙还给大宋,而这坟冢之中埋着的,也不过是那人的衣冠而已。

      阿病拿出一个小巧的酒壶,在坟前洒了大半,又一仰脖狠狠灌了一口,而后将酒壶递过去,“来,咱俩跟展大哥一起喝。”
      莫杨接过酒壶,将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干,灼辣的感觉立时顺着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揉揉眼睛,微微有些发颤的手轻轻抚上那块墓碑。

      “说起来,展大哥还欠我一顿酒。”阿病叹了口气。
      “说起来,我还欠展大哥一顿酒。”莫杨也叹了口气。
      两人对视了半晌,忽然一起大笑起来。

      展大哥,我已做了开封府的校尉,还改了名字叫展浩,便是想如你一般,做个守护青天、浩然正气的人,你若有知,会不会夸我呢?
      展大哥,我已成了怀德军中的一名都头,虽然跟你、跟爹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不过我一直都在努力,更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相信我。

      两人在坟前静静地站了很久,直至天色渐黑,方才慢慢离去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依旧缠绵,不知何时,这雨声中隐隐又传过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两个撑着油纸伞并肩而行的身影慢慢走来,停在方才阿病与莫杨站了很久的位置上。
      一蓝一白,俱是风姿朗朗,濯水清华。

      “这字一看就是公孙先生的笔迹,清瘦得厉害,最适合写这些个墓碑墓志、清明挽联。”白衣人饶有兴致地看来看去,最后得出这么个结论。
      “白兄,嘴巴不要那么毒么……”蓝衣人无奈地瞅了他一眼,而后细细看过那碑上仅有的四个字,似是有些感慨。

      “亏你能这么淡然……想当初五爷看到自己的墓碑时,愣是惊起一身鸡皮疙瘩,那感觉着实瘆得慌。”白衣人“嘶”了一声,拉过蓝衣人便要往山下走去。
      蓝衣人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只转身看着山坡下的汴京城,面上显出几分踟蹰。

      白衣人见了,忍不住笑道,“怎么,近乡情怯了么?堂堂御猫,也有不敢面对的时候啊?”
      蓝衣人微微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两年来未能尽职尽责,反累大人和先生他们为我伤心,展昭心中实在有愧。”

      白衣人嗤笑了一声,悠然道,“药王谷那个地方与世隔绝,咱们又被闵老头和大嫂看得死紧,根本没法给开封府送个音信,你又何必自责。”
      “卢大哥他们的心思,展昭如何不知。”蓝衣人喟然一叹,“当年展某以为白兄命丧冲霄,亦是悔不当初,只愿你未曾入这开封府……幸好韩二哥将你从地道救走,闵神医又以绝妙医术医治于你,方才保全锦毛鼠白玉堂一条性命。”

      提起那些生死往事,白衣人面上仍是一派轻松自在,“亏得二哥挖洞的本事一直没落下,先救了五爷又救了御猫,也算是还你当年一个人情了。”
      他话音一转,微眯了眼看过去,“白爷爷在药王谷躺了两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伤,谁知又送来只奄奄一息的御猫,得,生生又陪着你多待了两年,这笔账你要怎么算?”

      蓝衣人洒然一笑,“白兄说要如何算?”
      白衣人闻言嘿嘿两声,却不接话,又转了话题问道,“如今你我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蓝衣人愣了一瞬,方才明白他话中的意味,当下沉声应道,“自然是……去展某该去的地方。”
      白衣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出意外地看见那一片熟悉至极的屋宇,亦不由笑得灿然,“也罢也罢,既是如此,白某说不得也要奉陪到底了!”

      瞧见蓝衣人微皱的眉头,他不待那人开口便又接着言道,“展兄,你当明白,如今的白玉堂,已不再是当初的白玉堂了。你更当明白,有些事,你不曾后悔,我也不曾。”
      那样斩钉截铁的轩昂,一瞬间让蓝衣人也有了些微的怔愣。

      良久,他方才轻轻缓缓地笑了,“好。”
      只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毋需任何其他言语。
      两人相视一笑,顺着那条蜿蜒的小路,一同往山下行去。

      “既然如此,白爷爷可得好好算算账先……”
      “……怎么个说法?”
      “公孙狐狸还欠着白爷爷一年的俸禄没给呢,存了这么些年总得涨几分利吧?”
      “……………………”
      “还有埋在你院子里的那几坛竹叶青,没趁五爷不在偷着喝了吧?”
      “……………………”
      “啊对!明儿赶紧让王朝马汉带人把你那墓给平了,再去相国寺听大和尚多念几段经,祛祛晦气!”
      “……………………”

      这日一早,阴霾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放晴了。阿病打着哈欠推开开封府的大门,深吸一口雨后清晨新鲜爽朗的空气,正想走出去,忽然就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定在了那里。
      身后的莫杨没刹住脚步,一头撞上来,不禁揉揉脑袋拍他,“怎么了这是?”
      半晌没听见阿病回话,莫杨抬眼一看,立时也张大嘴巴愣在一旁。

      眼前不远的地方,一蓝一白两道俊逸的身影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似是已经等待了许久。白衣人面容俊美,眼中带了些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很有些邪魅张扬。而那位蓝衣人……笑容清朗如远山,眼眸澄静如大海。
      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

      “木头,我……是在做梦吧?”
      “不,不知道……让我掐你一把,看看究竟是不是梦……”
      “别!千万别!如果真是梦,我宁愿永远都不要醒……”
      “笨啊,我们怎么会同时做一样的梦!”
      “也对哦……不是梦呢……那是什么?”

      天空的云移过来,连绵不尽的光阴被切割成无数细小而苍白的空格,纷纷扬扬地坠落又重生。轻软的暖风忽然畅快地穿过厅堂与回廊,呼啦啦吹开了墙角那树含苞待放的海棠,又温柔地抚过他们的面庞,卷走那些细碎晶莹的泪滴,只留下极浅极淡的芬芳。

      迎着喷薄而出的朝阳,那人轻轻拂落一身耀眼的光华,微笑着走了过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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