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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游 ...

  •   少年游
      我第一眼其实压根儿没认出尹临川。不仅没认出来,而且根本想不到是她。
      我是在家门口的肯德基里面撞见她的。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得给媛媛买儿童套餐回去。十二岁的小姑娘,踩着“儿童”的尾巴,即将进入青少年,最是不尴不尬难伺候的年纪,好一阵歹一阵,阴晴不定。汪簌反正是天天不是加班就是应酬,见天儿不在家,媛媛一不高兴就冲我甩脸子。我反正是骂不得说不得还得好声好气应付着。后母难当,没办法。
      其实我已经给媛媛买了儿童节礼物,一整套朱德庸的漫画,有一半我自己都没看过(其实我也纳闷小屁孩儿看什么朱德庸,男男女女灯红酒绿的,她看合适么?)。但是媛媛爱看。她是朱德庸迷。朱德庸在哪家报纸上连载,她就一定天天都买来看,而且只看那一版。搞得这一阵家里凭空多出好几摞报纸,我打算过两天捆一捆卖废纸去。
      不过买了礼物也还是要买儿童套餐。
      汪馨媛同学简直为肯德基而疯狂,如果不是我冒着与她大吵一架冷战两天的后果严厉制止她,她可以天天一日三餐都吃肯德基。真是个古里古怪的小姑娘。
      我是在排队的时候碰见尹临川的。
      旁边那个柜台的队伍,一个人刚刚买完,端了托盘往外挤;今天是特殊日子,又赶上中午饭点儿,就连这家一向不甚热闹的店也是人满为患。那个女的就端了两个满满的托盘(好像是两份全家桶!了不起!手劲真大!)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逆向挪移。
      经过我的时候——也真是命里该着我们的——我连包都是背在另一边的,偏偏她谁也没碰到,就碰到我身上了。那托盘一歪,眼看要倒,我赶紧就手扶了一把,可乐还是洒出来了几滴。没弄到我衣服上就好,我心想,可乐难洗,浅绿色的衣服沾上了可不妙。
      那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大约是打算道谢吧),但是看了我好几秒没说话。我还纳闷,心里想,这种事儿应该不会有“碰瓷”的吧?结果她有点迟疑,又蛮确定地叫了一声,“铮铮?”
      我心里一诧,莫不是遇到了老同学?但是左看右看死活想不起来是哪个。
      我有点尴尬,摸摸后脑勺的头发,“啊……不好意思,你是……?”
      那女人温和的笑了笑,“我是临川啊。尹临川。”
      仿佛头顶上滚了一道闷雷。
      我这辈子都不会料到有一天我和尹临川会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我的脑子完全懵掉了。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脑海里千百个尹临川,哭着笑着做鬼脸假生气真伤心的,好像全都历历在目,又模糊得很。像是近视眼突然摘了眼镜,你知道她就在面前,却死活看不清她的眉眼。
      尹临川还在笑着说话,大约已经说了有二十年的光景。“你倒还真没怎么变啊,一局促就抓脑袋,还这样。”和颜悦色,不赶不疾。
      可是尹临川是谁啊。是小钢炮啊。噼里啪啦说话像打枪,在台上念白都曾经被陆老师取笑,您这哪儿是唱京戏啊,整个儿一说山东快书的。唱西皮流水能唱成西皮快板,唱快板的时候呢,那可不得了,赵书贞操琴;书贞本就是个急性子,拉的是行云流水大吕洪钟,回回上台我都觉得被她的琴追在屁股后面赶。但是尹临川能唱的比她还快,一长串儿“见王平”跟撒豆子似的,那叫一个脆生。
      我讷讷,“啊我还真没认出来。你瞧瞧你,头发都这么长啦,我都从来没见过你长头发什么样……还有眼镜……哇!你还穿了裙子!”越说心下越有些惶急,尹临川啊尹临川,我家平郎何曾穿过女儿衫?
      这回尹临川倒是没说话,就笑了笑。
      大约别后音书渺,桩桩件件悲怒欢喜是要从何讲起。
      “您好您要点点儿什么?”
      猫儿惊了游园梦。丽娘依然懵懵然,柳郎却先清醒了来。
      “啊你先点菜,我先把这两盘端过去,我坐那边。”没空余的手,眼风一扫西北角。
      我依然是浑浑噩噩。拿到手里才发现自己点了全家桶,根本不是儿童套餐。
      算了,就当是媛媛的六一福利,一顿当三顿吃,吃完了好学那张君秋登台唱戏。
      什么跟什么啊。
      我很懊恼。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没出息这个领域里,我依然风头无两拔得头筹。见了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尹临川,还是一头栽进云雾里。
      依稀记得当年陆老师给我们讲过张君秋这典故。说,人家都是饱吹饿唱,咱们张派祖师爷可反着来,人家吃饱了一抹嘴,崇公道外面一叫,“苏三走动啊!”,他一抹嘴,抬脚就上去了,唱道,忽听得唤苏三我魂飞魄散,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陆老师还说,张君秋有言,要学我这派,得吃得多,气足,才能唱好喽。说完,她还是略带揶揄地瞧了我一眼,抿嘴笑了一笑,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多少年连陆老师都不曾想起,突然发现连这种细节典故居然也记得清楚。啊也!怎生忘了,这原是陆老师拿来取笑我的典故啊!
      当年在剧社里我是正宗的一枚小饭桶,每顿第一个喊饿的是我,最后一个吃饱的也是我。人人笑我是饿死鬼投胎,独陆老师嘴角一挑,说我们铮铮是张派良才。
      我反正是不管的,爱取笑取笑去,饭菜总归不能少了我的。
      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才食量大。不比现在,顿顿瞅着媛媛小祖宗那张臭脸,连喝粥都喝不下去。那时候,每天唯一的苦恼就是跟尹临川对戏又出错了,又没跟上,又被她说道了。不过吃饭她坐我对面,也就是看着她才吃得香。
      我犹豫着是直接回家还是去跟尹临川叙叙旧。
      等我犹豫完了我已经站在了尹临川他们吃饭的桌子前。
      真不是我自制力差。诱惑太大,拒绝不了。
      桌子一边坐了个胖小子,简直像现在上映的什么“哈利波特”里哈利的那个麻瓜表哥,一手拿了一只鸡翅,据案大嚼,不亦乐乎。想来我当年的吃相应该还是比他好一些的,好歹是个女孩子,好歹尹临川就坐在对面。
      尹临川就坐在他对面。
      四目相对。尹临川还是微笑。
      “这这这个是你儿子啊?”我口齿都不利落了。
      尹临川笑了笑,好似也若有若无“嗯”了一声。我没听清。
      “唉哟……你都有儿子了……你说说……”
      突然我脑子就秀逗掉了,举了举手中的外卖。“我也有女儿了!给她买的。”
      二百五啊你,比赛么!还妄想输人不输阵,人家儿子都这么大了,你以为你这个回击重得很么?梁山伯娶了美娇娘,祝英台嫁了马文才,甚么十相思楼台会,你当她肯抛家弃子陪你化蝶?
      尹临川还是笑,点点头,“哦。”连一句“多大了”都没有问。
      我突然很不习惯寡言少语的尹临川。
      我认识的那个尹临川,什么时候都是在唠唠叨叨,没个消停的时候。
      上课时候老师问题她抢答;下课了去厕所都要听她在耳边唠叨言兴朋俊美关怀潇洒;对戏的时候爱数落我;就连上台了她都不消停,一次演“秦香莲”,她扮王延龄,干坐在台上不自在,跟旁边演员低声聊,“昨儿晚上听说小罗他妈妈送了打卤面来?啥卤的?茄子肉丁还是西红柿鸡蛋?你吃了没?”硬生生把同台的演员聊忘了词儿,出了大糗。
      “你现在还票戏不?儿子学么?”
      连问两句,简直是平贵宝钏寒窑里面话当年。
      尹临川看着我笑道(你还笑!),“早不唱啦,嗓子也不行了气也虚了,胳膊腿儿都硬,上台肯定是上不动了。”至于儿子,她倒是淡淡的,“他现在光英语奥数萨克斯都学不过来,哪儿有空唱戏啊,有点儿空闲时间我宁愿他多踢踢球,你看他这一身的肉。”说着,摸摸儿子的头,眼神很慈爱。(天呐慈爱,这哪里是尹临川这是我奶奶!)顿了顿,低声说,“他爸爸那边是福建人,不爱听京戏。听也听不懂,说是跟猫叫似的。”言毕又是赧然一笑。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尹临川早已经是两世为人了,偏我还在终朝如醉还如病,困依薰笼坐到明。
      想当年我们高中能有这个京剧社,固然有陆京陆老师的功劳,但是和尹临川的敢闯敢言人缘好也关系非小。当时要不是尹临川招呼,京剧社十个人都招不到。偏生她是个能说会道的,舌灿莲花,但凡家里有父母亲戚做过这一行的(我们学校临着戏专的家属院,倒还真有不少同学的父母从事梨园行),对京戏有点兴趣的,有点音乐表演细胞的,一个不落,全被她忽悠地入了伙。甭说生旦净丑,连操琴司鼓的都有了。
      每天放了学一群人依依呀呀吊嗓子学戏说戏唱戏,真是大观园一样的日子。
      京剧社里阴盛阳衰,仅有的几个男生不是五音不全就是形象不佳,总之都不是登台唱作的主儿。尹临川自告奋勇,又是小生又是老生,全社就她任务最多。“四郎探母”有她,“武家坡”有她,连“群英会”居然都有她!扮周瑜,且不论唱的如何,那副行头一穿戴上,当真是一见临川误终身!
      我于唱戏则完全是外行。我姥爷会胡琴,小时候磕磕绊绊地跟着学了几出,其实也忘得差不多了,硬是被拉进来唱梅派(没派)青衣。我的嗓子又不高又不亮,唯独当年是个圆脸儿,上了妆粉团团一张脸,倒是合了不少人的眼缘。
      还记得准备学校里的元旦晚会,光我们京剧社就出了仨节目。一出“四郎探母”的“坐宫”,一出“武家坡”的“苏龙魏虎为媒证”,还有一个“春闺梦”。三个节目里两个都有尹临川,唯独“春闺梦”是郁采独挑大梁。郁采是我们社唯一一个唱程派的女孩子,大眼睛,披肩长发,笑起来有点天真还有几分忧郁,瞧着就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模样。唱起戏来幽幽咽咽的,真是我见尤怜。和临川对唱“坐宫”的是李莺,泼辣漂亮,很有些番邦公主的劲儿。
      我到现在都觉得当年李莺大约也朦朦胧胧地对临川有些心思,不然她又不是代战公主,干嘛处处别我王宝钏的风头?
      我们每天放学都一道排戏,因为临川担着两个主角,所以两个戏从来都是在一处排。有时候四郎先对公主表家园,有时候平贵先试探王宝钏。倘若李莺先排完,她势必不会就走,一定会在一旁坐着看我们对戏。主要是挑我的错,一会儿说我赶了一会儿说我慢了,一时讲我表情太板一时又说我表情太流连。一挑错她就跳起来给我做示范。
      我自然是不服气的,也挑她的不是。“你唱‘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的时候,明明应该是很气愤地啐临川的表情,你干嘛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哎你看看你耳朵都红了!”那时候真年轻,也真刻薄,什么话都敢讲。李莺当时何止耳朵,整张脸都红了。我还以为她要和我吵架,结果她只是默默坐回台阶上看我们对戏,再没挑我的错。
      那平贵一别寒窑十八年,此番回来,也不知宝钏是不是给他带了绿帽子,于是装作军痞无赖调戏宝钏一番试探她是否忠贞。
      尹临川做这样的戏最是擅长。平时她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跟男孩子称兄道弟,对女孩子勾肩搭背,嬉皮笑脸,有时候真是恨得人牙痒痒。演出那天,“坐宫”在前,“武家坡”在后,前者上妆,后者便装。尹临川匆匆卸了妆预备上台,依然是面带潮红,眼妆也没卸干净,两边眼角依然斜斜向上挑了一点。我嘻嘻一笑,诶,这明明是贾宝玉,哪里是薛平贵来着?
      登台了。
      “自古清酒红人面,有道是财帛动心田。怀中取出了银一锭,将银放在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养廉。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与你年少的夫妻就过几年啊。”摇头晃脑,嘴角带笑,明明是地痞无赖的词,偏给她唱的风流潇洒,一句年少的夫妻过几年,唱的人心跳。
      “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纸糊白帆,买白布做白衫,落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这句被我唱的是气势全无,在观众的掌声和笑声和嘘声里,自己也感觉耳朵在发烧。王宝钏啊王宝钏,你含羞带怯个什么劲?
      也就是那时候发觉对尹临川有了心事吧。
      但是也没说,一来不敢,二来不愿。反正我继续当我的小饭桶,尹临川依然每天在我耳边唐僧一样唠唠叨叨,我一壁口里埋怨着嫌她烦,一壁心里暗暗高兴。依然每天开开心心地排戏,她做她的薛平贵,我当我的王宝钏。十八年又十八年,重逢一百遍,也都不厌。后来,陆老师出事了,剧社也就解散了。
      “你还记得陆老师么?你还跟她有联系么?”说完我就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茶壶里开除的伙计——哪壶不开提哪壶。
      尹临川的表情也是顿了一顿,叹息道:“唉,早就没联系了。当时陆老师也真是糊涂。有些事情胆子再大再有性格也不该去碰,你看看,这好好的两个人就这么被毁了前程。郁采转学以后我也再没见过她,这孩子摊上这么件丑事,这辈子算是完了。”
      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尹临川的神情样貌,感觉全身都在发颤。她早就不是我认识那个人了。
      有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特别委屈,想当场甩给她一个脸子,“当年的尹临川才不会说这样的混账话!”然后转头就走。——可是能走到哪儿去呢?贾宝玉出了蘅芜苑,还有潇湘馆可寻,我丢了尹临川,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来?
      “啊…啊…是啊…可不是…你说说…唉。这叫什么事儿嘛。师生恋已经够出格了,她们俩还……”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抖,腿也在抖,终究说不出口,顿得一顿,心一横,冲口而出,“真脏!真不要脸!——我说她们俩。啊哟!对不住!我不该当着小孩子的面说这些话。我闺女还在家里等着我给她带外卖回去呢!我先走了啊,回头再联系。”说完不敢再看她一眼,落荒而逃。严铮铮啊严铮铮,你有胆子撂狠话没胆子正眼看人家,这么多年屁大的进步都没有,当年演王宝钏就是这样,诅咒的话一串串,却是头也不敢偏一下。你怕什么?你委屈什么?
      出了肯德基的门,才六月份,就已经是骄阳似火。我觉得心里堵得要命,却哭不出来。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想过会和尹临川重逢,但是总归是醉里真能花解语,醒来原是梦中身。有时候也放任自己想想,严铮铮见了尹临川,大约会是在长安大戏院看完了戏出来散场后,严铮铮依然穿着那件旧羊皮大衣,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见了尹临川。两人去吃酒,一壁吃着一壁说着一壁哭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啊。——呸,你当你是顾曼桢?那沈世钧与顾曼桢,十八年前的一别,毕竟是戛然而止,全没料到以后的,所以总归还有个渺茫的想头,想着以后见面了会怎么样。但是十八年后那一面,才是真正的诀别,就像是完成了多年来悬而未决的一个仪式一样。心里都明白,此生此世,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忽而又想到平贵与宝钏,也是别了十八年。可是严铮铮与尹临川,分别了得有一辈子那么长吧。
      大太阳照的人恍恍惚惚的,许多年前,王宝钏就是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站在彩楼上抛的绣球吧?
      我手扶栏杆细端详,也有王孙公子样,也有士农与经商,楼下人儿纷纷嚷,倒叫奴含羞带愧脸无光,举目抬头四下望,因何故不见薛平郎?
      这边厢,我在焦急张望,那边厢,尹临川已经上了场。我手里拿着纸做的“绣球”,紧张地手心都出了汗。就在上场前我还在对尹临川说,万一你接不住我扔的球咋办?我要是扔到观众席里咋办?尹临川眼睛一翻,接不住就说明咱俩没缘分,啊呀三姐,你只好另寻才俊了——还装模作样朝我一揖,气得我拧了她一把。尹临川大声呼痛,我也懒得理她,结果她大呼小叫,哎呀破了!哎呀流血了!哎呀你下手真狠!我赶紧凑过去瞧,一边瞧一边埋怨她,嚷嚷什么啊都把别人喊过来了。尹临川忽然一抬头,吓我一跳,差点被她撞了下巴。
      这儿没别人,就咱俩。
      尹临川眼睛好亮啊。我突然觉得特别紧张,好像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前面舞台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就听见轰隆轰隆血液上脸的声音,扑通扑通心脏狂跳的声音。
      也不知是我的还是她的。
      尹临川越来越近了。
      越来越近了。
      我都能看到她眼睛里我的呆头鹅一样手足无措的样子。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她的嘴唇真软啊。真甜。
      大概过了有一个世纪的光景。
      我睁开眼睛,却看见尹临川很严肃地看着我。
      我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就是不敢看她。心里暗骂,严铮铮啊严铮铮,你怕什么?
      尹临川低声说,铮铮,我得问你一个问题。
      看地。
      你得认真回答我。
      看天花板。
      你中午吃的饺子,是不是韭菜馅的?
      ……
      我气的差点没蹦起来打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的委屈也渐渐决堤。
      尹临川哈哈大笑地躲我,推我说,不闹了不闹了!三姐儿该上场了!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只好收拾心情,委委屈屈地去候场了。如今想起来,倒是突然发现,原来当时尹临川的耳朵也是红的。
      该抛绣球了,我心里就像打鼓一样,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冒出来好多古怪念头,带着点儿赌气地想,我偏把这彩球扔向观众席,看咱俩有没有缘。一边又想,别闹了,赶紧演完这场好过关。想着想着,突然把球一抛,扔了老高,眼看着绣球差点打了舞台上的灯,我紧张地心跳都要停止了。
      却看那薛平贵纵身一跃,将球揽入怀中,空里一个转身,轻轻巧巧地落了地,对观众席鞠了一躬。底下是震天价的叫好。
      我的心落回了肚里,偷偷瞧了尹临川一眼,看见她也在看我,带点狡黠,带点得意,仿佛在说,三姐儿,咱们姻缘天注定。
      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喜洋洋的,像这六月的天。平贵,我什么都不怕了。

      附录:
      《武家坡》平贵宝钏十八年后相认的唱词。
      宝钏:开开窑门重相见,我丈夫哪有五绺髯?
      平贵: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三姐不信菱花照,不似当年彩楼前。
      宝钏:寒窑哪有菱花镜?水盆里面照容颜。
      (哭头)啊!容颜变!
      (白)老了!
      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载老了我王宝钏!
      写在后面的话
      因为文中涉及到了一些戏曲的典故,因此特别在此加以解释说明,希望能够帮助读者更清楚地理解人物的感情。
      薛平贵与王宝钏
      这两人的故事很多戏曲都有,有非常多的版本,我选择的是京剧的版本《红鬃烈马》。基本故事情节是王宝钏是相爷王允的三女儿,她的两个姐姐都嫁了人,她也到了待嫁年纪,决定在彩楼上抛绣球选郎君。在抛绣球的前一天,叫花子薛平贵误闯宰相家的后花园,被家丁喝骂,但是被王宝钏看见了,觉得此人眉清目秀谈吐不凡,就赠了他金子,并告知他明天抛绣球选亲,嘱咐他来。因此王宝钏和薛平贵两人应该算是一见钟情。
      然后抛绣球就真的抛中了薛平贵。王宝钏的宰相父亲嫌弃薛平贵是乞丐,不愿嫁女儿给他,但是王宝钏坚持要嫁,于是父女三击掌,从此断绝父女关系,王宝钏也再不能接受父亲家半点经济援助,也不再是宰相千金的身份,于是王宝钏就跟着薛平贵去了寒窑。
      新婚不久,薛平贵机缘巧合驯服了一匹红鬃烈马,被将军赏识,带他上了前线与西凉国打仗。平贵运气很好,在西凉国娶了代战公主,后来国王死了他就做了西凉国国王。
      突然有一天他想起了王宝钏,于是决定去看一看这位从前的妻子。这时候王宝钏已经在寒窑苦守了十八年。
      薛平贵来到寒窑所在的武家坡,心里担心王宝钏是不是还贞洁,于是打算试她一试,于是扮作了一个军痞,又是言语调戏,又是拿出银钱,但是被王宝钏严厉拒绝。于是平贵相信了宝钏的贞洁。(武家坡是很著名的一出,有非常多的版本,但是文中的唱词,和脑海里的想象,是言兴朋版本的,youtube上有言兴朋的武家坡,不长,三四分钟,有兴趣可以一看,感受一下氛围。)
      然后平贵就告诉了王宝钏自己的真实身份。宝钏不信,这就出现了附录里那一幕,十八年后重遇,宝钏说,开开窑门重相见,我丈夫哪有五绺髯?平贵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镜照,不似当年彩楼前。然后王宝钏水盆里面照容颜,一句哭头,啊容颜变,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载老了我王宝钏。
      这一幕我以为是非常非常苍凉的,也很感人。
      当年宝钏是在彩楼上抛的绣球,因此那一出也叫“彩楼配”。所以平贵才说“三姐不信菱镜照,不似当年彩楼前。”
      于是有了这层戏里戏外的关系,我觉得大约对于文中人物的关系理解会更添一点沧桑感。

      要解释的大概也就是这么多,其实说来也不过是个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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