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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2 铁树开花了(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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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眉和苏铁是在鬼城丰都黑黝黝的山路上认识了对方。
丰都是长江三峡旅游的第一站。游船离开重庆的当天晚上就停靠到岸,早晨五点半导游小姐集合大家下船游览。
天还是黑的,内陆地区天亮时间较上海晚。江风阴冷,岸边早起的店家点着的油灯增添了阴森森的气氛,一些胆小的女孩大惊小怪地躲在男友怀里,嚷嚷着问到底有没有鬼。简眉拉了拉风衣,踏着高高低低的石板路,在别人一连串抱怨和咋唬声中上了码头。
跟着众人在路灯惨淡的土路上前行,她不由想起中秋前夜的重庆。沸腾的火锅,温暖的咖啡,还有石磊疏懒的微笑。那一夜高朋满座如沐春风,此刻她举目无亲唯有天上孤星地上冷风。
心痛了一下,她咬咬唇命令自己专心走路。刚才一分心,她差点崴了脚。
丰都的大门就在正前方,一尊佛像被周边一圈灯泡照得印堂发亮。人群中有香港来的游客在那里感慨:欧洲游就是看教堂,国内游就是看庙。简眉莞尔一笑,即便如此旅游业仍然是支柱产业,所以甭管看一百个教堂还是看一百座庙,喜欢看的自然大有人在。
导游小姐在统计坐索道上山的人数。她喜欢爬山,当年《论语》中读到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她还沾沾自喜和室友说过自己属于仁者。现在发现山山水水她都喜欢,那究竟算仁者还是智者?
和简眉一起爬山的游客不少。丰都的山不高,和她刚刚去过的黄龙没办法比。想想从海拔三千两百米的高度向上四点二公里的山路她都面不改色地走了个来回,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她一个人往上走,两边的树林茂密,风从林中过,一声声仿佛呜咽。简眉咽了口唾沫,她忘了把鬼城的恐怖气氛考虑在内。她不是胆小鬼,可毕竟落了单。那些恐怖片中,好像都是单身女子第一个遇险。
心里发毛的简眉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高大的身影,她加快脚步赶上对方,并随口问了一句“还有多远?”作为搭讪的开场白。
“不远,很快就到了。”他回道。听着她快步追上来后微微的喘息,他取笑她是不是后悔没坐索道,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简眉扫了他一眼,山路上光线不足看不清彼此的样子。她轻蔑地讲起在黄龙的爬山经历,以此表明这点高度绝对属于小菜一碟。
他乐不可支地笑,她觉得这个同伴有点莫名其妙。但想到也就同行这一段路,简眉告诫自己不予理会。
他们只用了二十分钟就走上山,排队坐索道的大部队还未到。
天渐渐亮起来,林中的薄雾也慢慢消散,桂花的香气在带着凉意的空气中分外清冽。简眉深深吸了一口气。
“苏铁,就是别名铁树的那个苏铁。”和她一同上山的男人伸手到她面前。
她的目光从他的大手移到他的脸。方才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此刻看清楚他的浓眉大眼——阳光的大男孩。
“简眉,叫我Janet吧。”她的手在他的掌心稍稍碰了一下即刻抽走。
三秋桂子八月飘香,简眉和苏铁就这样相识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丰都的奈何桥上简眉又碰到了苏铁。刚才和坐索道的团友集合后,她明明有看到他走在前头。
导游向游客介绍过奈何桥的讲究。单身一人,九步走完能保下一世平安富贵;夫妻二人手牵手九步走过,则下一世依然能再续前缘。
听了这个说法,旅行团中的夫妻、准夫妻们兴致勃勃牵着手,大声数着步子过桥而去。
简眉落在后面,脸上含着微微的伤感。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谁还能记得前尘往事?就算是活着的人,终究还是那句“事如春梦了无痕”。她踩上了石桥。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苏铁的声音传自她旁边,“谁会做这种傻事。”
她转过头,不解他的感叹从何而来。
苏铁见成功引起了简眉的注意,咧开嘴一笑。他的牙齿很白,像高露洁广告里的海狸先生。我不相信永远不变得爱一个人,Janet。他这么说道。
简眉笑了笑说,我也不相信。她写爱情,故事里的男女生死不易其心,现实生活中她厌倦了分分合合。爱情,一向只在言情小说或者童话里完美无瑕。
他们走过奈何桥,苏铁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爽朗得大笑。简眉被吓了一跳,再次认为他的神经回路大概迥异常人,至少和自己不太一样。
“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走在头里的团员被导游小姐三言两语说动在森罗殿门口拍集体照留念,他们这两个晚到的人站在一边等。闲着无聊,简眉便问了一声。
我们,刚才是不是一起走完九步?苏铁瞅着简眉,得意洋洋说道。看来我们两个下辈子也会很有缘。
谁要跟你有缘!她在心里嘀咕一句,表面上维持着客套的礼貌淡然一笑。“噢,不过听说要手拉手才能有缘。”想想忍不住他的自以为是,泼了他一盆冷水。
“那我们再走一次?”他眨眨眼,笑着将她一军。
她转身,下定决心不理这个无聊男子。夹在一众团员中间,简眉刻意避开苏铁。
据说汉代阴长生、王方平在此修道成仙,两人的姓连在一起被讹传成“阴王”,此间便成为阴王居住的鬼都。李白“下笑世上士,沉魂北丰都”的诗句,更使鬼城声名远扬。这里的布局按照中国鬼神传说中提到的阴曹地府设计,他们此刻正走在黄泉路上。
黄泉路上无回头客,导游带领大家一路往前,直走到望乡台。望乡台顾名思义,是让已死之人最后望一眼故乡与之告别的地方。门被锁了,游客无法上楼,匆匆看过这幢建筑后便向阎王殿涌去。
简眉站在望乡台下,天已大亮,看得见山下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江风拂面,在热辣辣的阳光下不似清晨那般冷洌。
“上海在那个方向。”不用看人,她就认出了苏铁的声音。这个人简直是阴魂不散。“听你的口音和我一样。”
他们的国语都带有明显的上海口音,简眉一早就听出来了,只是觉得问了也没意思。
“重庆是不是这个方向?”上海在东,那么反过来就是西边了。她转向西方,忧伤地站在风中。风吹着她刚打理过的头发,她想起石磊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我在看你的头发。
真是奇特的开场白。
“你的头发乱了。”苏铁居然在看她的头发,从背包里拿了一顶帽子出来递给简眉。“借你。”
啊?简眉有点愣神,不知所措地接过去戴到头上。“谢谢。”
这样很OK。苏铁举起胸前挂着的相机,“同乡,来拍一张望故乡吧。”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简眉好像能理解苏铁对她的热络是何原因了,难得遇到一个同乡嘛。
她欣然拍照,但他们都没注意到她所望的方向一直是重庆。
下午游览石宝寨回到船上后,简眉发现舱房门被反锁了。耳朵贴在门板上,她听到房内有男女调笑声。和她同住的是一对情侣,还有一个单身女子。想必是那对情侣提早回到船上趁机亲热。
财物她随身带着,简眉便由他们去了。她走到船头甲板上,看船行走。
游船乘风破浪,劈开江水向下游驶去。奔腾的江水撞到船舷,改变方向后形成一个个漩涡,简眉是第一次乘船,看得饶有兴味。
很有趣吗?苏铁搬了一张椅子坐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下面滔滔江水。
我第一次坐船。对苏铁的神出鬼没简眉习以为常了,反正刚才上石宝寨也是和他同行。她没看他,轻声说道。黄浦江摆渡不算。
“说起摆渡,我小时候很怕走到码头那段铁丝网做的通道。”他想简眉应该明白自己所指何物,“一个个窟窿眼,下面是黄黄的水,看得心慌。”
简眉嫣然一笑。她小时候也害怕,不过她不想告诉他,顺便还能嘲笑一下他是胆小鬼。
船速一快,风便大了起来。简眉穿着短袖的T恤,方才上岸她看艳阳高照就脱了外套,现在风一大冷意由然而生。她摸了摸手臂。
冷吗?苏铁侧转过身替她挡风,“回房间去吧。”
她苦笑,说有人在亲热不方便打扰。苏铁同情得看看简眉,邀请她去自己房里坐坐。
他住头等舱,一个人。
开船之后导游来过她房间,告诉他们再加两百块就能换到头等舱。简眉无所谓,那对情侣嫌收费过多,说头等舱既然没卖出去,那开了船后就该更便宜才是。双方没谈成价钱,两人因此仍窝在二等舱内。
头等舱是双人房,苏铁那间另一张床位空着。简眉笑说他捡了一个大便宜。
苏铁冲了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她。“那你搬上来好了。”他半真半假道。
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她纯然当作玩笑。喝了一口咖啡,她分辨出是盒装麦思威尔香草口味咖啡,问苏铁自己猜得对不对。
你看到我扔掉的包装吧?他表示怀疑。
“我喜欢咖啡。”她淡淡说道。
“你很卡布基诺,我猜你最喜欢这一种。”苏铁坐她旁边的椅子上,悠闲得喝咖啡。他的样子象是正坐在巴黎的露天咖啡馆,在浓郁的手磨咖啡香味中享受着生活,虽然他杯中只是一杯速溶咖啡。
简眉从没听过这样的形容。她微侧过头,指责他乱用搭配。他此刻微微懒散的模样在认识之后首次见到,她多看了一眼,又想起石磊倦怠的眼神。
你的眼珠色泽偏淡,皮肤很白,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像卡布基诺。加了奶泡搅拌之后,奶油色的咖啡。他轻轻一笑,雪白的牙齿在红润的嘴唇后闪了一下。
“意思就是我不太像中国人正常的黑眼睛、黄皮肤对不对?”她故意皱眉,希望他别再探究卡布基诺咖啡了。
他没收到她的暗示,或者说即使明白也故意装糊涂。“Janet,我一直觉得卡布基诺有一种简单随意的舒适,和你一样。”这才是苏铁真正想说的话。
这个男人,他了解这句恭维话的杀伤力吧?简眉看着他,目光中夹杂一点无奈。“谢谢,不过很遗憾,我不喜欢卡布基诺。”她说谎了。
他耸了耸肩,淡然说道:“那么算我错了。”
总觉得那双眼睛,似乎已看穿她的谎言。简眉找了个借口,匆忙告辞。
一个男人的身影深深镌刻在简眉心头,她在一片漆黑的船舱倾听江水拍岸的声音,想起重庆的夜晚。
她只是厌倦了按部就班的单调生活,厌倦了在三姑六婆安排下和所谓的门当户对者相亲,所以她才会对意外出现的石磊念念不忘。简眉这么告诉自己。
再过几天就能回到上海了。她翻了个身,将脸藏进棉被。当这段旅途结束,我一定要忘记你。
第二天游览小三峡,苏铁在等候下船的游客中间找到简眉。
“你有黑眼圈,没睡好?”他一脸暧昧神情,自然联想到和简眉同舱的那对情侣。
她知道他想歪了,但也由他去了。他们上了岸,沿着堤岸走到小型游艇停靠的码头。苏铁先下去,伸手搀扶她上了船。
这个同乡对她的照顾算得上无微不至了。简眉一感动,主动招呼他坐一起。
游艇掉头驶向小三峡。一同上船的导游指点游客一会儿看这座像观音的山峰,一会儿看那座像仙女洗头的山峰,一路上还随处可见白色的水位线。长江三峡大坝建成后,她所看到的景物大部分将被淹没于滔滔江水之下,所谓高峡出平湖,桑田变沧海。
苏铁拿着Sony的DV站在船头,简眉一个人坐着无聊,便走上前看他拍摄沿途风景。
“全被淹掉,你觉得可惜吗?”她靠着船栏,随意得问。
你知道全世界每天有多少物种灭绝?苏铁转向她,没有停止录像。Janet,我从不为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浪费时间。
她粲然一笑。你是个乐观主义者。说着,她转身观览岸上峰峦叠嶂。
他的镜头在她的背影停留了几秒,然后才移开。
简眉拿着相机拍照。同事喜欢单纯的风景,可以扫描后当作电脑桌面,在她出发之前一再叮嘱过见到好山好水千万别心疼胶卷。
一个尖利的女声突兀得响起,她回头看了一眼,刚好看到苏铁被一个肥硕的中年女子挤到一旁。收到简眉的视线,他无可奈何得耸耸肩。
中年女子的丈夫举着DV拍摄下夫人的倩影后,转而拍摄游船左边的风光。中年女子仍摆着自以为优雅的POSE,还煞有介事得说了一句:“我就喜欢这风景,衬着人太美了。”
简眉忍俊不禁,赶紧转头以免让人发现自己在偷笑。
我抓到你了。苏铁走过来,正巧听到她压抑的笑声。
你不觉得她好好笑?她老公都没在拍她了,干吗还要摆那么奇怪的POSE?简眉低声说,趁无人注意他们,学中年女子的样子摆姿势。
他也笑了,却不像她这般含蓄,爽朗的笑声让众人纷纷投以好奇一瞥。她尴尬得立刻站直身体,恨恨往他的Addidas上踩了一脚。
“你好讨厌!”她不理会苏铁。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巴雾峡,悬棺就在绝壁之上,大家请看这边。”导游的声音吸引了游客的注意力。大家尽力睁大眼睛搜寻崖壁上的山洞,游船上顿时此起彼伏一片“我看到了”的喊声。
黄褐色的峭壁,仰望之下所见仅仅是小小的山洞,隐约有黑漆漆的东西横亘在洞口。简眉问旁边的人借了望远镜看到了。
“人类真的了不起。”苏铁关了摄像机,忽然感慨道。
导游在介绍古人究竟是用何种方法在绝壁上放置棺木,简眉津津有味得听着,和众人一同啧啧赞叹。
“一百年后的人类看我们,也会觉得了不起。”她接了苏铁的话。“只是不朽的不是我们这些平凡人罢了。”
苏铁笑的时候表情极为生动,仿佛整个眉眼都含笑。简眉看着他的笑脸,心脏没来由一阵抽痛。她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去遗忘另一个男人懒洋洋的微笑,可是没办法,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他。
一面之缘,或许再不可能交集的男人,难道真要喝下孟婆汤才能忘记?
换坐小船游览小小三峡。清早的雾气尚未完全消散,水面上丝丝烟雾袅绕,两岸猿声鸟鸣,恍如置身世外桃源。
简眉和苏铁沉默着,享受荡涤心灵的宁静祥和。虽然并未深入了解,但简眉明白他们是同一类人:受过高等教育,有良好的教养,体面的工作。能够感动他们的东西也差不多,比如像这样远离尘世繁华的质朴。
她看过苏铁拍摄的DV带,再次重温了她足迹踏过的大足石刻,歌乐山。
那种单纯的信仰让人震撼。他在同她一起看DV回放中渣滓洞的牢房时这么说道。
他们是同一世界的人。
回到码头后,苏铁替简眉拍了一张照片。她的身后是小小三峡,青山滴翠,烟水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