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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独留孤影向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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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爷金玉之躯,怎么能来我这罪臣之女的囚所。”我并不看他,恭声道。鱼莲一福身,把哭哭啼啼的玉华带了出去,留下我和十三阿哥两人干巴巴地站着。“为什么?”我考虑良久,终是问了出来。
“盐运使瓜尔佳•海英与漕帮中前明余党勾结,有叛国之嫌;且任上亏空甚多,原因尚未查清。”他声音略有愧意,却是不容置辩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十三爷若还不解气,连奴婢一块儿流放了吧,就算是死,我也认了。”我冷冷道。管他是阿哥还是皇帝老子,我一样不屑。不过是天下百姓身上的寄生虫罢了。
“我和四哥奉旨密查,绝无陷害之意。即使我有心为难你,凭我之力也不可能任意流放三品要员。子衿,聪明如你,为何一口咬定我溢用私权呢?”
“真是伯父他有罪吗?”我直视看他,努力读取他的目光。“他必须有罪。”金祥眼中闪过一丝冰凉。
康雍乾三朝对反清复明组织深恶痛觉,大兴文字狱,甚至直接暗杀有投明之嫌的官员,都有所耳闻,但从伯父之位竟会糊涂到勾结叛党,我是万万不能相信的,想必是朝中政敌刻意捏造罪名,借皇帝这手除之。而皇帝或许早已有意试探漕运这混水到底有多深,用伯父一家作了试水的石块了。如此看来,流放这个结果,实在是宽厚仁慈的了。
“府上的人,都知你贪玩溜出府去,溺水而亡了。”他见我沉吟,又道。如此一来,我便免受流放之苦了,可是……竟是我从头到尾都错怪了他,心中百感交集,悔意顿生,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不起。”我说罢又觉未尽叙心中所感,又郑重地加一句:“谢谢你。”呵呵,每到这种时候,都只能想起这两个词。
“大可不必谢我,是四哥上折子请免了你伯父的死罪。”他闻言,眼中又像当初见时的星光闪闪,笑意融融。“四爷这一折子,不是正挠到了皇上的痒处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怎会不饶?况且皇上还要让江南各省盐运司替他管好这条血脉,怎会下狠手?我看,要谢就谢皇恩浩荡。”我一听是他上的折子,又开始得了便宜还卖乖。心中一直忌惮那位喜怒不定的贝勒爷,这会连个“谢”也不肯让他占了去。
“你这人,对谁都是笑眯眯,唯独见了四哥就瞪眼睛。四哥就那么让你不待见?”十三苦笑,谁叫他是以后的雍正皇帝,谁叫他杀功臣,斩手足;谁叫他逼死了亲生儿子。我无意巴结他这棵遮阴大树,却也不会傻不拉叽地得罪他。
我笑道:“四爷勤政爱民,贤明方正,子矜佩服得紧,怎么会不待见?”说罢,自己都肉麻得不行。这言不由衷的话,我说得可没那些官老爷顺,十三明显不相信。“子矜,我倒宁愿我只是金祥。”他看向我额头上的淤青,文不对题地说。我无语,既使我们互相谅解,身份仍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当日敞开心胸把酒言欢的快意,已不复存在了。我却只是璨然一笑道:“十三爷就是金祥,在子矜心里都是好哥们儿!”
“好哥们儿?”他眉梢微扬,随即朗声大笑。“有什么好笑?”我送他两颗大龙眼。“不好笑,不好笑”。十三收了笑,却仍是抽搐不已,“你那日的打扮可真俊啊……”
我大窘道:“怎么啦,碍着十三爷的眼了?”他忙摇头,嘴里却低声嘀咕着“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个西贝货。”
我见他已经不再为我的“苦肉计”而自,只觉得高兴,也不与他计较,道:“你还说,让我嗑了那么老半天才停,你当我这脑袋是木头雕的还是铁打的?”
他拉下脸来,道:“若是让你做知道我把你当至交,又要拿你当筹码与我谈条件,我就有得忙了。再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不他亲生女儿,谁知道他会把你怎么样?还是留在我这儿最好。”
我听他说了一大堆,却只荡心回味着“至交”二字。只凭一面之缘便能当我为至交,处处护我,这十几岁的少年究竟还要让我有多少惊喜?“在你这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四哥还找我呢,我就先走了。”
他委屈地揉揉膝盖。我这才发现我一直将他堵在门口吹风,心下歉意唯捺。“上次你做的两个枕头挺好用,明个儿再做俩个让我带回去吧。”这小鬼机灵得,马上利用我的歉意。“好呀!只是屋里没有针线布料,我怎么做呢?”我也不示弱,跟我玩心眼,你还嫩点。他一边往院子外面走一边大声吩咐:“把院门口的锁给爷扔到西湖里去,爷还等着枕头用呢!”
我倚在门口,心花怒放地盘算着要再去看一看雷峰塔,却猛得想起玉华和永常。寻来鱼莲和玉华,向玉华极简地解释一番。又正声道:“你若不愿去那儿吃苦,我一定求十三爷把你救出来。”他既然有本事让玉华来见我,就有本事将她留下。“玉华……你说话呀!”我见她低头不语,忙催道。
“小姐,玉华愿意跟着少爷。”玉华抬头对我释然一笑。“小姐对玉华的好,玉华不敢忘,只是今生今世难报还了。下辈子,玉华还跟着小姐,陪小姐放风筝,给小姐编瓣子。”我强笑,取下头上一支平日常用的珠花塞到玉华手里,道:“姐姐,你就当是我陪着你吧!不和日后如何苦,活下去是最要紧的!”流放路上的颠沛流离,我只在书上见过,但也未尝不为那漫漫千万里的路途艰辛所动容。
“小姐,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往日的倔脾气,千万不能再有了!”玉华极是认真地叮嘱。我点头,可心知这脾气是万难改变的。执手相送至大门口,一转身却是泪流满面。
“鱼莲,你瞧我这样子怎么出去见人啊!”我大声嗔怪,鱼莲却不睬我,自顾自地在我脑袋顶上盘了个回心髻,耳后的半长头发则用青色结发中扎好,固定在后脑勺上。”姑娘不是叫奴婢可劲儿地把姑娘打扮漂亮吗?
“我后悔了不行吗?”早知道她花样这么多,就不缠着好给我打扮了。不过是上街吃吃喝喝,随便逛逛,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吗。平日素惯了,要我顶着一脸颜色出门还真不好意思。向镜中望去,竟比平日添了一份风露清愁之态,眉眼盈盈似水般灵动。“姑娘,换了衣服咱们就走吧。”我挑了十三在船上赠的那一套,忸怩着随鱼莲出了门。
此时已立了夏,一身锦锻裹在身上格外难受。我以手为扇,拼命把领子里的汗扇干,却越发现躁热了。“主子说,天儿热了,姑娘该置内几种清凉的衣物了,只是不知道姑姑喜好,要我陪着来买。”鱼莲见我这狼狈的样子,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说。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岂有移动金库在旁而不取之理?一家家地逛了去,正巧碰到两身丝制的成衣放在店里,但订衣裳的人都未来取。马上给了银子,借个地儿换了。
那掌握的欣然道:“姑娘穿这身正合适,我这儿从还没有过这么凑巧的事儿。这两条帕子就送给姑娘,权当我作个顺水人情吧!”我笑着接过,道了谢,翩然而出。
“姑娘,奴婢觉着姑娘还少了一样东西。”鱼莲道。“少了什么?难不成你家主子还要你买什么金钏银簪的给我?我可不用那些东西,怪沉的。”我挥挥手,回绝了她。“奴婢觉得姑姑少了一把扇子。”鱼莲叹了口气,颇有嘲弄之意。我脸微热,赶紧说:“对对对,是要买扇子。”拉着她四处看起来。
看了大半天,却没有一把可心的。那些扇子皆画看一些仕女图,提春些风月之词,平淡无奇。忽然,看见街角一个古玩摊子上摆着一柄玳瑁扇,面上镂空雕着数朵桃花,笔触细腻却不矫造;扇柄由象牙制成,几朵牡丹轻浮其上,楚楚动人。我大喜,问摆摊的老者,却是便宜得出乎意料。“姑娘和这扇子有缘呐,这画桃花之人定是与姑娘一般的妙人。”我听了那老者的话,更是快然自足,爽快地付了银子。
就这么走走停停,已到了式微之时。拉着鱼莲尝了杭州名菜,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走到门口,远远瞧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我道是十三阿哥,便拽着鱼莲躲到院门后,屏气静听脚步声。待听到皂靴上台阶的时候,我猛地蹿出来大叫:“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蓦地收了声,心跳快得要冲出胸口。
“给主了请安,主子吉祥。”鱼莲已稳稳当当请了安,又晃了晃我的衣袖。我面红耳赤地福了福身,叫了声“四爷”,头也不敢抬。“你例是好兴致。”四阿哥沉沉道,却不知这话是赞是讽。“扇子给我瞧瞧。”他不咸不淡地吩咐。“啊?”我一头雾水,求助地望向鱼莲。鱼莲施施然拿过我手中的扇子,双手送给四阿哥。
他淡然接过,反复看了许久,道:“是个好物件儿,只可惜……”他轻抚着扇面题字,并不往下说。我不明其意,抬头望向他,却看见斜晖将他笼罩在一片柔光之中,竟让人感觉温暖,有一种绵长而悠远的惆怅。正发着呆,手里却冰凉一沉,扇子回到我手上。
“回吧。”他转身出了院门,上了马车。我旋礼,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空白一片。细细打量着扇子,桃花依旧桥艳,而扇柄却多了一丝细草清香。一字一句地读着扇上题《青莲女史记》,到末句,心中大为惊诧。文未那小小的篆章,精巧刻着董白二字。想起卖扇老者的话,又想起董小宛的命运,胸中溢出一寸寸的悲凉。
“只是不知道你可惜我,还是可惜这扇子。”我望着手中的扇子,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