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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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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沧海大约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十方孤凛就开始带着他去给疏雨孟尝扫墓了,同行的还有北海无冰,板着一张说不好是苦瓜还是晚娘的脸,看一眼就能叫人怀疑十方孤凛不干好事成天给他门下剑客卧薪尝胆。其实十方孤凛很冤枉,非常冤枉,想他十方铜雀台从前跟雨钟三千楼并立西域数百载那口碑真是杠杠的谁家夸人不遥望着他两家门槛心驰神往,败就败在这一代雨钟三千楼的楼主,人称疏雨孟尝的那一位,着实不是个让人省心的货。照十方孤凛的话来说此人罹患深度被害妄想单身恐惧症以及无药可救的收集癖,从年纪轻轻开始就热爱并身体力行着饲养门客这个耗时耗力耗钱财且没有前途的事业,人家走进雨钟三千楼眼见薄暮冥冥细雨潺潺绿意殷殷中闪烁的那么一点屋檐瓦角自以为风雅卓绝清旷出尘,其实,那是穷的,十方孤凛也算是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无他,疏雨孟尝没钱给他那浩浩荡荡的门客们发饭买衣个个养得溜光水滑只好从自己有限的家产中挤出无限的可能,棺材板板都给拆散了再穷不能穷门客,差点从疏雨孟尝混成褴褛孟尝。
当然疏雨孟尝已经死了没法从地底下跳出来温柔娴静的回答一个痴迷武学闭关练功到差点把自己饿死的人没有立场说别人有病,所以说他俩相看两生厌那肯定是必然而非偶然,谁都对跟你一块儿长大对你过去做过的所有丢脸事如数家珍的人没法抱有水平线以上的好感,虽然人人都喜欢数十年如一日的称赞你俩站在一起当真芝兰玉树相映成辉。
现在芝兰不知何处去玉树倒依旧笑春风,云沧海据说是小时候受过惊吓损了元气长大就弱,走路也比别人晚一点坏一点,他在去向亲生父亲墓前的陌生道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十方孤凛斜睨了北海无冰一眼看他神游天外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小少主眼看要跌个大马哈,于是伸手一捞在养子摔倒前把他抱了起来,放在肩膀上,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轻笑的嘲讽。
云沧海的来历成迷,疏雨孟尝常年跟他门下八百武士同出同入端的是气派非凡,自然也没有未来的楼主夫人的信儿,愁得他家长辈早生几缕华发,如果不是因为亲爹亲娘仙逝已久没人能做这个主,想来疏雨孟尝早被囫囵扔进某个洞房。谁知某年闭关之后突然就多出了个嫩娃娃,若非多年相交勉强也算个竹马深知疏雨孟尝没有木兰之嫌十方孤凛简直要怀疑这是他自己生的了,疏雨孟尝听了之后一径冷笑,说十方兄能人无所不能小弟望尘莫及如有此等好事还请兄行弟先以示精诚。开这样的玩笑充分说明他俩那时还太年轻眼界也太小,后来得知某桩苦境盛行集狗血八卦虐恋情深贵圈真乱为一体的佛厉公案的盛华年暗自寻思。
不过疏雨孟尝倒是很爱这个仿佛石头里蹦出来的小娃娃,再加上他那时候正痴迷着北海无冰,不要误会,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那种痴迷,前面说过了这人有收集癖,同样犯这病的人大概都能理解刚得到某种心爱收藏品时内心的欢欣鼓舞恨不得显摆到所有人面前去的感情吧,一般人热乎劲儿过去了就过去了,疏雨孟尝的奇人之处就在于他爱的人很多————而且每一个都是真爱,北海无冰也不例外。正处在欢欣鼓舞阶段的疏雨孟尝对着北海无冰好得简直要滴出水来,一家三口的粉红即视感誓要闪瞎雨钟三千楼上上下下几百双眼,连路过打酱油的十方孤凛外表不动声色内里都被甜到晚上捂着腮帮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后来他体验这种感情的时候身边有了痕江月,人前圣上圣上的叫着端正清严不逾矩,私底下言笑晏晏目光如炬一语戳中死穴,圣上您这是上着火呢,还是酸的?他咳嗽了一声,说爱卿一试便知。
身边带着标准配备的北海无冰肩膀上坐着懵懵懂懂的云沧海,十方孤凛终于走到了业已荒废的雨钟三千楼,从前这地方是西域水湿最重之处,一年之中三分之二的日子里弥漫着靡靡细雨,如今却已经干涸了,仿佛被一场狂躁席卷的腥风血雨摧残掉了所有雨魄云魂,只剩下戈壁胡杨间吹来的干燥的风。疏雨孟尝的墓碑修得很不错,北海无冰脸上抑郁更甚的开始插青,割掉野草杂花,十方孤凛把云沧海放下来,手把手教他烧纸钱点香磕头跪拜,然后有点小小成就感地看着这个软不隆冬的小孩有模有样的摆出了架势,完了之后他给云沧海擦掉额头上沾的灰,小孩子不清不白地问这就可以了吗?恩,十方孤凛点着头,无比和蔼地回答,沧海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这个好孩子,一辈子,只需要每年孝顺这么一次就够了。
十方孤凛嘴角含着笑意的牵起疏雨孟尝的儿子,看着疏雨孟尝曾经最喜欢现在却为自己卖命的武士,感到一种心满意足的愉悦。
云沧海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义父的笑容,很多很多年之后,都觉得记忆犹新。
总体来说云沧海的童年算得上一般意义上的幸福,虽然从小就背负起灭门之仇但他实在是太小了还来不及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顶多在最心神不宁的时候会整晚整晚的做噩梦,入眼都是血,诡异的香气和刀锋的锐鸣,一次斩杀了八百人的器具怎么还能发出这样锋利的声音呢,难道它的刃上不能被冤死的魂魄咬出无数斑驳怨愤的豁口吗?惊醒的时候室内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云沧海摸着自己的胸口,心脏在下面剧烈地跳动,隔着薄薄一层血肉,撞得手掌都感到疼痛。
他缠着十方孤凛要学武,十方孤凛对他是很好的,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干久了经过事的仆人私底下都说十方大人对前面三位少爷都没有这样好过,大概是先头的少爷们都折了难过,剩下这么个替雨钟楼主收养的也看重了。云沧海听了有点高兴又有点自卑,如果那三个哥哥还在不知道义父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他,又或者把他扫地出门?毕竟他们原本是没有什么干系的,他是雨钟三千楼的人,义父只是冲着从前与父亲的情分,他想得有点烦恼,雨钟三千楼的人现在只剩下自己和北海无冰了。
如果疏雨孟尝还在大概会感慨一句真不愧是他亲生的,钻进牛角尖就能赔上一辈子,可惜北海无冰从本质上来说不仅是个从一而终吊死在一根树上的忠贞烈夫还是个没嘴的葫芦,他不仅拒绝了十方孤凛询问他能不能指导云沧海武学的请求还变着法子要离十方铜雀台远点远点再远点,最好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云沧海,不要再见到一切能令他想起疏雨孟尝的人。
北海无冰的人生最初是一场武侠剧遇到疏雨孟尝之后就变成了言情剧疏雨孟尝死了之后是苦情剧再后来是荒诞剧,他只是一直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常年在主角和龙套之间徘徊,比如当他以为疏雨孟尝就是他人生的真谛的时候他不知道此时他其实是个炮灰,而当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云沧海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的时候他不知道人家已经将他当成了魔障,当然这中间主客观因素都有还间杂着各种阴差阳错,但是拎不清到如此境地也算让人叹为观止值得诸位英豪引以为戒。
总之在北海无冰那爱与忧愁的文艺情怀中他把云沧海彻底推给了十方孤凛,当时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决定毕竟十方孤凛有权有势有爱心多金多才钻石王老五,正房夫人都没有其他莺莺燕燕也存在感薄弱,不用担心云沧海被后妈虐待,而且这样也能避免他下雨下雪起雾起风对月伤怀的时候能享受一下个人凄清的心境,他就只想自私这么一小小下,然后,等北海无冰查到疏雨孟尝真正死因的时候,就没有然后了。
那个时候云沧海已经拔高了个子脸上却还有一点婴儿肥,横眉怒目的神态跟疏雨孟尝望着他时温柔的微笑没有半点相似,北海无冰这个时候都还在走神的事实充分说明他被云沧海恨出个洞真是一点也不冤枉,云沧海听不进他的辩解,北海无冰其实也没多想辩解,他已经杀了害死疏雨孟尝的人,生命的意义得到了圆满,换句话说就是生无可恋,虚名于他如浮云,云沧海纵使眼里能喷火,到底明白自己目前还没能力一剑捅死他,放过狠话之后一甩披风就负气离开。北海无冰不想追,他心里知道十方孤凛蒙骗了所有人这不能怪云沧海,但是,他要为了杀你的人对我动手呢,楼主,北海无冰最后一次站在疏雨孟尝的墓碑前,低声说道。
天下之大,恩仇了尽,他已无人可恨,同样无人不可恨。
真是悲剧,令人不禁为之留下了同情的泪水。
离开十方铜雀台之后云沧海着实过了一阵狼狈日子,他的战略意图是遍访九州四海拜师学艺有朝一日报仇雪恨,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亲爱的义父十方孤凛已经把他养成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脾气还很坏又有隐疾的小少爷,很难说十方孤凛当初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当然了知道后来曲折的人大可理解成你要是恨谁就收养他的儿子再宠坏他的儿子嫁给他的爱将然后他全家都完了你大仇就得报了,但是出于纯粹的疼爱的话,这个结果也不是那么难以想象。只能说十方孤凛前三个儿子死得未免太可惜,不然就能对照得出云沧海究竟是十方孤凛一以贯之的教育方案的产物还是存心恶心早就死得骨头都能打鼓了的疏雨孟尝的成果。具体情况所有未出家庭温室或者象牙塔的同志们可以想象你们踏入社会后最黑暗的日子而所有已经离开家庭温室或者象牙塔的同志们可以回忆你们踏入社会后最黑暗的日子,总而言之当一路禅遇到云沧海的时候,后者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一路禅大师念了句阿弥陀佛,淡定的把奄奄一息的云沧海打包带回了自己暂时落脚的山寺。
云沧海心里喜欢那个寺庙的名字,喜雨山寺,十方孤凛曾经跟他说起过他的名字是他父亲特地找人算过命理之后给他取的,说他命里日主天干为火,缺水,因此要在名字里补,你爹喜欢在海崖边吹箫,十方孤凛说,下着雨也要去,你家管家怕他淋雨生病,还叫个小童打伞跟着,大概实在是喜欢那个景色,才给你取名叫沧海。十方孤凛谈起往事时有种侃侃的从容,云沧海很喜欢听他说这些,尽管过世了,他的父亲曾经如此爱过他却是事实,而他完全没考虑到这种行为的槽点之所在和十方孤凛那一丝拉复杂的用心,感情真是盲目的。他也喜欢雨,十方铜雀台罕少下雨,偶一为之也转瞬即逝,他站在那蒙蒙的雨丝中,想象着那个据说沉静温柔,清秀雅致的父亲的模样,那发丝也曾落在他脸上,那嘴唇也曾轻抚过他额头,除了义父,每个人说起他名叫疏雨孟尝的父亲时都是憧憬的神态————每次想到这里云沧海都恨不得呕出一口凌霄血,他本可以拥有一个这样完美的父亲。
一路禅似乎也很喜欢雨,有时候会收一坛留着来泡茶。雨从天上来,他告诉云沧海,所以也叫无根水,不沾世尘,自然清净,味道也淡些。云沧海倒是尝不出其中的差异,他很久以前就分不清感官上这些微妙的区别了,也说不清一路禅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他总是微笑着,很温柔的样子,说话做事都体贴和气,云沧海有时候心里会暗暗觉得也许他父亲就是这样的,但一路禅毕竟不是他的父亲,疏雨孟尝早就死在他人锋刃之下,是血仇,非报不可,一路禅把他捡回来治好伤之后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见缝插针简直恨不得效仿万圣岩崇高威武的圣尊者一样把云沧海洗成一朵迎风招展的白莲花,但是道行不够这种事情真没办法,已经随他皈依佛门了的云沧海对他很是尊敬唯独这事油盐不进水火不侵死活看不开,三千烦恼丝,贪嗔痴怨恨,尘缘不断自然不好除去他那满头长发,也算藉此自省修为未够,然而红尘自是有心魔,佛祖在青莲座上拈花远望,不见血泪,苦海无边,你渡不渡,我放不放,究竟是谁在痴妄。
一路禅为此很烦恼,各种烦恼。然后他的烦恼在见到矩业烽昙的时候烟消云散,矩业烽昙听他讲完前因后果胸脯一拍说兄弟事情包在我身上这孩子你就放心交给我吧!所以说以兄弟的角度来看矩业烽昙真的很好很强大,一路禅想,其他那些有的没的都要放下啊。
云沧海第一次见矩业烽昙的时候有点紧张,天佛原乡大审座号称首判怒尊烽火昙华,即使对他没什么了解这个名头听上去也不像是个好相处的,其实刻薄一点云沧海自己倒也不怕,他怕的是丢掉了一路禅的脸,世界上对他好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一路禅大概是当中最温柔的一个,尽管他以为自己又要被丢下了,但一路禅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会喜欢审座的,他的眼珠很深,瞳仁最外层泛起一圈明净的绿色,如果你喜欢我的话。
我也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事实证明一路禅这个人还是比较靠谱的,不出三月云沧海就心悦诚服的开始星星眼看矩业烽昙了,由此可证前烈武坛九煞之一现天佛原乡大审座那男人の魅力就是这样谜一般的存在。矩业烽昙倒不像一路禅一样劝云沧海,他的思路是这样的,屠人满门那必须罪大恶极,报应不爽未必不能应在自己刀上,退一万步说,天理昭彰正是我辈的奋斗目标没有条件创造条件都要惩恶扬善如今现成的条件在这里不!迎!难!而!上!更!待!何!时!云沧海到底还有点矜持的不然站起来眼角泛泪的拼命鼓掌实在是太有损一众修者的形象了。可惜矩业烽昙满怀豪情的准备开始教导这个孩子的时候瞬间变了脸色,扣着云沧海的经脉心里非常诧异,不知为何云沧海浑身根骨已毁,而且这样的身体……你还只有二十岁吧?矩业烽昙严肃地问,云沧海有些迷茫的点头,然而看着对方沉吟的模样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慢慢地白了下去。
那天矩业烽昙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接下去好几天不见踪影。看着云沧海坐立不安的样子苇江渡很好心的安慰他说没事,如果审座真的生气了……他一定会直接教训你而不是冷藏处理的。尔善多比较冷静,她说先不管审座怎么想,他没生气固然好生气了你反正也逃不掉,但你究竟在担心什么?苇江渡听前半句的时候努力给尔善多使眼色希望她不要这么实话实说打击新来的小朋友,听后半句的时候也不禁疑惑了起来,云沧海却咬着牙不答话。
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消沉,毫无悬念的捅了篓子。矩业烽昙闻讯赶来的时候云沧海难受得在地上打滚,眼泪鼻涕沾了满脸口齿不清的哭喊着,为着他是审座亲自带回来关照的人武僧们挟制住他却不好处理,看到正主来了心里都松了口气,矩业烽昙铁青着脸一掌将他劈晕,佛力护住他心脉准备带回去,脚步却在半途停下。
————云沧海刚才误入的,是韦驮修界。
矩业烽昙心里恶狠狠地蹦出了小兔崽子四个字,点头示意武僧们下去后,阴着脸让苇江渡把云沧海抱走,尔善多有所察觉地说审座,你……话头被矩业烽昙截住,我自有主张。
云沧海知道自己在做噩梦,从小到大他心神不宁的时候就会一直做这个梦,好像要溺死其中。铺天盖地的血,厮杀喊吼,腥浓的香气,好重,透不过气;有人抱着他,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是谁?胡乱缠上的襁褓,塞进别人的手,粗重的喘息,你就对他说……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似乎是停顿了一刻,然后重复道,你就对他说,夜雨闻铃。刀光闪烁,映在瞳孔里的是一张凄艾又美丽的脸。
最后一眼,此生最后的一眼,最亲的人。
然后是别人,温暖的怀抱,带他来的人急切的分辩着,却在霎那间尸首分离。从前你不想说,现在,我不想听了。那人悠悠道,随即将他举高,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神情温和,眼光却莫名诡谲,沧海……沧海,纵是沧海,终究敌不过桑田。
现在,你是我的儿子了。
啊————!!!云沧海惨叫着惊醒,胡乱挥舞着双手,室内一片浓稠的黑暗,他被人一把揽住,抱在怀里,别怕,别怕,那人的声线很温柔,压住他的手臂却沉稳有力,云沧海挣不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一路禅。
一路禅,风雪一路禅。云沧海想着这个名字,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却控制不住的发着抖,一路禅抱着他,慢慢拍着他的背,说,别怕,只是噩梦而已,忘掉吧,你不在梦里。云沧海抖得像个筛子,声音支离破碎,是,是义父,为什么……一路禅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心想坏了,可别真把魂都吓散了,矩业烽昙给他去信的时候十万火急,言简意赅的表示自己失职没看好云沧海让他误入韦驮修界,天佛原乡最高象征楼至韦驮以修持法门特殊闻名,一路禅一点都不愿意去想象这倒霉孩子撞见了什么,所幸当时主事的似乎是天之佛一个性情比较温和的化相,也没追究云沧海的过错,还看在替他赔了不是的矩业烽昙的面子上屈尊纡贵过来查探了一下一直昏迷不醒的云沧海的情况,言下之意是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的结果,就是云沧海整整躺了大半个月,从未清醒。矩业烽昙差点焦虑到再度杀进韦驮修界而浑然不顾一切下场,苇江渡和尔善多拉不住他,好说歹说请出了凡七夜,自从剑通慧去无尽天峰之后这位明里暗里与他分庭抗礼的四护似乎是突然兴起了独孤求败之感,华盖宝伞天罗一束人就进了深阙,终日禅深不知处。凡七夜淡定的在远处观望了一下矩业烽昙的神气声色,果断摇头拒绝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虽然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既然有人能让地狱成净土,又何必执着于这方寸之别,阿弥陀佛。急匆匆赶回来的一路禅被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心里暗搓搓发毛。
一路禅安抚下云沧海,拿水给他喝,被冷汗浸湿的衣服也换了,等云沧海冷静一点,轻声问道,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去碰阿芙蓉了吗。
一点光也没有,一路禅也看不到,云沧海的脸怎么在陡然间褪尽血色。终于还是来了,云沧海自暴自弃地想,但他不想对一路禅撒谎,艰难地咽了咽,开口说道,最开始,只是为了治病……他从小罹患气喘,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发病,人仰马翻地折腾过几次之后,十方孤凛叹着气,给他烧了阿芙蓉。黑棕色香片似的东西,在金鼎里燃烧着,气息那么甜,他闻着,昏昏欲睡的时候,感觉窗棂外的阳光融化了,粘稠地铺在身上,仿佛金黄色的蜂蜜一样,淹进嗓子里,平息了喘咳,好像有人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手掌光滑又冰冷。后来就离不开了。他知道那不是好东西,也想过要戒掉,痛苦了好久,直到离开十方铜雀台才真正成功。我要给父亲,给义父,给大家报仇……我要杀了北海无冰……我不能再沉迷那东西……云沧海宛若呓语一般,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不吸了,可是那座玉像……我看到那座玉像,就想起父亲,他那么好看,我觉得我离他最近的时候,就是在……
在阿芙蓉营造的幻象里。
一路禅感到有什么灼热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云沧海性子算是比较硬气的,后来矩业烽昙拿他当亲传地宠但凡愿意撒个娇儿基本无所不从,云沧海却从来没试图藉此讨过半分好,然而现在他的眼泪一连串一连串的滚下来,自己觉得丢脸透了,声气里的抽噎却抑制不住,说对不起,我一定让你,让审座失望了,一路禅的心软得像棉花,替他揩去眼泪,不要哭,他柔声说,我知道,审座也知道,你是个乖孩子。
把云沧海哄睡了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等一路禅出来,弦月已上中天。有人在外面抬着头看月亮,灼烈的红发也镀上了银光。听到声音回过头问怎么样了?一路禅点点头,确实没大碍了,身上还好,只是受了惊吓,大概需要休养一阵子。矩业烽昙拧着眉毛哼,算他出息,韦驮修界也跑得进去!何必吓人,一路禅有点疲倦地微笑起来,你担心他就老实说好了。他大致把事情跟矩业烽昙说了清楚,后者恩了一句,一路禅忍不住追问道,你打算怎么办?矩业烽昙回答,云沧海根骨已毁,这没办法,一路禅眼中露出不忍之色,却听到他继续说,但我之前去找了霎无楼,他说可以试试佛炼铸天术,重塑武骨。
那可真是麻烦你了,一路禅由衷的感谢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天佛原乡的诸位高僧大德心怀苍生救扶天下的同时也……个顶个的冷艳高贵,除非别有渊源否则等闲不要期盼一截杨柳枝半滴甘露水,矩业烽昙跟他不兴这些虚的说哪里话,我相信兄弟的眼光,云沧海是个有骨气的,我看着挺好。一路禅就笑,问你这是夸我还是你自己啊?当然是你,矩业烽昙不以为然,我要是有眼光,他本来说得顺遂,半句话尾处却噎了一下,再连上的时候有那么一丝半毫莫名的感慨,我倒是想跟你一样有眼光。
矩业烽昙是个有差在身的比不得一路禅闲云野鹤无事一身轻,他倒是想留下来多跟兄弟讲一阵子反倒是一路禅劝着他去睡了,再三保证自己会多留几日。一路禅真是很了解矩业烽昙的从他还叫审罪阎罗的时候开始,大概你把一个人放在心里自然懂他的喜怒哀乐,也因此心知肚明刚才那片刻的停顿究竟是为了什么。佛祖啊,一路禅默默地想,爱欲生忧怖,你既然让我知道,却为什么不能指点我明白。
每次想起来的时候最先进入脑海的都是烈武坛总坛外面一大块冰湖,一路禅常常背着经书架穿着芒鞋坐在一块礁石上钓鱼,枯木杖放在脚边,捞起来看的话无所谓鱼钩,细细的一根线拴着鱼食,吃完了又换上新的,与其说钓鱼不如说喂鱼。君舍魄喜欢他这个时候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高人和空门气质,痕江月却不屑一顾,说人家姜太公愿者上钩,一路禅你又是在钓哪路大仙?
痕江月,听不下去了的叕汉老大诚恳看他,你讲话还能更酸一点吗?
君舍魄是个实心眼兼粗神经的,以为痕江月正看一路禅添堵横看一路禅有气,明眼人超轶主笑一笑不予置评,闲来无事还不如遥望着犹梦玄湖感慨一下过去的爱怨情仇既然它们在他心里已经入土,一路禅本人没什么反应顶多实在扛不住了借故走开,反正比起戳他痕江月更爱戳审罪阎罗,后者修养没那么到家多讲两句就吵上了再多一点就打上了噼里啪啦一通乱搞之后感情居然还是很好,一路禅喊他两个回来吃饭,偶尔会有种自己其实是不省心保育员的错觉。烈武坛不是个常居的地方,大家散落在各处,所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平常的时候只有审罪阎罗留在坛里,还有痕江月,写作兄弟情深读作打情骂俏。一路禅天涯云水居无定所回烈武坛就像回娘家,如果之前记得捎个信儿,不管多晚都有人在入口前的山峰上等他,有时候是审罪阎罗有时候是痕江月也有时候是他们俩,夜深了就打着灯,山峰吹得衣袖高扬,看得人心里温暖又惆怅。
后来等一路禅知道的时候审罪阎罗已经把痕江月赶出了烈武坛,大家嘀咕过一阵子之后也没说啥,毕竟痕江月说真的也没被怎样而审罪阎罗那个脸色真是阴得能攥出一把水起点火星都能炸开个大炮仗,一路禅心里难受他这个样子特地多留下来住了好几个月,也没做什么,平时一样的钓鱼抄经念佛,有意无意的做一些如露如幻的偈子,他自觉没有立场跟审罪阎罗谈那些有的没的开导他,索性避而不语。等审罪阎罗说要跟他一样遁入空门的时候,正在洗碗的一路禅吓得手一滑摔碎了痕江月从前最喜欢的那个青花碟子。
——真是浮生若梦啊。
云沧海休养的时候过了一段长长的舒服日子,矩业烽昙在他醒过来的第二天把他劈头盖脸地骂过一顿之后就再没提过这事,一路禅在旁边微笑听着,觉得他讲得太过火了暗地里就悄悄扯他披风。云沧海装作没看见其实眼睛都快要被闪瞎了,如果十方孤凛,不,现在他改名叫盛华年了,知道这事想必心里会暗暗解恨,但考虑到痕江月的感受,他比较倾向于独自体味这种舒爽的感觉,否则他那位授督大人一个不如意,总有人要倒七八辈子的霉。
躺在床上没事做的时候一路禅会拿纸笔过来和云沧海一起抄经,云沧海从小是当少爷养的一应吃穿用度上十方孤凛从来没亏待过他,因此也能轻易分辨出紫砚里浓润的墨色比从前在喜雨山寺里一路禅用的便宜货色不知道要好上多少。他有时候也问一路禅为什么不留在天佛原乡呢,天涯行足多孤苦,有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不好吗,一路禅就笑,让他抄鹿母经。一路禅总是很体贴的,他自己抄那些长长的佶屈聱牙的经文却从来不勉强云沧海,母鹿在经书里流着泪说偈言,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小的时候云沧海读书不上紧,只在十方孤凛面前会装一装乖样子,家里的先生们没办法只好去告状,十方孤凛什么样的人啊云沧海张开嘴他就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话,被缠得烦了佯装不知笑眯眯的去看义子的读书进度,云沧海就老老实实不闹了,抄先生们让学的全唐诗。十方孤凛看他小孩子扭着屁股明明坐立不安却硬耐着性子一笔一划写字,反差真是令人愉悦,如果疏雨孟尝在直接能踹翻他的椅子说这个大个小孩也欺负十方兄你可真出息,疏雨孟尝一向人前端庄沉静自持有礼,人后……那要看在什么人后。十方孤凛饶有兴致的探头看云沧海写的什么,那字实在算不上好看,连疏雨孟尝三分都比不上,歪歪斜斜的抄了一首李义山的绝句,还蹭得袖子上墨汁淋漓。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十方孤凛心情立刻变得有点复杂。他家老头子以前爱脸面,逢年过节喜欢叫最好的戏班子来招个热闹,有次演梧桐雨的时候疏雨孟尝也在,他拿他开玩笑,被瞪了回来,口气凉凉的说十方兄财雄势大之后挣个李三郎的家业只怕也不成问题,杨妃什么的,谪仙人,还是别去招惹得好,自古多情空余恨啊,欢喜得那一时半刻,只怕过剑门关的时候情丝越深,心越难熬。疏雨孟尝说着嘲讽话,一双永远下着雨的眼睛却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十方孤凛忽然觉得糟糕,心里像被雨打着的梧桐,泛起了丝丝甘甜的凉意。
孟尝君三千食客,老于薛邑,十方孤凛笑自己多心,他后来站在高处负手遥望曾经去过无数次的雨钟三千楼笼罩进一片血雨腥风,唯一逃出来的人抱着疏雨孟尝那个尚不知事的儿子,脸色惨白地说楼主还有一句话托我说与————银光一闪,抱着云沧海的十方孤凛收剑入鞘,对那横尸于地的奴仆微笑着,淡然道,从前你不想说,现在,我不想听了。
于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疏雨孟尝最后想告诉他的只有四个字,夜雨闻铃。
十方孤凛死了之后云沧海非常伤心,对方养育了他二十年不说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他那么温文和蔼。云沧海也曾经鞭挞那些说北海无冰行为不轨的仆人为他捍卫名誉,但事实是,十方孤凛才是他的亲人,最后的,唯一的,而北海无冰杀了他。他看见舍得剑刺进十方孤凛的身体,拔出来的瞬间鲜血飞溅,天上有惊雷响彻,而盛开着红彤彤百日红的院子上,云层里正酝酿着隆隆的暴雨。北海无冰也杀了他本来可以拥有的完美生父,北海无冰毁了他的一生。
在一路禅的陪伴下养好身体之后矩业烽昙对云沧海说,他根骨已毁,不能继续习武,除非以佛炼铸天术,重塑武骨。在云沧海眼里泛上狂热喜色的时候,他板着脸,心里是为难而且疼惜的,神情却异常严肃,说,佛炼铸天术耗损甚剧,需以异法抽尽骨骼,重重煅炼而后填入,过程痛不可言,曾有被施此术者难耐苦楚而发疯自尽,你要想清楚。
云沧海愣了一下,矩业烽昙碧蓝的眼珠笔直的注视着他,他还来不及想更多,心头一热就不管不顾的说,我可以的!审座!矩业烽昙望他良久,缓缓的点了点头,心里很是赞许。
一路禅那时候在佛堂里抄经,一声钟响铿锵,他回首望去,正是暮色烂漫,大好黄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