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曲》系列组

2、一.璇玑

　　覆水城坐落于大海之滨。海船往来，多在这里停靠，城中不知有多少大贾巨商出入。本就是繁华富庶之地，再加上支雨城十年一选的群芳谱中有一位女子，便是从覆水选出的，更替这里添了些风流雅致。
　　司马无泽早知覆水繁华，这日傍晚时分入城，却还是着实吃了一惊。他原担心自己迷路，已先备下了地图，可站在覆水城重重楼阁之间，环顾四周，怎么也不能把那些纵横错杂的街道同地图上简单的线条联系起来。
　　他叹了一声，看路旁一家药铺的掌柜眉目慈和，便上前问道：“请问往璇玑庄怎么走？”
　　那掌柜听得“璇玑庄”三个字，先不说话，把他打量了一遍，才笑道：“公子去璇玑庄做什么？”
　　司马无泽道：“去璇玑庄，自然是找百晓生……”他犹豫了一下，含糊道，“有些事要问。”
　　那掌柜道：“那公子可要小心才是啊。百晓生脾气古怪孤介，在璇玑庄里遍布机关，客人稍不合他心意，轻则羞辱一顿，逐出庄来，重则有杀身之祸。”
　　司马无泽怔了一怔，哑然失笑：“不至于这么狠毒吧。”
　　他话音方落，忽听得背后一声轻笑。司马无泽回过头去，只见一辆马车正从身后驶过。车内一个女子探出头来望了他一眼。那女子带着个斗笠，垂下半幅青纱遮住了脸，马车疾过，带起一阵风来。那青纱便微微飘拂着，在橙红妩媚的夕阳中，去得远了。
　　司马无泽不由便举头望了片刻。直到那掌柜轻轻一声咳嗽，他才回过神来，忙忙地问清了道路，谢过人家，往璇玑庄而去。
　　覆水城璇玑庄。天下人说起这个地方多少都有些不自在。璇玑庄主自号百晓生，据说对天下之人之事无一不晓，这话自然是夸大了些。然而若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论是武林掌故，前朝史事，还是如今某某权贵的秘闻，各大门派的最新动向，尽管前去问他，必能有个满意的答案。——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钱财。
　　谁没有些不愿让人知道的事。人们从百晓生那里买来情报消息时，也暗暗悬心，不知自己有没有什么事让他也这样卖了出去？
　　司马无泽微微苦笑。他素来不喜欢这样的人。若不是这次实在没了辙，才不来找什么百晓生。
　　到得璇玑庄门口，才发现这里一点没有神秘的味道，反而像暴发户的豪宅般华丽而无当。门上朱漆红得艳丽，屋瓦鎏金，纵使是在黄昏时分，也耀眼地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眼晕。
　　司马无泽咳了一声，硬起头皮敲了敲门，便有个五大三粗的门房出来，不耐烦地问：“做什么？！”倒把司马无泽吓了一跳。“呃，找百晓生，有事相求。”他尽量让自己的措辞谦恭有礼些。
　　门房倒是没有多刁难，挥挥手道：“进去吧进去吧，自己找去。”
　　司马无泽又是一怔：“啊？不用先通报一声，问问是否方便见我？”
　　门房怒道：“让你进去就进去，哪那么啰嗦呢？主人若不要见你，自会把你赶出来，要你着什么急？”
　　司马无泽压着一肚子苦笑，诺诺连声，走入璇玑庄内。这庄内也不见得怎样高明，花木倒是繁盛得很，只是一团团一簇簇挨得太过紧密，热闹得像要叫出声来，却失之于俗气。司马无泽不由怀疑这一趟是不是白跑了，这么一个人，能有传说中那么神么？
　　“哎……”他方叹了半声，就听得一个声音淡然道：“你来璇玑庄有什么事？是来卖东西，还是买东西？”那声音不辨来处，亦听不出男女、年纪，冷冰冰干巴巴的竟不像是人声。
　　司马无泽眉毛一挑：“我有些事情不明，想请教百晓生。”
　　“什么？说吧。”那声音平板之至，毫无起伏，听得司马无泽心中发毛。
　　“我要问的，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好歹也有些要紧，连百晓生的面都没见着，如何能说？”司马无泽不知该对着哪里说话，只得仰起头来，向天空喊叫。
　　“倒是麻烦得紧。”那声音说了这么一句，便没了下文。
　　司马无泽正诧异，脚下的青石板忽然移动起来，带着他穿过院落、回廊，直入大堂。他待那青石板停稳，才从惊异中清醒过来，忙俯下身仔细察看那青石板，却看不出有何异常。
　　“不用看了。璇玑庄内多得是机关，这样的雕虫小技实在不值一提。在这个庄子里，我要杀你，易如反掌。”这次司马无泽听清楚了，声音正是从堂上一道厚厚的帷幕之后传来，却也不像先前那样平板，微微有了起伏，清脆婉转，竟像是女子。“司马无泽。”帷幕之后那人忽地冷笑一声，笑声未落，司马无泽身后的两扇大门忽地砰然合上，整个大堂陷入一片昏暗。
　　司马无泽的手不由按到剑柄上，想了想，又复放下。“你便是百晓生了？”
　　“是。”
　　司马无泽微笑道：“百晓生竟是个女子？”
　　百晓生冷然道：“少说废话！到底要问什么？”
　　司马无泽道：“我要知道，关于柯晋的一切。”
　　不知为何，司马无泽的直觉告诉他，当自己说出“柯晋”两个字的时候，帷幕后的百晓生有一瞬间的震动。然而当她再次开口时，声调却是平静的：“独行盗柯晋么？”
　　“没错。”司马无泽的目光锐利地射入帷幕之后，想要看穿那后面的女子。
　　百晓生道：“你要知道他的事情做什么？”
　　司马无泽笑了笑：“堂堂百晓生，难道不知道——我是个杀手？杀手了解目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柯晋一向是个谜，我无法可施，自然只有来找百晓生了。”
　　百晓生沉默了一瞬，忽然极轻极促地一笑：“好好。一万两银子。一口价。”
　　司马无泽虽早知道百晓生要价不低，却没想到高到这个程度，脱口道：“好大的胃口！我这一票的酬金也不过五千两。”
　　“柯晋的命只值五千两么？”百晓生哈哈大笑起来，蓦地收了笑声，“你带了多少银子来？”
　　“十两。还要扣掉我回去的盘缠。”司马无泽微笑道。
　　“十两？你成心戏弄我不成？！”百晓生冷声道，“那你预备用什么来付酬金？”
　　司马无泽取下背上的背囊，从中抱出一具琴来。他盘膝坐下，将琴搁在膝上，一面调弦一面道：“琴曲。”
　　百晓生的手已按到机括上，却因为忽然响起的一声龙吟而久久停顿。
　　高亢的、昂然的，像浪子一抬头一扬眉，骤然抽出了鞘里的剑。凛冽的光芒刺得百晓生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很久之前，那个披发执剑的男子手中绽放的光华。隔着帷幕看去，司马无泽正微低着头，专注地弹拨琴弦。她咬了咬唇，硬生生将自己从往事中拔出。“不用弹了，我——”
　　她的后半句话被陡然大作的琴声湮没。激烈的铮铮之音像极了那人手执长剑与人交手时的繁响。百晓生觉得自己被琴声拉回五年前，跌坐在地上，看着那袭绣着苍鹰的纯黑披风一次次从眼前飘过，敌人的和他自己的血淋淋漓漓。
　　“不要弹了。”她努力地说道。声音是颤抖的。
　　琴声蓦然止住。片刻后，司马无泽悠悠笑道：“如何？可抵过酬金么？”
　　百晓生闭了闭眼，淡然道：“当然。——弹得很好。”
　　司马无泽不由有些得意：“这曲子能让人想起那些激昂的往事啊，那些鲜活过的面孔啊，它的名是——”
　　“说够了废话了吧？”百晓生冷冷打断他，“你要问柯晋的事情，是么？答应我一件事。”
　　司马无泽微微疑惑，抬眼：“什么？”
　　百晓生唇边不可抑制地泛起微笑，一字一字地道：“教、我、弹、琴。”
　　司马无泽张口结舌，半晌才勉强提出反对意见来：“那怎么成？我要去杀人啊，哪儿有功夫教你弹琴？”
　　“在璇玑庄里，可没有人拒绝过我呢。”百晓生在帷幕后笑得愈发灿然，“柯晋呢，半个月之后就要来覆水，你在璇玑庄一面教我弹琴，一面等着，有什么不成？”
　　“他要来覆水？”司马无泽讶然，“你怎么知道？”
　　百晓生呵呵笑了出声，眼里却藏着一丝几不可见的落寞。她慢慢地说着，像是一声叹息： “不然，怎么是百晓生呢。”

　　司马无泽留在了璇玑庄。他发现答应教百晓生弹琴是多么不明智。那个看似聪明绝顶，淡然高卓的女子，在音乐方面有着无人可比的笨拙，就如她在其他方面无人可比的敏锐一般。
　　“指法生涩，节奏散乱，哎呀还有，你怎么连音都没校准？”司马无泽常常大皱其眉，老实不客气地这样说。
　　帷幕后的百晓生并不生气，只是无声地一笑，继续拨着琴弦。有时候她会说：“我只是想，想起一些事情。”她指尖下流淌出的琴声滞涩，然而带着若断若续的追忆，和追忆时常有的、一刹那的迟疑和茫然。
　　“学琴，总不能老是隔着帷幕。”司马无泽不止一次说道。
　　终于，他来到璇玑庄的第九天，百晓生从帷幕后出来。她坐在一张木椅上，按着扶手上的机括，那椅子便悄无声息地滑到司马无泽面前。她穿着普普通通的一身青绸衣裙，戴着个斗笠，垂下半幅青纱遮住了脸，便像是远山里飘落的一阵微雨，清爽空灵。
　　一向嘻嘻哈哈，什么都无所谓的司马无泽轻轻“啊”了一声。“那天马车上那个人，难道是你不成？”
　　百晓生捧着琴调了调弦，递给司马无泽，面纱后眼光向他一掠：“是。有时候在庄子里闷得慌，出去转转。”
　　两人再没了别的言语。断断续续的琴声在堂屋里回荡。司马无泽不知怎的，心中总也平静不下来，弹得几声，指法便散乱了。他把琴一推，苦笑道：“你弹罢。”他叹了口气，又续道，“其实你何必非急着学那支曲子呢？挺难的，你又……呃，又不是有天赋的人。”
　　百晓生不答，低下头去，极其专注地抚琴。司马无泽默然看着她纤细的双手拂过纤细的琴弦，竟涌起一种战战兢兢的喜乐宁和。若是这双手就这么一直拂着琴弦，该有多好呵。
　　“先生。”厅堂门外有人轻轻地唤。司马无泽便叹了口气。来了九天，他已习惯了很多事情。比如，明明是个女子的百晓生要求别人称自己为“先生”，再比如，不管做着什么事，都会有不知身份的人送来一些神秘的文书，而百晓生便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情，把自己埋进那些文书里。
　　百晓生止了琴，按着椅子扶手，退回帷幕之后，按动机括，大堂里便响起那平板冰冷的声音：“进来吧。”
　　便有一人走进厅堂来，低着头，脚步极轻，躬身呈上怀里的一叠文书，再弯着腰退出去，生怕有一丝不敬。待他退到门口时，百晓生已大概翻了翻文书，问道：“是谁送来的？”
　　那人垂着手答道：“李家三爷。”
　　“哦。是他，怪不得消息灵通。”百晓生看着文书，漫然道，“到账房支了钱给他，按老价钱。”
　　那人连声应了，退出去，还不忘轻轻掩上了门。
　　百晓生静静看着一份份文书，相处九日，司马无泽渐渐能从她的平静中感觉出一些细微的变化，此刻，她是欣然的。忽然她怔了怔，咳了一声，合上文书，道：“我给你的柯晋的资料，可曾看了？”
　　“看了。”司马无泽道，“然而……”他皱起眉头，“总觉得是不够的。他是个独行盗，用剑的，剑法是从山东王家的祖传剑法里化出来的，却是别具一格。他喜欢喝酒，性情粗率豪放，劫盗时不喜玉器古玩字画等等，偏爱兑换比较方便的金银。他每年都要来覆水一次。他常年在大漠上，却从不劫掠经由丝路往西域去的商队。还有近几年来他一直对支雨十年一选的群芳谱甚是关注。诸如此类的，自然是很详尽的信息，然而……总觉得是不够的。我没找到，他的魂。”
　　“他的魂？这我可给不了你呵。再说，你只是要杀他罢了，用得着么。”百晓生淡淡地道，顿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我倒是想知道，是谁雇了你这么敬业的一个杀手，居然只给五千两？”
　　司马无泽一直随随便便地笑着，此刻眼中忽然光芒一闪，淡淡说道：“杀手不能透露雇主身份的。”
　　百晓生淡淡笑道：“当我没问罢。”
　　司马无泽还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大堂那两扇厚厚的门訇然而开，一条黑影闪电般射向帷幕之后！他连半个念头都来不及转，下意识地抽出剑来，合身扑向那黑影。然而才一跃出，杀手的敏锐便使他心头一个寒颤，那黑影身周凛冽的杀气，竟让他生平第一次想半途退缩。
　　长剑递到那刺客身边四尺处，风一般掠过的黑影里忽地探出一柄长刀，平平常常的，就像每个铁匠都能打造的那种，在他剑尖上也那么平平常常地一钩，便把他的杀招轻描淡写地带了开去。
　　便在此刻，隔在那刺客与百晓生之间的帷幕被凌厉的劲气割裂，刷地向两边飞去。司马无泽大惊，却见帷幕后百晓生身形不动，伸手在椅边长案上的一排机括中按了几下，忽有一张挂满了利刃的大网从屋顶急坠下来，正拦在那刺客身前。
　　那刺客急奔之中，竟在千钧一发之际生生顿住了身形。他立足方稳，脚下的青砖忽地急速向堂外移去，身前那面刀网也步步紧逼而来。他低低怒骂了一句什么，手一扬，一枚不知什么暗器穿过网孔，直飞向百晓生。
　　司马无泽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举剑一隔，不料那暗器来势好急，长剑竟是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而那暗器只略偏了偏，“噗”地打在百晓生座椅的扶手上，冲力所及，那椅子仰面倒下。百晓生竟不起身闪避，仍坐在椅上，自是一同摔倒，姿势极为狼狈。
　　这一串变化只是瞬息，那刺客已然被逼出大堂。早有一群璇玑庄内的护院武士闻声赶来，将他团团围住。
　　司马无泽将百晓生连人带椅扶起，诧然问道：“怎么不起身躲一下？”
　　百晓生淡淡地扫了眼自己的双腿：“我身有寒毒，从腿上发作起，这两腿已没了知觉，故而不能起身。”
　　司马无泽便是一怔，还未来得及想清楚该说些什么，百晓生已在细细查看那嵌在扶手上的暗器。“不过是一枚铜钱，竟有这么大的力道。这人好强的内力。”她微蹙着眉说道。
　　“你的手下也不弱呵。”司马无泽遥望着堂外战局，“放到江湖上，一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身手，真不知你怎么收罗来。”
　　百晓生只是轻轻笑了声，略略整理了面纱与衣裳，拿起手边一份文书，好整以暇地看了起来。堂外斗得激烈，她却并不看上一眼。
　　片刻，便听得一阵喧哗，既而一人在厅堂门口单膝着地，垂首回禀：“先生，属下无能，被他走脱了。可要安排人手追踪？”
　　百晓生抬起头来，沉默了一瞬，伸手按着长案上的机括，用毫无波澜的机械声说道：“罢了，由他去。”顿了顿，“去查一查顾晏最近的情况。”
　　待璇玑庄的属下纷纷退走，司马无泽忙问：“怎么？这人竟是顾晏不成？可是……顾晏使的是奇门兵器揽月刃，形如眉月，最好认的。”
　　百晓生抚着扶手上的那枚铜钱，道：“他虽换了长刀，与揽月刃没有半分相似，独门武功家数也瞒得巧妙，可究竟这么多年用顺了手，一些习惯哪是说改就改的？你看他用刀带开你剑尖的那一招，虽则只是用了刀法里最多见的手法，可他握刀却是反握的。只因那揽月刃形状奇特，使用者须得反握刀柄，将锋刃隐于肘后。他这老习惯却是一时忘了改了。若不是他这样的高手，也断断不能随意进出这璇玑庄呢。”她慢慢蹙起了眉：“只不知，他为什么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