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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很多年前,他骑着马从她身旁走过,戎装在身,大胜回朝。夹道全是满怀期待的百姓,流光溢彩,喧闹而喜庆。那时候年轻的她是那样近乎着迷地盯着他的侧脸。鼻梁挺括,嘴角微扬,眉目俊朗,眼里是瞬息万变的光彩。皮质的铠甲上残存着大漠风沙的痕迹。数月不见,他竟已如此迅速地成长为大汉最年轻的将领。

      身边那些平民少女的喧闹瞬间全都消失不见,她看见他的目光径直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看过来。身着红色深衣的女子无声地做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笑又加深了一层,目光像是宣誓效忠的武士,虔诚而单纯。

      她悄悄地从人群里溜走。春夜的风,头一次如此令人迷醉。

      而这并不是她身为汉王朝长公主的头一次逾矩。

      景帝给自己的这个女儿起的名字是“宓”,它的意思是安静。然而她偏不。她的性子从来都与南宫、隆虑这两个妹妹不同。诚然,在外人眼里她是最合格的大汉公主,然而她在每日的循规蹈矩里总是深藏着骨子里的执拗和跳脱。母亲曾经说过,她的乖顺从来都到达不了眼底,她的微笑总是带着些赌气的意思。她从生下来就在学习如何做个合格的公主,她交出了令所有人都满意的成绩,然而她对此并不甘心。

      她的面上是最合时宜的妆容。她在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嫁给了年轻又尊贵的一位万户侯。

      她的丈夫曹寿是平阳懿侯曹参的曾孙。他是普普通通的一名贵族,适当地骑射,适当地酗酒,适当地纨绔。他在自己的封地有着一大堆的姬妾,然而她并不在意;两年前他终于因为长久的病弱而在平阳死去,她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侯府的男主人一直没有多大的权威与存在感。她读自己的书卷,看家里歌姬的歌舞,出游,宴饮。然而她的内心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比起两个妹妹,阳信公主的性格更像她的弟弟。高皇帝的血在他们的血管里沸腾。那是一把火,暗暗地燃烧,虽然不显眼,但终有一天将成燎原之势。

      骊山。甘泉宫。

      卫青出征回来已有半月,陛下的赏赐无数,封车骑将军,加关内侯。朝堂上的议论大有收敛,石奋、庄青翟之流也不敢再对他的资历说闲话。后族陈氏充满嫉恨地观望。而就在这个敏感的时刻,陛下的旨意到了平阳侯府。丁卯日,驾幸甘泉宫,陈皇后、卫夫人、阳信长公主随行,新封的车骑将军伴驾。

      又是数日,皇帝下旨,在扶风殿摆家宴,并且难得地请来了馆陶公主夫妇。

      席上酒至半酣,馆陶公主似是随意地提起了族中几位适龄女子的婚嫁。

      “嫣娘说与了张家的庶子四郎,娴娘说与了周家的三郎……说起来,倒是都有了好归宿了……”

      皇帝带着几分笑听她絮絮地说,随口便道:“姑母一向是不关心这些的,今日怎么倒是说起这些婚嫁之事来。”

      馆陶公主只一扬眉,爽快道,“平日是平日,今日说起,倒是想问问卫夫人,愿不愿和我陈氏做一门好亲。”

      卫子夫温婉地笑,只是不说话;她在皇后的面前一向是恭谨有加的,无论陈皇后是妒是怒,都默默承受下来,一切听凭君王的意思。陈皇后却是个如烈火般的性子,直接插进来问道:“我二叔有一嫡女,年方十六,也是自幼娇养、性行淑均,不知可配得起关内侯了。”

      一时皇帝无话,周围更是无声。

      刘宓只低头对着自己案上那一壶秋露白,似是看住了。

      陈氏推出的人选,是陈午弟弟的嫡女,堂邑侯的侄女。这样的身份已经很是贵重,毕竟卫氏只是新崛起的外戚,在朝堂中的地位也算不上稳固。这样的一份郑重,断绝了根基未深的卫氏家族一切拒绝联姻的可能。

      卫氏在皇帝和几大士族的面前均是一向示弱惯了的;然而这时候卫氏最重要的两个人都不是太愿意应下这门亲。陈氏在这样的场合由大长公主和皇后一同说出这番话来,不免显得逼迫多于诚意,不由得卫子夫心中暗暗不快。

      何况,五年前卫青遭遇的那一场无妄之灾,也是源于陈氏。那是建元二年卫子夫初由平阳侯府入宫之时,本是沉浮于掖庭,却在被放出宫时意外重新得幸于帝,随即有孕。陈后阿娇嫉恨不已,又不能直接在宫中加害时为美人的卫子夫,便由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出手派人劫杀卫青。那次得多亏骑郎公孙敖带数位建章壮士前往堂邑侯府营救,卫青才得不死。此事之后,恼怒的皇帝陛下也碍于姑母的面子并没有惩罚陈氏家族,只是将卫子夫的份位擢为夫人,并以卫青为太中大夫,兼侍中。自此,陈氏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

      这时候,陈氏提出联姻的要求,不外乎是看卫家逐渐得势,想要挽回几分当年的错误罢了。

      这倒也能解释馆陶公主眉间那不平之气的来由了。心高气傲如她,如不是要为失宠的女儿谋条后路,是绝不肯这么低姿态地向卫氏求和的。

      皇帝微微挑眉,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坐在下首的这位朝廷新贵。他微怔了怔。

      卫青这年才刚刚及冠,出征之前才由自己亲赐了字,叫做仲卿。他是自己手下群臣中最擅长征战的,在沙场上有着那些暮气沉沉的老臣所不具有的锐气和锋芒。然而他又是矛盾的;他的血液里燃烧着同等分量的血性与温润,平日里他的性子谦和,对自己又是第一等的忠贞。年轻的皇帝见惯了他的从容与恭谨,却从来没见过他这一瞬间的迷茫和抗拒。

      按说依汉家风俗,男儿定亲并不如女子般早,但是像他这样二十岁未曾成亲的,也是少数了。刘彻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他是不是有心上人,然而他只是说,“陛下别开臣的玩笑。”皇帝觉得无趣,倒也没再继续追问。想来像他这样的家世在说亲上是有几分尴尬的,平民家的女儿自是配不上这朝廷新贵的,然而又有几家贵女愿意嫁给曾做过骑奴的人呢。

      依旧坐得笔直的卫青在案下暗暗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他不敢抬头看向对面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女子,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此刻话题的中心并不是自己。他想要开口说,想要拒绝这门亲事,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结这门亲,对姐姐、对卫家都是有好处的;况且他也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母亲是这么说的,他自己虽然不说,但是也是心里明白的。

      他的心底是一片空茫。他想到十数日前在人群里见到的那个女子,是他一生宣誓效忠的人。她是那么美好,那么高贵。他还记得自己从平阳步行到长安,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终于走到侯府的时候,他看见她在对他笑,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星光。那时候他就对自己说,要一辈子守护在公主的身边。然而之后的一切人世辗转并不如他所料,他终究还是离开了侯府。她不再是他的主人,他也不再是她的骑奴。

      刘彻便问他:“仲卿,朕与你定下这门亲可好?”

      卫青离席下拜,说:“敬诺。”

      皇帝呷了一口酒。他看似是很随便地说,“如此甚好。不知姑父选了陈家哪位娘子?”

      堂邑侯陈午顿首,沉声说,“回陛下,乃是吾家排行第七的媖娘。”

      陈氏选出的这个女子的名字,叫做陈媖。

      阳信公主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端详着面前的这个女子。她更熟悉的是这媖娘的堂姐阿娇。只是阿娇贵为文帝之孙、景帝之甥、馆陶长公主之女,自生下来就是备受娇宠的;长大后,又毫无阻碍地正位椒房之主,自是从来都看不上族里的这些姐妹的。刘宓与陈娇相交日久,却一共也没听这表妹说起过几次这位卫青将来的妻子。

      卫青将来的妻子。

      想到这个终将属于别人的位置,刘宓的心里微微一痛,但面上未露分毫,只淡淡地喝下一盏酒去。

      大殿的那一头,穿着素色曲裾的陈媖随在父亲身后俯下身去,给皇帝陛下谢恩,面上无悲无喜。

      她是陈氏的嫡女,然而从来都是最不耀眼的一个。她的阿娘并没有嫡子,单她一个女儿,在家中也不是受宠的,因此母女俩过得从来就没有多风光。族里没有适龄的嫡女了,因此族长堂邑侯就想起了她;对她来说,自己左右也是要出嫁的,至于是嫁与谁,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了。如果这门亲能换来阿娘在家中地位的稳固,那也值了。

      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没有抬头来看一眼自己未来夫婿的样子,恭谨地垂首退了出去。

      席上的阳信长公主沉默地又饮下一盏秋露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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