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世语》神仙十三

136、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二回

　　捕捉到郑秀晶第三次调整衣裳和饰物的小动作，郑允浩忍不住皱眉沉声道：“别怕，他敢说你一句不好，我打断他的腿。”

　　他小妹显然是在紧张，怕第一次见面就给沐家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要是沐氏少主敢露出一点他小妹配不上北墨那家伙的意思，他保证会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郑秀晶立刻变得更加不安：“哥！”

　　“那家伙要是连母家的人都搞不定，就别谈娶你了。我们宠着捧着把你养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你嫁给会让人说你不好委屈你的人。”

　　他说这话的口气像足了武威皇，令郑秀晶一怔，心中五味杂陈。

　　大哥坚持不同意她与宋茜的事，她自然不满，生大哥的气，怨他死脑筋，可是大哥处处维护她，唯恐她受委屈，让她在感动之余又有几分无奈。

　　她不是没受过委屈不懂世间辛酸的天真幼童。她在这深宫中长大，见最多的就是后宫女子为了帝王的垂青而算计欺负他人，或是被人算计欺负，甚至葬送性命。她比大哥更不希望自己也成为悲哀的后宫女子之一。

　　她相信那人比她和大哥更舍不得她受委屈，可是，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若是为了和那人相守，必须要受些委屈，她也是心甘情愿，更何况，那人为她不知默默受了多少委屈……

　　她是被宠着捧着养大的女子，那人又何尝不是？

　　殿外传来內侍的通报声，少顷，郑宗翰领着两个垂低头看不清面容的人走进来，命人关紧了殿门。

　　那两个人随郑宗翰走到下首的位置站定，一前一后抬起了头。

　　郑秀晶讶然失声：“咦？”

　　铓麒笑得灿然，对她行了个南冥的礼，用不甚熟练的雅言道：“公主殿下，又见面了。”

　　郑允浩立刻皱眉：“你见过他？什么时候？”

　　“茜给自己下情蛊的时候。那个蛊是他炼的。”

　　郑允浩嗤之以鼻，用雅言问铓麒：“你是什么人？”

　　另一个清朗的声音替铓麒答道：“他叫铓麒，是巫师，大巫的弟子之一。你就是郑秀晶？”

　　心知这个问话的青年就是沐氏少主，郑秀晶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回道：“是。”

　　“凰符呢？”

　　郑秀晶抬手捏着玄黑丝络把贴身戴着的凰符勾了出来，有些不安的展示给他看。

　　这个人该不会要她把凰符还给沐氏吧？

　　青年扫了凰符两眼，将视线转到她脸上，仔细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微勾起唇，问：“你知道凰符的意义？”

　　“茜告诉我了。”郑秀晶俏脸微红，轻声补道，“我收了她的凰符，就是她的命定之人，她也是我的命定之人。”

　　青年笑了。

　　他的面相生得偏阴柔，笑起来眉眼弯弯，颇有几分宋茜的影子，令郑秀晶移不开眼。

　　青年笑着对她行了一个南冥的礼，然后直起身道：“我代沐氏合族感谢姑娘。我们一直担心那个呆子，哦，就是小茜，这一世都遇不到命定之人。她命不好，早早就被定了要接那个位子，必须留在北墨，不能回南冥。北墨只准男女成亲，可北墨男子没一个好东西，小姨母，就是她的阿娘，就是被北墨男子坑害了。家里怕小茜重蹈她阿娘的覆辙，打小就教她要小心提防，宁可将凰符在身上戴一世，也不要像她阿娘一样把凰符送错了人。她本来生性聪明，却被北墨人教得呆头呆脑，只懂朝政，于情爱上半点不开窍。别说是我阿爹和姨母，就连我都怕她会孤独一生，不识情为何物。天地万灵和小姨母保佑，让她遇到了姑娘你。你既然收了她的凰符，就是我们沐家的人了。等我回去向阿爹、姨母和家里禀明后，家里会备好结亲的礼品，送来这里。沐氏族谱会加上你的名字，水目山上小茜的长明灯旁也会添上你的。请姑娘好好待她，切莫让她像小姨母一样伤心。”

　　他这一番话说完，上首的兄妹二人脸都红了——郑秀晶是因羞怯和喜悦，郑允浩则是被气的。

　　什么叫收了凰符，就是沐家的人了？他还没应允这门亲事呢！

　　青年的目光转向郑允浩，不似方才对着郑秀晶时那般柔和，多了几分锐利：“我们南冥不讲那些虚礼，两情相悦便可结亲。我知道北墨和西夜的风俗与南冥不同，女子的亲事一定要父兄同意。小茜的阿爹已经同意了，我是她表哥，她想要什么我都会顺着她。小茜在信中说你不同意她和秀晶的事。你跟我说说看，为什么不同意？”

　　郑允浩瞪着他，一字一字从后槽牙挤出来：“她们都是女子！”

　　“那又如何？两情相悦，和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她不能给秀晶名分！”

　　郑秀晶急急抢道：“我不要名分，我只要和她在一起。”

　　郑允浩一噎，用力白了当外人面拆自己台的小妹一眼：“她日后要登基为王，君王不可能没有后宫……”

　　“谁说君王必须有后宫？我阿爹就没有，我以后也不会有。”青年凉凉的打断他，“小茜不想有后宫，全天下没人能逼她有。”

　　郑允浩又是一噎。

　　传言南冥只准与一人结亲，不准纳第二人，他本以为这规矩只对平民，没想到连沐王本人都老实遵守。

　　“两情相悦，没有第三人插足的余地。况且，我沐氏承神旨为王，也不需要君王违背心意亏待命定之人，纳他人以巩固权势。”

　　听清他话中的嘲讽之意，郑允浩先是愤怒，念头一转，又禁不住黯然。

　　违背心意，亏待自己心悦之人，纳后宫以巩固权势——这正是他的所作所为。

　　因为他这样做了，所以他不愿相信北墨那家伙敢做他不敢做的事。

　　他不过是怕承认看起来远不如他勇武的那家伙实际上比他勇敢多了……

　　“小茜在信中说，你不相信这世上真有情蛊，要我来教你相信。情蛊有不止一种，她给自己下的是最毒也最罕有的白头，一百只幼虫都未必能炼出一只成蛊，拿来教你太可惜了。阿麒带了另外几种，只要你选好试蛊的人，他就下给你看。蛊毒发作的方式有数种，有让人速死的，有让人痛苦不堪但死不了的，有让人变成言听计从的活死人的，还有其他的。随你选。”

　　郑允浩看着语气平缓神情镇定的青年，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背脊蜿蜒而上，几乎逼出冷汗来。

　　他在军中时也取过人的性命，但那是在战场之上，他不杀人就可能被人杀。战场之外，即便是面对曾依附郑允烯的逆臣，他也没有动杀心。

　　仅仅是为了让他相信世上确有情蛊，眼前的沐氏少主就不惜取人性命，而且将此事说得像穿衣吃饭一般稀松平常，他旁边的少年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理当如此的样子。

　　南冥沐氏……岂止是诡异，简直邪性。

　　仿佛看破了他的心思，青年淡淡补道：“不想伤及无辜的话，你可以选待斩的死囚试蛊，或者，你也可以选相信这世上真有情蛊。”

　　郑允浩沉默许久，起身道：“十六叔，你带他们去京兆关押死囚的狱中选几个人。我换身衣服，随后就到。秀晶，你先回去。”

　　虽然心下已是信了五六分，但兵不厌诈，万一沐氏少主只是虚张声势呢？

　　“不，我也要去。”

　　郑允浩皱了皱眉，还没开口，就被青年抢道：“小茜特地在信中提了，不准当着你的面试蛊，免得吓到你，所以你不能去。”

　　郑秀晶怔了怔，想与他争辩，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我是沐宸，你不嫌弃的话，可以随小茜喊我阿宸，或是表哥。”沐宸弯着和宋茜相仿的眉目笑道，“若是你非要跟去，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被吓到，让她晓得了，肯定会追着揍我，所以我不会让你看的。”

　　见他如此坚持，郑秀晶不好再争，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沐宸冲她挤了挤眼，笑得促狭：“我带了礼物，试蛊回来给你，还有小茜小时候的糗事，你想听的话，我都告诉你。”

　　郑秀晶双眸一亮，猛点头：“好！”

　　到了薄暮时分，她再次踏入泰元殿，却只看到了郑允浩和沐宸，不见另外两人。

　　沐宸主动解释道：“阿麒去看那些余毒未消的人了。”

　　坐在上首的郑允浩微垂着头，面庞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郑秀晶不禁担心的轻唤了一声：“哥，你没事吧？”

　　郑允浩抬起头，瞥见沐宸若无其事的安然神色，目光变得复杂：“没事。过来坐。”

　　当日目睹德顺诛杀郑允烯的军士都说，郑允烯被德顺硬喂了某个东西，死状极为凄惨，整个人都化为血水，连骨头渣都不剩。虽然众口一词，他也亲自去看了庆王府中那一小方浸血的地，但他始终将信将疑，觉得世上没有那么诡异阴毒的东西。

　　现在他信了。

　　今日去到京兆府府衙时，正赶上京兆尹在审一桩案——京中某富商暴毙，当家主母告称是新入门的小妾与奸夫勾结下毒。那小妾被打得皮开肉绽，几度昏死过去，却坚称不是自己所为，凄厉的喊冤声在府衙外都清晰可闻。

　　他直觉案子不该这么审，但那当家主母一口咬定是小妾所为，哭闹着要求继续上刑。就在他为难之时，听郑宗翰解释了原由的沐宸自作主张，掰开指证小妾的管家的嘴，硬塞了一颗药丸进去，然后拍拍手，走回来对他解释说刚喂下的是真言蛊。

　　沐宸的话音未落，那个管家就抬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极力阻止某样东西钻出来一般，掐得满脸涨红，眼珠外凸，险些背过气去。然后，那个管家开始声嘶力竭的喊叫，一边掐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喊出了与之前的口供截然相反的话——下毒的人不是小妾，而是当家主母，因为当家主母与富商的堂弟有私情，共谋毒害富商，栽赃小妾。

　　当家主母先是被管家奇诡的表现吓得停了哭闹，待听清他喊了什么后，又急急忙忙跳起来，大骂管家诬陷自己。

　　他只听到沐宸淡淡吐了句“吵死了”，就见眼前一花，原本站在自己旁边的沐宸已到了那个女人身边，用快得看不清的动作塞了她另一颗药丸，手在她腕上一搭，转身踱回来，说：“禁言蛊。”

　　那个女人惊恐的拼命张大了嘴，喉中发出嗬嗬的干声，不成语句。

　　“不去抓那个堂弟？”

　　他回过神，命捕快去抓人。没过多久，捕快就把一个男人带了回来。

　　那个男人连声辩称自己与整件事毫无关联，并指认管家为真凶。

　　在管家扯着喉咙骂男人说谎时，沐宸问他：“你想看哪种情蛊？”

　　他喉咙一紧：“最不恶心的。”

　　沐宸极轻的笑了一声，问郑宗翰借了把匕首，割了那个主母和男人各一绺头发，交给铓麒，说了一句南冥语。

　　铓麒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木塞，把头发放进去，等了片刻，又从腰间的小锦囊里取了点什么，放入瓷瓶中使劲晃了一会儿，倒出一颗乌黑的丸药，递给沐宸。

　　沐宸捻着丸药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扭头看依旧说不出话的主母，不徐不疾的用雅言道：“你腹中的胎儿尚不足月，是他的么？”

　　主母蓦然瞪大眼，喉中声音更响，使劲摇头。

　　管家嘶哑着声音喊：“胎儿？不足月？老爷是一个月前去的，他尸骨未寒，你就……”

　　干脆的用一记手刀劈晕管家，沐宸继续问：“他许诺说一生只会有你一个，不会像你的夫君那样辜负你，你信了，故而毒害夫君？”

　　主母神情一僵，还是摇头。

　　沐宸举起丸药给她看，语气平静无波：“若是他对你钟情不移，近三个月内未曾与其他女子有肌肤之亲，这不移蛊服下去，他什么事都不会有，但若不是，他会立刻七窍流血而亡。”

　　主母与男人均是一愣，等到反应过来，男人直往后缩，十足惊恐的嚷道自己与主母毫无关系，主母则眸光暗沉，似有犹豫之色。

　　沐宸等了片刻，见主母眸光闪动，却不做任何表示，便径自把那颗丸药强喂男人咽下，示意按着男人的衙役松开手。

　　男人跳起来，挥拳要打他。拳风尚未触到他的脸，男人忽然倒了下去。

　　血从男人的眼睛、鼻孔、耳朵和嘴巴中涌出，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他。

　　沐宸退了数步，避开那摊逐渐扩大的血，接着看向既惊且怒的主母，语气隐带些微悲悯：“与他有染的女子越多，血流越急。”

　　主母全身巨震，死死盯着尚未气绝的男人，像是要用目光从他身上剜下肉来。

　　“阿麒，解了。”

　　铓麒一言不发的走到主母身边，用银针飞快扎了她身上数处。

　　主母凄厉的声音宛如鬼哭：“骗子！都是骗子！当年他骗我爹将我嫁给他，为的是我家的家产，如今你骗我杀他，为的也是家产！不负我，哈哈哈哈，你们都负了我！你们都该死！”

　　沐宸面不改色的问他：“去死囚狱中继续试？”

　　他摇头，最后看了眼那个状如疯癫的主母，举步离开了满是血腥气的京兆府大堂。

　　沐宸极轻的声音如鬼魅般钻入他的耳：“阿麒说，小茜曾向他要过化骨，那是南冥最毒的毒，服下去后整个人都会化为血水。和化骨比，方才的不移让人死得太舒服了。白头的毒性略逊于化骨，发作的话，小茜的整颗心都会被蛊虫生生啃噬干净。她为了让你妹妹安心，宁愿这么对自己，你还怀疑她是哄人。天下不是就你有要护着的妹妹。小茜是我妹妹，更是我沐家捧着的宝，哪怕是她要苍山上的月亮，我们也会为她摘下来。若是她真想把你妹妹现在就接去北墨，你觉得你拦得住？”

　　他转头想要反驳，对上沐宸的眼，到嘴边的话卡了壳。

　　沐宸盯着他，眸中涌动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沉暗色：“我不像小茜那么好脾气。要不是她再三叮嘱我不准伤你，我早就会送你点‘见面礼’。天下女子万万千，她偏看中你妹妹。若是你坚持阻拦，我姨母脾气上来，去北墨硬为小茜解掉白头，再喂她一颗忘忧，让她把你妹妹忘得一干二净，你觉得到时最痛苦的人会是谁？”

　　“你们敢！”

　　“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不敢？”

　　“你……”

　　沐宸拍了拍他的肩，笑得仿佛他们是至亲兄弟：“你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的结果就是他把沐宸带回了宫，让他又见到了小妹。

　　和沐宸这个完全不讲道理的混账比，北墨那家伙简直是全天下最讲道理的人。他十六叔总说那家伙像沐氏的人，不像北墨皇族的人，如今看来，那家伙分明是承继了北墨皇族的所有优点，完全没有沐氏的恶劣习性。

　　郑秀晶在他旁边坐下，不放心的又问：“真的没事？你没和他吵架吧？”

　　“没有。”

　　没吵，从头到尾只有沐宸挑衅和威胁他，没有他回嘴的份儿。

　　郑秀晶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让他们传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