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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云归深处 ...

  •   刘彻走了,将我一人留在了甘泉宫。他还是没有废黜我,却形同将我放到了冷宫。
      周遭的宫人们似乎很怕我,或者说是因为我的突然失宠而像躲避洪水猛兽一般地疏远我。他们远远地打量着我,低声地谈论,或是嘲讽或是怜悯。他们总是离得很远,毕竟我还是皇后,但我知道——他们的低语、他们的眼神,我都知道。每每如此,我只是一笑作罢,这是早已料到的必然结果。
      当今佛教还未传入中国,我不幸无处可以参佛悟道,每日便画画写字地消磨光阴,只是从不抚琴。半月下来,我竟已经变得心如止水、淡泊宁静了。这样也好,起码可以释然地面对死亡。

      日头高照,万里无云。我独自一人漫步。花早已经落尽,树叶却是翠绿得油亮。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嘴角溢出一抹浅浅的笑靥,独自念道:
      “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忽然听到一声叹息,“奴婢这一生,也算是阅人无数,再圆滑老练的人在宫闱之中也是见过了,却偏偏看不都娘娘您。”
      我既不回头,也不作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向前悠悠信步。听到渐近的步子,我才含笑地开口:“不要叫我‘娘娘’了,这儿没有什么‘娘娘’,我就是我。”
      竟不觉得,对着刘彻他们唤了这么多年的“臣妾”、对着宫人们呼了这么多年的“本宫”,心中却始终希望着自称一声“我”。这么多年来,我就像一个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游荡了好久,不知来路归路,不知身处何境。就算慢慢地淡忘,迷茫的心底却还是渴望着那条路的——我想做回我自己。无论是翁主阿娇抑或皇后陈氏,我都倦了。心中只是想找回曾经的独孤月,只想听到某一个人软语地唤一声“月儿”。
      “姑姑以后也别自称‘奴婢’了,我们都是平等的。唤我‘月儿’,以后就叫我‘月儿’,可好?”
      她没有答复我,只是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
      我笑了笑,却轻咳了起来。喉咙痒痒的,仿佛有许多的小虫子在爬。
      她扶住了我,叹息一声:“这是何苦呢?”
      “没有什么苦不苦的。陛下要得是这个天下,我永远都只能居于次位,到死……”我调整了一下气息,对她推心置腹地说,“我这一生,总是不断地在做出抉择,那么的艰难。可偏生我又不是一个果断明朗的人,总是选了这个却忘不了那个,最后苦了一群人,独独我一人不苦。直到事情渐渐过去,我才觉得自己又做错了决定,又错了……”我轻嗤,“仿佛我这一生都没有正确过。这恐怕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做出选择了……”
      “娘……你——不怕又是一个错误吗?”
      我摇了摇头,“怕啊,换谁不怕呢?可即便是错了,也是错中最正确的一个。”
      我不知道鬼谷次子的谶语究竟是否正确,却知道自己的介入一定还是干系着什么,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可以兴大汉,也可以亡大汉。这是他要的大汉江山,我不要看到他因为我失去了它。他会痛苦怨恨一辈子,而我更会痛苦。我宁愿因自己“错误”的选择所带来的情伤而去,也不愿在他的痛苦怨恨中离去。
      “真的不爱陛下么?”
      我反问她,“爱。可爱是脆弱的,我的命不久矣,而我对他的爱的时间更是不久矣。”
      她轻轻一哂,说:“奴婢……我也是过来人,怎不知道忘记谈何容易?”
      很少见她这个样子。平时总会隔着些什么,她对我的态度总是极其的恭敬和顺服,更是从不会用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对我说话。记得最孩子气的一次,她对装睡我说“不像”时也不如此时的真。
      我歪歪头,“哦——”了一声,问道:“姑姑也是‘过来人’?”
      她一笑,表情却凝重起来,说:“在我儿时也爱过人君子,也有过良人。可自从我家获罪下狱后一个个不是病死在死牢里,便是头断在轧下。他以为我也死了,待我辗转见到他时却只剩一抔黄土——他病死了。然后,我用了一生去忘记他。”
      她说得很淡然,我却知道:她的心,至今还在痛。
      “忘记其实很容易,只要对着那儿——”我指着前方汉白玉的阑干柱子,说,“撞,上,去。便一切都成过往云烟,消散殆尽了。”
      湫水竟露出了一副调皮的表情,问道:“想去撞吗?”
      我不由地被她这鲜有的表情吓倒,呆了一会儿才说:“不想。我很快……很快就可以忘记了。”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转眼快到了夏四月末。
      生活就这样过着,缓慢而慵懒,我称它为“云淡风清”。
      古人云:“大隐隐于世,小隐隐于林。”可谁有我这般能耐?隐逸在大汉最富盛名的皇帝的别苑行宫中。
      我时常会想起原来的事情——不是五岁以前在二十一世纪的往事,而是后来在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越发觉得自己那日对湫水说的有多正确——我总是在后知后觉地一再做着错误的选择。其实,我放弃了好多好多人生的路口,原来总是怨天尤人地责备命运不给我改变的机会,当儿却是我自己没有真正把握。
      如果当初,我刚来的时候便拉着籽烨一起逃走,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在我遇到刘荣六彻的时候便凶凶地对他们——凶凶地对所有人,让所有人都讨厌,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我在刘彻许诺下“金屋藏娇”的时候就说,我要自己择婿,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在求母亲放我的三年里好好地规划,抑或就此逃跑远走,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在遇到刘彻的时候就努力地认出他来,然后坚决地排斥他,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在让楚莎假装溺死逃走的时候也假装是和她一块儿“同归于尽”了,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在母亲硬生生地逼迫我上凤辇的时候抑或是第一次隔着纱幔见刘彻时,抵死相抗,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
      如果……
      当初……
      如果当初我意识到了这一个又一个真正的人生路口,拿出一些勇气来,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而如今想起,我不后悔,只是惋惜,深深的惋惜。我自诩聪明,却其实是个迟钝得不行的大呆子、大傻子。
      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骂着自己:“独孤月啊独孤月,你这个超级Fool!怎么做什么都不明白呢,这样的糊涂。现在可好,爱情丢了,友情也没了……”
      正巧湫水走了进来,我回望了她一眼,轻轻地说:“姑姑,我只有你了。”
      湫水的听力极好,她微微一怔,点点头,目光柔和似水地凝望我。

      我从不过问长安城那边会有什么事情,连同母亲的事情也一并杜绝入耳。却还是听到了一个举国上下、老弱妇孺皆得知悉的消息:
      建元六年,丙午年,夏五月丁亥,窦氏太皇太后崩于长信宫,将合葬霸陵。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天又阴沉了下来。我仰头在浓厚的云间努力找寻太阳的影子,却终是徒劳。久久地才如同呓语般问道:“死了?又去了一个了。”
      湫水深深地叹息,说:“先太皇太后娘娘是你的血亲。”
      她并没有什么责备我的意思,只是顺口如此说来。
      我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说:“是的,她是陈阿娇的血亲,是她的外祖母……”心中却补上了一句,“不是我的。”
      举国同伤,我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我原就说过,我的泪是早已落尽了、流干了的。那没有眼泪的干嚎,太虚假,我做不到。
      我只是替这个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对我的疼爱的人感到遗憾,她生前那般的风光,死后却没有多少人真正地为她伤心。
      想着想着,我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湫水见怪不怪,大概以为我又是在发颠了。
      我是突然想起了小学时记忆最深刻的一篇课文,《十里长街送总理》。同样是国家上层的重要人物,同要是国葬,可惜一个情真一个情假,终究还是不一样。
      突然一缕射到了我的面前。我微怔,仰起头去望天。
      云,终究是遮不住太阳的,一点点地消散、飘远。
      云归何处……

  •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说呢?感觉我还真是一个外冷内热的“闷骚型”。。明明要把阿娇写成一个成日怨天尤人、以泪洗面的怨妇,却又忍不住把她写得有些调皮。。最后连带着湫水也不正常了。。郁闷。
    也许,我笔下的阿娇很像我,总是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事后才觉得自己又错了。如果各位亲亲大大觉得阿娇有些神经质,就请见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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