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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生死异同 ...

  •   一年匆匆。
      巫蛊的事情早已随着“罪女楚服病死死牢”的消息而渐渐平息。先是窦氏一门为我平冤昭雪,尔后除田氏及其党羽不予响应外,朝中的“倾窦派”和“中立派”都为我澄清,田氏被逼无奈也只好妥协,巫蛊之案得以彻底结束。
      虽是如此,可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开始只是咳嗽不止,现在却是……
      “娘娘,夏太医令来了。”
      我只是招了招手,胸口闷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原来只知道古代医疗水平落后,男的活过不惑、女的活过三十就是长寿了,却没想到我一个现代人到了古代也逃不过病痛的折磨。
      湫水前脚刚走,我便又猛地咳嗽起来,连忙用右手捂住了嘴。我的喉咙里突然涌上一股腥甜,猛地一咳,手心抱住一片湿热粘稠。
      为不可闻的,我竟分不出自己到底是哭还是在笑。哭,没有眼泪;笑,为何却痛得仿佛要心碎?
      原以为我真的能就此改变什么,能把握住幸福。可是为什么命运就是要对我狠一些?幸福和健康是不是就不能并存,是不是我强要这份幸福就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从枕底抽出一方红黑色的帕子,趁嘴边和手心里的血还没有干,连忙擦去。这帕子本是上好的雪缎,可是自第一次我来擦去口中吐出的血,就一次次将它染红、然后变黑,到最后就连用皂荚洗也变不会原来的颜色。
      听到有动静,我连忙将帕子塞进了枕头底下。
      “不必行——那些虚礼了。”
      短短的一句话,我却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完全。拜这所赐,我现在都很少说话,即便是说话也简明扼要。
      “诺。”
      夏太医令应该也年近古稀了吧?隔着纱帐,我看到他只是两鬓微微的有些斑白。作为医者,他对自己的保养这是不错。虽然我总是怨天尤人,总是在憎恨命运的不公,我却从未羡慕过什么人。纵使命运再不公,我毕竟一到这里就养尊处优,而后又当上了皇后,还嫁了是自己爱的人,与很多人相比我算是幸运了。但是现在我还真是羡慕他,从未见过他的身体有什么不适,这个年龄拿到现代也应该是满头白发、病痛不断了,可他确如此硬朗。倒是我,和他相比,若不是这副二十三岁的容颜还在,只怕会有种我比他还老的错觉。
      我让湫水撩起了纱帐,虽然知道自己现在的容颜堪称恐怖,可总不能躲着一辈子不见人吧?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一辈子,或许在“退居长门”之前我就要翘辫子了!
      原来和小豚在一起时,总是“饿死了”、“困死了”、“高兴死了”、“作业多死了”……“死了”长、“死了”短的。除了春节临至,老妈、姨妈、外婆一再提醒不能说些忌讳的字,我才多少认识到这字有些凝重。其他时间,我一概只将“死”认定为一个汉字那么简单,只是一种在现代口语中的习惯用语——“我要死了”,可我确不会死。可是现在我要是说:“我要死了!”可能会害怕自己是不是会真的话一出口就死掉。现在才真真切切地认识到“死”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字眼,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愁痛啊!
      虽然辛酸,虽然害怕,可是还是要说,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麻木,“夏太医令,本宫还有多少时日?”
      只听见“扑通”一声,里里外外所有的宫人都颤抖地爬在地上。我的心,沉了沉。如果她们就这样跪跪我就可以不死,那历来住在这椒房殿的主儿都去哪里了?还轮得上我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需要捕捉到他眼底的每一分。人的表情、人的动作、人的话语,或许都可以骗人,但骗人时眼底的那份或是不安或是狡黠却是骗不了人的。
      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自那天听到“卫美人日未进餐,干呕数次”之后,有多少的夜我都惊醒了,看不见枕边人便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臂,咬到甚至觉得骨头都要碎裂才肯罢休。疯了,我或许都要病疯了!这样做,只为了确定自己存在在哪个世界里——会不会,第一日再次拥抱刘彻时就再也接触不到他的身体?
      “娘娘言重了,并不至如此。”
      虽然是这么说着,可夏太医令的表情是无比凝重的,眼底……还算平静。
      看得出他还有话要说,我便吩咐道:“姑姑,起来吧。让她们都下去。”
      待一干人等都退尽时,我让他继续说下去。
      “寒气已攻五脏六腑,因而娘娘经事一再推迟,只怕日后不能再受孕了。”
      不是“不可能”,而是直截了当的“不能”,一字之差却遥隔九天。
      我将手压在胸口,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是啊,我都这副模样了,怎么还有能力诞育后代。虽然后来得出卫子夫只是中暑了,并非怀孕。可我的心却依旧难以松气。现在没有,不代表日后没有啊!而我,却是永远地判了死刑。
      “不能生育了么……”
      话还没有说下去,一口鲜血就从嘴里喷出,几乎都散在了束起的轻纱帐上。
      夏太医令见我吐血,又瞧见纱帐上的血渍,眼底终于有了一丝不安的波澜被我捕捉到了。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新绿色的薄纱,上边星星点点的血迹不是殷殷的鲜红色,却是近乎黑色的绛红。
      突然一个可笑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在那些古装电视剧、江湖武侠小说里,吐血尤其是吐‘黑血’,多半就是中毒的症状。”
      我微微一愣,被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下了一跳。可是,万事皆有因,而且最不可能的也许就是——真实。
      我故作镇定,佯装知晓什么地说:“我的……毒……”
      夏太医令猛地一凛,仿佛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我见状,心中凉凉,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死亡之门的前面。
      “我的毒,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还能不能解?”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软软,就如临死之人的气息一样薄弱,“夏太医令,夏大人。本宫自幼视你如父,无论结果有多糟糕,本宫都得面对,请真实地告诉本宫。”
      都要面对的。无论多害怕,躲不过就只有迎上。我总不能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吧?
      “毒……自您六岁时便有了,是老臣配、下的。”
      呵,我好像对除了刘彻以外的一切都麻木了,竟然一丝丝震惊都没有。他下了,如果是别人,我或许还会疑惑了。要是别人,医术高深的他又怎会不知呢?
      “其实这并不是一种毒药,只是老臣并没有料到它会与娘娘体内的寒气相溶变为寒毒。”
      “那么,本宫不能怪你了。告诉本宫,是谁让你这么干的?原因何在?还有,我的结局会是什么?”
      自我六岁就中毒了,那么便不是因为夏姊的死。如果不是夏太医令自己,那么能驱使他的就只有……
      “先帝为什么要你对本宫下毒?当时本宫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呀,无论对谁也构不成威胁,为什么呢?”
      “娘娘,您应该听过两则谶语吧。”他低声念诵起来:
      “一则为鬼谷次子先预言:‘翁主乃诞于丑时中刻,为闾皇星入命,命得一成一败者矣。再则,翁主为中秋月满之时降,乃天降祥贵之瑞——后命矣。却有‘月命’之劫,满则、残则,只得安随天命,一切尤待三日后揭晓罢。’
      “一则为先帝命鬼谷次子再测,尔后言:‘天谪桂宫仙,犹月皎皎洁。双千得此女,莫放任其去。得情得其心,辅佐千古君。疆土无垠际,春秋万代长。失情失其心,汉命如浮云。西去东即来,帝王百载休。’
      “这天降的月女便是娘娘您。您的星宿非为夜空宇宙中的任何一颗,而是月亮——独一无二,夜空的主宰月亮。即便是您能大兴大汉,可也可能大亡大汉。单不说先帝孝景皇帝,自高祖、孝文皇帝以来,两世呕心沥血兴我大汉,要得是大汉百岁千秋、万代永年。岂能在这四世便亡了,还亡在一个女子手中?”
      “当然不能断送在一个小小女子的手中,可两则谶语便断定本宫能倾颓汉室,不是很语轻草率了吗?”
      我绝对绝对可以保证在汉武帝刘彻这一世,大汉繁荣得不得了,绝对不……难道我真的会改变历史,然后提前倾覆了东汉?如果没记错,西汉王朝是王莽建立的,可这个时候王莽都还没有生出了,谁又来改朝换代呢?
      “常言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先帝命老臣配置了一些古书上的药,这药虽不是毒药,却可以定人生死。二十二年——这个时间已经足够您助陛下平定天下了。按古书上载,待您三十有八时,这药才会自行发作。到那时,天下已定,无论您是否真的会祸国,只要您……一死,大汉便能永保长久。”
      我冷冷地笑着、笑着,叹道:“先帝,真是运筹帷幄、心思缜密啊!到那时,我的用处已尽,死与不死皆是一样,死不过更加保险罢了。呵呵,这就是孝景皇帝陛下对我的疼爱啊!”
      自称“本宫”,我担当不起啊!他给我这些,他叫着“丫头”给我的更胜于自己亲生儿女的疼爱就只为了这个?
      妄我自诩聪敏啊,原来是个自以为是的天大的傻瓜,总是或是自愿或是无意地一步又一步踏进一个个他们精心设计的陷阱里。我独孤月或是我陈阿娇,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换来他们一个个的“重视”!
      “那么……我还要活多久呢?会不会早些如你们所愿?”
      “天下——未定。”
      “是吗,那你岂不是要费尽心思地保我平安了?不然你哪有颜面去见先帝啊!”
      我气得几乎是吼出来的。
      湫水闻声,几乎是冲惊来的,她也不问个究竟便与夏太医令同跪在了地上。我看了她一眼,眼中的酸涩有谁知晓?她知道么?
      “湫水——姑姑,你瞒得我好苦啊!”
      我还能信任谁?谁!就连在我身边的人都要害我,还露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我还能相信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想好好的活着,只是想好好地留在他身边,我不求别的:贫穷、富贵、卑微、权贵……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只要那么一点点的幸福,难道也是无理的奢望吗?为什么你们一个个连这么一点点小的幸福也不允许我拥有!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害我、都想要我的命、要处之我而后快?我到底妨碍到了谁?为什么都要这样对我……咳咳,为什么……咳咳咳……”
      我咳得无法再说出话来,只是气瞪着他们,无能为力。手脚冰凉,没有一丝气力,仿佛根本不是我的。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头下的枕头、被褥、床榻四角的玉镇都扔出去。可是,现在一切对于我来说仿佛都是奢望,是可想而不可为的。就连这么轻松的小女孩耍脾气的方式对于我来说也只能是……想想。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娘娘保重身体啊!”
      我是第一次——第一次见到湫水落泪。
      这个坚强的,外表如冰、内心似铁的女人,在全家人受冤惨死、在自己陷身牢狱、在堂姐殇薨离世……的时候,都未曾掉落过一滴眼泪。而如今,我却如临梦幻一般,见到了她眼中静淌无声的晶莹。仿佛在梦境里,可却又如此的清晰切实,让人有恍惚间产生错觉的迷茫。
      “奴婢的确造就知晓先帝让夏太医令喂药此事,也知这对娘娘有万分的不公平。可是先帝临崩之前,亦已后悔了。因此,先帝才将玥珠给了娘娘,希望这传说中的神珠能保娘娘性命。”湫水向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玥珠是先帝花了一年才寻到给薄皇后娘娘的定情之物,是先帝和薄娘娘平生最爱之物。薄娘娘走后,它一直带在先帝身边,未曾一刻离开。若先帝不疼惜您,怎又会将这玥珠刘给您呢?”
      我的嘴角扯了扯,最终还是没有露出那抹冷笑。
      我该自私地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怜哀自己,还是该无私地站在景帝的立场上理解他?如果选择后者的理性客观,那我的后果将是什么——忍气吞声地等待死亡么?
      无私、大爱、以德报怨,我太平凡,我做不到!
      可是,不这样,我又如何呢?
      “娘娘,传说中这玥珠是上古神珠,只要以血祭之便能如献血者一愿。”
      “那只是‘传说’。”而我,要面对的是血淋淋的残忍的现实。
      死亡,是必不可免的吧?
      “夏太医令,那么,我……”
      湫水深深唤了我一声“娘娘”。
      娘娘,这个浮华的身份,却要我用血的代价来换取。娘娘……我值不值啊!
      刘彻,你说我值不值啊!为了……这个唯一能与你匹配的身份。
      如果只是你,值吧?值。
      “那么,本宫还能为你们活多久呢?一月还是两月,或是几日?”
      夏太医令有些慌恐,摇起头头来却又有些勉强,“本可活至三十有八年即是三十二载,如此看来……至多一年。”
      一年……么?
      自己说出一月两月甚至一两日也是轻巧的,可是自他口中说出,却听来尤为的艰难。仿佛在我说的一两日也是一个世纪般长远,而他的一年便如同流星陨落的一瞬间。一年啊,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秒……其实很长了。可为什么我觉得比我口中的一天还要短暂呢?难道,在我和他说描绘的世界里,他用的是光速?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唇。
      “夏太医令,有什么法子可让本宫在这段时间里看起来无异于常人?本宫是指——”
      “老臣明白。只是……”
      如果我的命只有这么短,那再短一点又何妨?
      只要,在最后的时间里有气力陪他喜、陪他怒,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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