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 之 谁家年少》之茳

14、第十三回

　　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周洁回了长春宫后，周澈在皇城里飞奔，轻轻跃上四五丈的朱红城墙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忘了一件事，直到回到家中珠儿急吼吼地跟他说，那件箭装找不到了，才莫名其妙灵光乍现。
　　咦，我不是还要去看我的小外甥吗？那小外甥在哪？连名字都没问......
　　箭装在哪里？箭装好端端地给收在碧芜里，怎么会掉嘛。

　　周府吃夜饭的时辰，一般随周老爷下朝的时辰而定。今天周老爷依旧下朝得很早——至少比半月多前早——酉时就到家了。以往都是回南院漱洗一番换下官袍后和家人在花厅里吃饭，没想到今日刚到得大门前，郭大管家就跟他说，小公子请他到正堂去。
　　小澈儿干嘛呢？有什么事不能吃过夜饭再慢慢说？想归想，周大人还是迈步上了台阶，穿前院直奔正堂。

　　堂屋里两把梨木雕花大椅的右边那只，已坐上穿着颇为正式的礼服的夫人云氏，二儿子周澄站在她身边，同样的整齐打扮，而小儿子，着了件湖绿礼服（天青那件下摆被撕了，又惹来珠儿一阵尖叫）站在堂中。
　　这什么阵仗？周大人满腹狐疑。
　　两个儿子分别叫了一声“爹”，周大人点点头，“恩”了两声，进堂后一撩袍子坐到夫人身边的大椅上。
　　云夫人侧过脸来，满面温柔的笑意——她虽已年近知天命，却还是个美丽的女子，当然，这种美丽不同于豆蔻少女形于外的娇艳风华，而是经过岁月历练后如敛起的贝类般的含蓄优雅——她说：“老爷，澈儿讲，要给我们行礼呢。”
　　周大人一听，有些纳闷：“好端端的行什么礼啊？又不是过年节又不是寿辰的。”
　　“我也这么劝他，但这孩子就说要行礼，我也只好由着他。”对于这只在身边养了十七日的小儿子，云夫人始终存着一股歉疚，现在他终于回来，又长成个这么灵秀讨人疼的孩子，她怎能不把他宠上天，他说的任何事只要不会伤到他自己，云夫人哪会拂了他的意？
　　周大人转过头：“澈儿，怎么啦？”
　　周澈偏头笑了笑，露出左颊上一个浅浅梨窝：“爹，娘，澈儿还是先给你们行礼吧。”
　　珠儿伶俐地捧过一方素色蒲团，放在少年脚下。
　　周澈收了笑，换上端整的表情，朗声到：“请爹娘受周澈一礼。”
　　周大人坐直了身子。
　　少年撩起礼服下摆，有生以来第一次双膝落地。
　　双手平展，伸直后于上方合拢，左手上右手下叠在一起，拇指伸直，然后以左掌心贴于额头，缓缓拜倒直至右手背贴地，重复三次，再站起来，重新跪下，又是三拜，最后一次跪倒，两拜。
　　这是安图国最为尊贵的正礼，皇帝登基、大婚、寿辰、元旦在太和殿受文戊百官朝贺时，官员不过三叩九拜。
　　少年身姿端丽，着了正式礼服看来更是俊秀，这一套大礼让他做起来除去别样的庄严敬意，另有一番行云流水般的奇妙韵味。
　　珠儿在一旁慨叹：她的小少爷，连行个礼都这么好看。
　　堂外站着的郭管家同感。
　　二少爷周澄亦同感，不过把前面的称谓换成“三弟”而已。
　　三人都没说出口来，所以没办法点点头击击掌之类互相交流一下感想。
　　行完礼，少年也没起身，而是用他清泉一般的声音说：“儿子在外习艺多年，没能在爹娘身边尽孝，今日以这三叩之礼赔罪，并奉清茶两杯，愿爹娘身体安康，齐东海之福，比南松之寿。”
　　一旁的珠儿立刻托起一个漆盘——上有两个倒置于茶碟中的茶碗，还有一个茶壶和一小罐茶叶——低头跪到少年右前方，将漆盘捧至他面前。
　　周澈翻茶碗，舀茶叶，倒水冲茶，动作轻巧灵活，似是做过千万遍的娴熟优美。
　　谁能想像这亦是他第一次做此等事？
　　见泡好茶，珠儿起身，行得两步复又跪下，举岸齐眉。
　　周大人和云夫人显然有些怔仲，不知想到什么，一个眼眶微红，一个已侧过脸拿巾子印着眼角。
　　周大人端起一杯茶，啜了一口，连声说“好”，声音里隐闻哽咽，云夫人顾不得烫，也啜了一口，然后赶忙站起身就去扶仍跪在堂中的少年：“好儿子，快起来，地上凉。”
　　周澈随着母亲起了身，轻声问：“娘，茶好喝不？”
　　“好喝......好喝。”云夫人挽着儿子的手臂，连连点头，话声里鼻音浓重。
　　“那我以后天天泡茶给您喝可好？”
　　“......好，好，当然好。”

　　等得堂中诸人都稍稍平复了情绪，周大人问话了：“澈儿，今日怎么记起要行礼？”
　　“儿子久别归家，自该行礼，昨日娘刚回来，舟车劳顿身体疲乏，今日父母均好，行礼正是时候。再有......”周澈顿了顿，又想起姐姐那番“该跪则跪”的话来，“今日在姐姐那里遇到皇帝，我说我还没跪过爹娘就没跪他。”后半句话，每个字的尾音都像含在嘴里。
　　不过周大人听清楚了，也大惊失色了，一下从梨木椅子上弹跳起来：“你......你......没跪？”自家儿子好端端地站在这儿，皇上自是没拿他怎样，可是这犯上大罪，怎么可能轻易饶过？皇上的心思......周大人冷汗涔涔。
　　“恩，没跪。”少年老老实实地点头，然后从襟里摸出一卷锦绣黄绫和一块杏黄丝绦系着的碧色纹龙佩，“我用一块黄地晶和一个寒玉匣子跟他换的，他封我什么大刀侍卫和迂回行走之类，还叫我以后可以不跪他，哦，对了，还有一块牌子，他说拿那个以后进出宫就不用等旨了。”
　　那卷黄绫，周澈根本没看过，接来往怀里一塞了事，当时又在气头上，哪还留意皇帝到底封了他什么？他虽知道安图的官阶、位品，但仅限于各部官吏，这种虚衔不包括在内。
　　周大人目瞪口呆。
　　半晌，伸手接过那卷黄绫，展开翻来覆去辨了好几遍，又把那绫上本就不多的字句逐字细细研察了一番。
　　终于断定，
　　这圣旨，是真的；
　　自家儿子的话，是真的；
　　皇上，没有开玩笑。
　　再定睛一看少年手中那块玉佩，周大人都要中风了。
　　这块玉佩，取的是西边宛丽进贡的一块亿年翡翠中成色最好的一小块，然后由安图最顶尖的绘图
　　、雕刻、打磨师傅们经了三年才完工，于弘熙元年奉上，皇上一直随身而佩，爱若目珠，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赐给了小儿子？......
　　“你......你对皇上做了什么？”周大人颤声问。下了蛊吗？
　　“没做什么啊，就说了几句话。”
　　“说的什么？”
　　“恩，问他会不会因为一个跪礼就杀我，然后说跪礼让人不舒服。”
　　你觉得不舒服就不跪？“皇上没动怒？”
　　“没啊，宣旨的时候还笑呢。”
　　周大人仰头望天......天花板。
　　皇上今儿个怎么啦？吃错药了？......啊，不，皇上不吃药的......啊，不对，皇上今日心情甚好，皇上英明......
　　平日谦和严谨，逻辑周密的礼部侍郎大人，觉得自己都要错乱了。
　　半晌，周大人摇摇头，自家儿子，难道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连皇上都抵挡不了？（他对周澈还是很有信心的。）
　　“走吧，去吃饭。”周大人率先往堂外迈去。
　　云夫人走过周澈身边，轻揪揪他珠圆玉润的小耳垂，爱怜地嗔到：“你啊～～”
　　周澄最后走过来，一把搭住他的肩膀，笑得没心没肺：“三弟，行啊，连皇帝都买你面子。”

　　第二日，周家小儿子被封侍卫，允御前行走，进出宫无需通报，并授面圣不拜特权的消息传遍朝野，暗地里掀起一股轩然大波：天哪，皇上连那块“如朕亲临”的纹龙佩都赐下去了，这周三公子到底何方神圣？
　　朝中见过周澈的大臣啧啧称奇，没见过的急于一睹真容，而那少之又少与礼部右侍郎关系极恶的大臣则心如猴抓，想见见，拿什么脸去见？这周家，怎会无端如此受皇上器重？先是升周家女儿品阶，然后将任户部知事的周家长子外放通梁府——通梁（这相当于一个直辖市）那是什么地方？三江汇聚之地，安图最重要的水运枢纽，繁华程度仅次于合京，通梁知府，肥缺中的肥缺！而且看样子过不了三年就将召回，回来那官阶还不“噌噌噌”往上提啊？现在皇上竟又赋给周家一个默默无闻，没有功名在身也没听过有任何贤才的少年如此隆恩，周家，到底让皇上看上哪一点？莫不是就此要飞黄腾达？
　　还是说，皇上决定倾力培养周家，以此平衡卫宰和德妃之父参知政事刘丙锡两方势力的此消彼长？
　　这朝中的风向，看来要变了。
　　于是有些官员，听闻此事细细揣摩一番后，决定要去踏礼部右侍郎家的门槛了。

　　谁也没想到，谢瞻给少年的一切恩典一切特权，只是因为少年的一番话，只是因为这话里有两句令他有点小感触，一时兴起，就把所有东西通通赐给了他。
　　当然，感触归感触，他还是挺喜欢看人下跪的，天下我独尊，身为男人，站在这种高度，看芸芸众生皆为俯视，那种满足、骄傲、还有豪气，哪是做普通人可以享受到的？
　　少年的话，可以视为另一种声音，像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新鲜主意，听听就够了，他可没兴趣去尝试。
　　不过，这个少年，还是颇为特别的，竟敢直视朕且腰还打得挺直。
　　谢瞻放下手中的朱笔，想想日间见到的少年，微微一笑。虽是一时兴起，但他不后悔将纹龙佩赐给了他——他从不后悔做过的事。
　　红衣老太监李达为他捧上一盅莲子羹，看到这个笑容，心想：皇上今日心情真的很好。
　　过得几日，听闻朝中大臣把周府门槛都踩平了，谢瞻喝着一杯雾里青，又是一笑。
　　老太监又想：皇上近日心情，确实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