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潋滟总相逢》沈灵遇

1、逃不过命运的相遇（一）

　　“客官，您的酒。”小二屁颠屁颠地将十坛酒摆到一张临窗的桌面上。
　　要酒的客人是个看起来很糟糕的老头。
　　衣衫有些破败，头发极为凌乱，胡子拉渣，一身酸臭味像是几年没洗澡一样。
　　可是就在方才，这位看起来如此不堪的糟老头将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拍在了桌上。
　　“小二，十坛好酒。”
　　他的声音洪亮。
　　洪亮得不似出自那样一具瘦弱单薄的身躯。
　　此刻，他的脸上正浮出一股稚童般的笑意来。
　　“嗯，香！果然是好酒！”糟老头一把掀开坛上的封口，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客官，要下酒菜么？”小二一脸虔诚地站在酒桌旁，适时地想伸手去帮客人倒酒。
　　“不必，有酒便可！”糟老头灿烂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哎~那您慢用，小的退下了。”小二将头一欠，躬身而退，转而去招呼别桌的客人。
　　何必点菜，楼下有人讲故事，正好听来佐酒。
　　糟老头又再一笑，张口灌下二两竹叶青。
　　“当时，只见一条三百多丈的蛟龙从海中探出头来，周身乌黑，满身的鳞甲在太阳的光照下闪闪发亮。神蛟一声嘶吼，大地都要抖三抖。紧接着，只见神蛟血盆大口一张，海水顿时像山洪爆发一样，狠狠地砸向了那海面上的一叶扁舟。那可真是天昏地暗呐！”讲故事的是个络腮胡，自以为吊起了听客的胃口，遂暗自得意地端起茶壶歪倒了一口茶水，又叼着壶嘴不放，只斜着眼睛看着众人。
　　“快讲快讲！船上的人怎么了？”果然有人按捺不住，开始站起来催促络腮胡。
　　络腮胡越发得意的摸了摸自己满脸的黑须，咧嘴露出一口烂牙，美滋滋地只是不说话，底下人越发按捺不住，催得更是厉害。络腮胡眯了眼，看向耀眼的太阳去，那光线晃得眼睛生疼，他却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心里觉着这定是极为沧桑的表情，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哀叹：“唉……可惜了那船上的数十位高手，转眼间就淹没在茫茫大海之中。”
　　“瞎讲，你说都是高手，怎么不御剑飞行？哪可能就这么活活淹死！”有人拍案反驳，引来一堆人的附和。
　　络腮胡恼怒地斜视他一眼，怔了怔，张口道：“没见过世面，那是什么？那是神蛟！要变成龙的！高手算什么，孙悟空还飞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呢！踩着几把剑能飞多远啊？那可是在海上啊，后边又有神蛟在追，不死的很难看就已经不错了。”
　　“是啊是啊。”又一堆没主见的人忙着附和，巴巴地等着他再往下讲。
　　“不讲了不讲了，今天就这样了，婆娘做了溜大肠在家等着了。”络腮胡起身拍拍屁股要走人。
　　“那可不成，还没讲完呢！这不还没到晌午呢，”听客们还没过瘾呢，那肯就这么罢休，一个个的拉着不放。
　　络腮胡要的就是别人这态度，顿时心中那叫一个舒坦，便又摇摇晃晃地踱回原地来，做出一副懒洋洋的神色，眯着个小眼，道：“也罢也罢，就将这段讲完吧，然后大家便都散了回去喝酒，下午再聚。”
　　“哎呀，行了行了，你快些讲来便是。”一干人等不由得拖了拖凳子，只将身子凑地更近些，眼巴巴地望着络腮胡。
　　络腮胡蹲到凳子上，俯身看着一众听客，挑了挑眉，道：“都说那隐蛟岛上，满地尽是山石沙砾，一棵树都没有，寸草不生，连飞鸟都不愿意在那里停一会儿。传说有人被迫流落此岛，结果白日里遭太阳暴晒，晚上被冰雹袭击，那太阳毒得能烤出人油来，那冰雹又都跟拳头一样大，可是隐蛟岛上方圆数百里，竟无一处可以躲避之地。那人又饥又渴，满身是伤，终究惨死岛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人死后不多时，既无蛇虫鼠蚁前来啃噬，亦无飞禽走兽前来分食，那尸体竟在倒地之后不多时便白骨无存，更别提肉身了。传说是此人犯了神蛟的怒气，神蛟才显灵令他尸骨无存魂飞魄散，从此再也不能轮回。就这样烟消云散，万劫不复了。”
　　“啧啧。”围观的人皆抚掌而叹，为蛟龙的神秘力量所震撼。
　　络腮胡对此状况甚是满意，转眼一想腹中空空，此刻再无内容可以挖出来讲，便满面红光地看了看日头，道：“确是晌午时分了，刚才哪个兔崽子说是没到时辰的，凉了老子的猪大肠能有你好处？大家都散了，吃过午饭再聚，我还有皇城里边的好事儿没说呢。”
　　众人唏嘘不已，推推搡搡地渐渐散去。
　　糟老头见这故事结了，便自个儿悠悠一笑，只得干咽一碗竹叶青，再没了佐酒的事物。
　　不知不觉渐上掌灯的时辰，糟老头的面前摆满了空酒坛子，而他脸上微红，已然有些醉意了。“小二，再拿十坛酒来。”糟老头伸掌在桌上一拍，咋咋呼呼地高声喝了起来。
　　“哎~来啦来啦~”小二屁颠颠地一溜儿跑过来，油腻腻地抹布往肩上一搭，谄笑道“这位爷，您还要点啥酒？”
　　“不用了！”糟老头的脸色却猛然大变，再度伸掌在桌上一拍，人却从窗中跃出，直扑向街上而去。
　　“哎！这位爷！这可是二楼！”小二慌忙追到窗边向下看去，糟老头却已不见了人影。“哎呦，还真邪了门了。这老头该不是喝高了耍酒疯去了吧。”小二嘟哝了几句，摇晃着脑袋收拾起来。这城中有着一股武林势力，总有些江湖人士来往，小二对这些有功夫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便也不去担心那老头。
　　街道上早已摆起了夜市，杂耍的、小吃摊子、杂货担子，都沿街摆了老远。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时传来惊呼声，只见一道灰色人影快速地穿过人群，直向着一个方向奔去。
　　踏雪山庄。
　　一个微驼的人站在朱漆的大门前，胸口不断起伏。
　　此刻，他正大喘着气。
　　踏入江湖这许多年，从未有哪一次令他慌到如此狼狈。
　　抬一抬头，“踏雪山庄”四个大字正龙飞凤舞地盘在匾额上，高高地悬挂在最醒目的地方。
　　就是这里。
　　糟老头神色凝重地整了整衣衫，提步上前轻扣了三声门环。
　　“哒、哒、哒。”然后，他退回了原地，站在三尺之外静静地等候。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老先生，请问您找谁？”一个俏丫鬟探出身来，温和地看着他。
　　“劳烦小姐通报，在下卜天，求见你家老爷和夫人。”卜天作了个揖，恭谦地几乎将头垂到腰间去。
　　“哎~老先生稍等。”俏丫鬟轻轻地合上门去。若支起耳朵，能听见她一路小跑的声音。
　　卜天站在灯笼的光亮里，那明亮的烛光照得他的影子很短，浅浅地团缩在脚下。他看着自己脚下的那一团黑暗，不由愁上眉头。
　　“老先生，我家老爷和夫人请您进去。”俏丫鬟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门。卜天发现自己的失神，尴尬地冲丫鬟一笑，提步轻轻地跟了进去。
　　“要怎么开口？话要怎么说才好？”卜天一路跟着，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始终忐忑着不知所措。“或者……现在回头也来得及，反正……始终是事不干己。”心中这样想着，脚却义无反顾地前行，不曾落下半步。
　　“这位就是卜天老人吧？久仰久仰。”一个年青英伟的男子从大厅迎了出来。
　　卜天看了他一眼，面前的人笑容可掬，可他的命运却如染了重墨般沉重地在背后铺开。
　　“不可失神。”卜天晃了晃脑袋，将自己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浅，快给老先生看茶。”从男子的身后走出一个绿罗衫的美貌妇人，一样可掬的笑容，正转过头去轻声吩咐着刚才的俏丫鬟。
　　卜天老人看着她走向自己，眼前浮现的却是满地的鲜血，缓缓地流淌过来，淹没了足踝。他深知自己又失了神，只得装作醉酒般扶住头，微退了几步，再不去看二人，干笑道：“二位，老夫失礼了，今日酒喝得有些多。”
　　“无妨，老先生快进来坐下。”男子热情洋溢，将卜天让进了大厅，搀扶着坐下。
　　“话不长说，老夫前来，只想问一问，庄内现在可有两个孩子？”卜天老人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一双夫妇，随即又添上一句，“两个女孩子。”
　　“有。”夫妇二人面面相觑，旋即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卜天老人原先坐得笔直的身躯猛地瘫下来，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良久，方又开口道，“原来真的有两个女孩子在此。”他晃了晃头，很是无力的样子，慢慢地抬起手来扶着额头，虚弱地说道，“敢问……可否请出来让老夫见一见？”
　　“敢问老先生，所谓何事？”绿衣夫人靠上前来小心地询问。面前的这个老人，在江湖中久誉盛名，他观天象，望面容，可知过去未来，是出了名的活神仙，甚至有传闻他其实是来人间游玩的仙人，可谓不所不知无所不晓。而如今，他的神态，他的举动，让人不由得提起了心来，仿佛有什么性命攸关的事即将从他口中说出来。
　　“大事。”卜天老人闭了闭眼，十分疲惫的样子，缓缓地说道，“若二位信得过在下，但请让两位姑娘出来，让老夫瞧上一瞧。”
　　“小浅，带两位小姐出来。”男子手臂一挥，面上神情仿若下了重大决定一般。不论如何，“卜天老人”这四个字，让他愿意搏上一搏。
　　“是，老爷。”小浅刚把茶水端进来，闻声便轻巧地放下，卑恭地低了低头，轻轻地退进了屏风后面。
　　卜天老人坐在椅子里，紧闭的嘴唇暗示着他再也不肯多言，右手的手指不断地轻叩着膝盖，眼中的焦虑令绿衣夫人面色转为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