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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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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死的人越多,花开得越灿烂。
山谷前面有一片花海,开着大片大片紫蓝的薰衣草和纯白的玲籣,风一吹,花浪荡漾,延绵起伏,每逢日落,更是越发地美轮美奂。
父亲偏爱这片花海,近乎痴迷。
常常地,他会依在阁楼窗台上,木然注视下面一望无际的蓝与白,一看便是一整天,好比老僧入定。这个时候招惹他的人通常不会有好下场,记得上个月新来的伙计,只因送布时扰了父亲思绪,当场就被一通乱棍打成了肉泥,很惨。
父亲是个狠角,世人谈虎色变。
山谷初具规模时,许多武林闲人人尚且成群结队闹上门来,可全部都死在了父亲那柄细长的寒冰剑下,一剑封喉!
后来闹事的人少了,可父亲却不肯善罢甘休,他迁怒世人,派五十家丁将三百里外长安城内的贾家大户屠了个一干二净,仅仅只是因为贾家的儿子与第一个上门挑衅的剑客乃八拜之交!霎时举世皆惊,江湖骂声渐起。
而当中,亦不乏一些以名门正派自居的所谓侠客,明的暗的,或单枪匹马,又或三五成群,陆续奔赴赶来,父亲丝毫不惧,统统照单全收,只要有人敢入山门,不出三天,必定殒命。
父亲足不出户,已是威慑天下!
我不知道他的绝世武功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没有人能挡住他轻轻的一剑,利落、冰冷,也许那些人死的时候,连父亲是怎么挥的剑都还看不清楚。而他杀人时,从来不曾让我回避,于是在那段时间里,我便时常能看到他冷漠的面孔,以及满是杀气的双眼,陌生得紧。
随后他会去花海,徘徊,再徘徊,把不是薰衣草和玲籣的所有杂草野花拔个干干净净,仿佛杀人远不能泄恨,非要这般折腾一番方能善罢甘休。
他憎恶这个世俗,蔑视武林,却偏又能傲视天下!
只是,为何如此?何苦如此?
我常常这样暗自轻问,可惜没有答案。
父亲从来没有教过我什么是以德报怨,只是严训:有仇必报!
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父亲死了,我那暴戾乖张的父亲,我那不可一世的父亲,终究还是死了!
弥留之际,居然没有一个郎中能看出得的什么病,我像往常一样挥掌,想要拍死那第四个从宫中掳来的庸医,父亲突然一下拉住了我,他空洞的眼神木然扫向窗外,一动不动,良久,隐约见得一丝流光恍恍惚惚,飘飘渺渺般自他眼底升起,愈聚愈浓,最后竟是充盈了整个眼珠,我知道,父亲大限已至,可他却仍旧舍不得这尘世,拼尽最后一分气力,也要在俗世多呆这半分时光。我头一回看到父亲高傲的眼里现出泪花,听到那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唤:来了么,来了么!
我茫然抬头,窗外除了花海,除了满目的紫罗兰和玲籣,什么都没有,蓝与白交相辉映,无尽伸展着,连接了天与地。父亲的手突然松落,无力垂在床边,静静地,仿佛只是睡着一般,只是,他再也不会醒来。
在替父亲收拾遗物的时候,一卷发黄的画轴忽然掉落出来,拾起,展开,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持剑而舞,长衣飘飘,眉宇之间满是骄傲。那个少年跟我很像,但是绝对不是我,是年轻时候的父亲。
我留意到,画上有一个奇怪的署名——敬秋。
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可是除了早逝的母亲,又还有谁,能将父亲刻画得如此传神?
我默默看着,心间略过一丝苍凉。
大哥执掌了山谷,与父亲乖戾的性子不同,他格外热衷俗务,数年下来已然遍交天下豪杰,山谷声名鹊起,入了八大门派之流,看着那些眉开眼笑的江湖人,莫名地,竟让我感到十分不快,难道他们都忘了过去那些血的教训?
我独自下山,离开。
然后,我就遇到了他,那个风一样优雅的男子,我的师傅。
记忆中,师傅似乎永远不会老去,明明与父亲相仿的年纪,却依旧飘逸出尘,不似父亲那般沧桑苦闷,以至于第一眼看到他时,差点以为是天上来的仙人了。然而,最吸引我的却是他的剑法,温和如水,美润如玉。
如果用这样一套剑法杀人,会是怎样一种优雅?
头一遭,我对用剑产生了兴趣,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时间仿佛就此凝固,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急促。
后来,他就做了我的师傅。
我没有告诉他,我来自万花谷,那个曾经的修罗地狱。
好在他也没有问我,于是我也不问他的。
我的剑法越练越是纯熟,师傅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亲切。
他很爱看我舞剑,在开阔的青葱草地上,在险峻的山崖边,在清幽的溪谷里,他就那么默默坐在离我三尺开外的地方,静静看着,面上有些许感伤,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无论是在晨露中还是夕阳下,总能给我最刻骨铭心的感触。
阳刚,偏是凄清般地绝美。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师傅,怎么就肯收了我做徒弟?
师傅说,我很像一个人,一个他爱过的人。
我大怒,我非女子,怎可相比?
师傅只是笑,不再说话。
我愤然而走,持剑闯入连云十八寨,把贼窝杀了个血流成河。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我的剑还不够快,还不够狠,做不到像父亲那样一剑封喉,在砍翻最后一个贼人的时候,我也倒了下去,满腔热血,可曾浇热了这虎狼之地?
醒来时,我又看到了师傅孤清的身影,那苍白的脸上除了心痛,还有一丝道不清也说不明的炽热,夹杂着酸楚,似是而非,看着看着,一股钝痛慢慢磨过心田,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迷上了他,就像父亲偏爱花海一样,近乎痴迷。
再后来,我又睡死过去,没有梦。
师傅没有娶妻,他说他没有爱世间女子的能力,我笑,不以为然。
师傅眼中除了剑,还有一座巍峨宫殿,肃穆而森严,承载了他一生的岁月。他领我去了那座宫殿,巍峨青山之巅,山河大好。
在那里,他送给我一件深蓝镶边的长衫,宽袍大袖,穿在身上有种飘飘胜仙的感觉。我总是看不腻日出日落,也听不腻林海风涛,只要留在师傅身边,一切都显得那么地美好。
春阳融雪,在一个寒冷的早上,我们在山门外的羊肠小道上慢慢走着,他在前,我在后。我偏爱师傅儒雅的背影,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少看他那双细长的眼睛,也许思念就会慢慢淡了,可惜事与愿违,有增无减,于是我益发钟爱他的背影,因为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有。
路的尽头,师傅蹲了下去,看着地上一道破碎的划痕,表情异样沉痛,他说他很后悔,后悔当初错杀了一个女人,失去了一个挚友。我摇头,冷笑,他分明没有半点后悔,有的只是不舍,深深不舍。
得不到的,杀了便是,有什么好惋惜的。
我如是说着,胸中醋意翻腾,直烧得两眼发黑,却依旧倔强站着,纹丝不动。
师傅看了这边一眼,欲言又止,良久良久,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惊得林中鸟雀四起,黑压压一片如同乌云盖顶,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张狂的模样,一时竟是呆了。笑够以后,师傅悠悠地道,那个女人的夫婿,他的挚友,就是在这里与他割袍断义的,他深深惋惜,而那个人,直到死,都不曾再让他见上一面。
许多年以后,我才忽然发现,那一天,正是母亲的祭日。
只是当时,我已被怒意蒙蔽了眼睛,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丝丝的嫉妒,足以让我发狂。于是那天晚上,我在酒里下了药,灌醉了我那可亲可敬的师傅,雾里看花早已不能满足我如同太阳一般火热的心,我要的是肌肤相亲,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占有,师傅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我如愿以偿地拥着那具发热的身体,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男子健壮而富有弹性的胸膛是如此地富有吸引力,我用力抱着,轻轻吻着,酣畅淋漓,以至于在师傅失去理性用力压倒我的时候,也没有做出反抗。
只要是你,哪怕要我似幽兰般只绽放一夜,又何妨?
我忘了疼痛,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身上的人儿,修长的背,纤细而结实的腰身,不肯错过一寸一毫,直至我的胸膛与他的,紧密相贴!你确实不需要有爱女子的能力,你爱我就足够了,爱我这样一个与你一样的男子!
沉迷着沉迷着,任他予/取/予/夺之间,我赫然听到他似乎在念着我的名字,侧耳,是的,他在念:东方……
有什么东西温暖了我的眼睛,湿湿的,眼泪就这么滑了下来,落在枕头上,沁了进去,我把他抱得更紧了,认识这么久,我从来不问他的名字,他却已经把我印在了心里,我喜极而泣,轻轻咬着他的耳垂,问:“你叫什么?”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含糊不清,我再问,他再答,这回听清了,他只说了两个字:“敬秋。”
敬秋,好名字。
只是,怎地这般稔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我想到了父亲,想起了那副发黄的画卷,还有那个署名,不就正是这敬秋二字吗?
陡然间,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什么激情都没有了!
原来他记挂着的,根本不是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人从身上推开,与此同时,一些白色的东西溅到了我的胸口之上、大腿两侧,发/泄过后的他颓然坐倒在地,狂热的眼神渐渐回复了清冷,定定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咬着嘴唇,血的腥味涌入口中,几欲作呕。抽出长剑,我指着这个让我爱得痛彻心扉的师傅,一字一句道:“你,认识我父亲?”他笑了笑,露出一副释然神态,既不回答也不否认。
长剑刺入了他的肩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淌了出来,终于,他细长的眼睛再次对上了我的冰冷绝望,缓慢而又清晰地,我分明听到了他在说:“我爱的是你的父亲,他也爱我。”他很骄傲,好像说的是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
我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长剑带着雷霆之势轰然劈下,不料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接住了,他又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笑得张扬桀骜。
他说,我现在的样子和父亲年轻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很喜欢。
他说,父亲的剑法也是他教的,我手里的剑和父亲用的本是一对。
他还说,他就在这里等着我,等着我剑法大成的那一天。
最后,他扬长而去,我的心碎了一地。
我将长剑折成两段,将深蓝镶边的白袍一缕一缕地割开,直到破烂不堪。
欲哭无泪,剩下的只有耻辱,深深耻辱!
我回到山中,发疯似地冲进父亲房间,把那副画撕得粉碎!
我换上玄黑色的衣衫,挑了一支很沉沉的铁笔,然后开始练功,没日没夜地练。
我想我现在一定像极了父亲,暴躁而乖戾,喜怒无常。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杀了那个人,什么都不重要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我历尽千幸万苦,再次来到那座巍峨宫殿之前,见到他的时候,只轻轻一挥笔,他便倒了下去,没有经历任何想象中的苦战,仿佛只是扫去案台上一粒不起眼的尘埃一般,毫不经意地,轻轻巧巧地,他就倒下了。
是地狱式的磨练让我的武艺突飞猛进了吗?
还是,他本就不想活了?
电光火石之间,我猛然醒悟过来,却只来得及接住他颓败的身体,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
“为什么,为什么!”我声嘶力竭,头顶上的青天白日却无动于衷,看不出丁点悲恸。
“他死的时候,有提到过我么?”痴痴地,那个人用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我的胳膊,低低生问道。
都要死了,怎地却还记挂着我那个冷漠的父亲?
我泣不成声,重重点头。
死,又有何难,难的是,我死了,你却还活着,苦吗?
我收敛了他的尸体,在他心心念念的宫门大殿前焚做灰烬,然后用檀木雕的盒子装着,我要把他带回万花谷,撒在父亲最爱的花海之上。
走之前,我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那座空旷幽深的庄严大殿,忽然觉得,“纯阳宫”三个字竟是如此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