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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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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年弃置身,我终于得以回京。席上乐天叹我“举眼风光长寂寞”,其实归京几万里我都未曾感到孤独寂寞,认识到孤独是回京之后的事了。
如今再游玄都观,桃花依然灼华,一如十三年前。
那时,我和他一同被贬已有十年,十年间我俩互相照拂,一纸诏书又重回长安,惊觉时光竟弹指间过去。友人相邀赏花,一行人里敌我难分,我所信任的、付出真心的只有他一个。我看着观里新栽的桃树,心下触动不已,一时冲动便写下“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意料之内,我远谪到蛮芜之地播州,而他也受我牵连被贬到柳州。他多日不见我,我只当他恼我如此不谨慎、任性而为,却又得知他向朝廷请求以柳易播,说什么虽重得罪,死不恨。当真是个傻子,我心中骂道,嘴角却含了笑。而他受诏那日大哭,我却是之后从韩愈口中得知。韩愈道我:“他哭,不是为自己被贬,只因他说‘禹锡有母年高,如母子异方,便为永诀。吾与禹锡为执友,胡为见其若是?’”后来我改贬连州,这件事,他不说,我也没提。韩愈把这些事写入悼文是后话了,而后刘柳之名遍传,世人皆道我俩执友情深。甚好,顾为执友。
离开长安,到了衡阳便要分手,此去应是经年,再见不知何时。等待船家的时候,他走到江边负手而立,抿嘴敛眉,刚峻的五官即使在暖软的夕阳下也没有被柔和半分。果然是个固执的性子啊连长相都这样,我不由轻笑出声。他转头疑惑的看了我一眼,这时传来船家催客的声音,我要的船不知何时已到岸边。我只笑着朝他摆了摆手便朝前走,奈何还是忍不住回头,相望无言,想说句“后会有期”之类的掩饰下尴尬,脱口却是“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那句本想烂在肚子里的话。太汹涌的情绪终究是咽不下去。
《有所思》,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这般怨气的诗我一向不喜。如今我怎的也成为一个不洒脱的人了。有些东西,不易说,不宜说。
刚到连州,我便收到他的来信“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临舍翁”,这大概是他给我写过的最温情的诗了。我欣喜难当,提笔便回“耦耕若便遗身世,黄发相看万事休”。我和他相距甚远,只凭窗了望,以书信聊寄想念,我却也乐在其中。那段日子,连服侍我的小厮都私下窃语说我被贬怎么还天天一脸欢喜。
元和十二年,我正扶着母亲的灵柩回洛阳,便碰上他派来送信的人,他早和我说过我会在路上收到他想对我说的话。但我没有看到他的愿言,看到的只是冰冷的一纸讣书。他想要对我说的话,我却再也听不到。
思绪飘散,又回到了宴会。宴上觥筹交错,我却意兴阑珊,呼作友朋其真情假意又如何得知,还有这是洛阳也不是长安了。“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这是乐天在为我戚戚然,我不以为意。乐天便称我为“诗豪”,赞我诗中豪杰。二十三年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光景,我从不为自己蹉跎的年华惋惜,亦不为官场的沉浮扰心,却只为他而无法忘怀,这“豪”字我却愧不敢当。
我固知这尘世不会因为他的缺席千帆停发,万木不春,而他也早已行过千山万水。只是有时我会醉酒失态,就似刚刚席间,恍惚中看到他挺立在人群中朝我举樽, “在下柳宗元,字子厚”,就如那日曲江宴上初见他,一袭青衫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