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花开彼岸 ...
-
小顺子引着我向上书房行去,一盏灯笼斜斜地挑在前面。
“你在皇上跟前当差?”
“回格格,奴才只是一小卒,也就是在外掀掀帘子而已。”
“李谙达挺赏识你?”
“李公公对奴才们都不错。奴才和李公公原是同籍,许是瞧着奴才嗓子还算清脆,便拨了来替主子们唱个诺,报个万儿。是奴才的福分。”小顺子一溜地说道:“格格,奴才好养鸟,整天介啜着嘴唤鸟来着,气就比较长,嗓子眼也就练顺了。”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也正滴溜着眼睛瞥着我。我一笑:“那就麻烦你唤下那鸟,把你少主子给招回来。”
“喳”他也憋着笑,躬下身子。
东方墨涵,你和这皇城内苑究竟有着多少讳莫如深的纠葛呢?不会这个小顺子也是你送进来的吧?十一二岁的年纪,就成了这天下最不人道的牺牲品。在金陵将消息透露出去致使我被绑的也是他吧?我看着他小而瘦弱的身子在前面微躬着,心下哀叹,怎么觉得气都气不起来了呢?
“格格,前面象是四贝勒。”小顺子突然停了下来。
我脚步一滞,凝眼望去,对面一人手执灯笼走来。灯笼里摇曳的烛光一颤一颤地跳跃着。这一段路没有回廊,恰是傍着假山湖泊的一段小径。湖面粼粼的波光和烛光一起打在他面上,使整张脸泛着种说不出的诡异森严。他显是也看见了我们,冷毅无温的扑克脸上嘴角微扬,一抹柔和的弧度一闪即逝。
“四贝勒吉祥。”小顺子已翻身打下千去。
“恩,这是去哪儿?”问话的口气对着小顺子,眼却是直视着我。
“皇上宣我来着,这不正赶着去点个卯吗?”我淡淡回道“天黑了,怎么也没个人跟着,还让四贝勒您亲自提着灯?”
“你自己不也一样。”他瞟向跪在那里的小顺子:“眼熟的很,不是你屋里的吧?”
“回贝勒爷”小顺子清晰地回着,那嗓子还真是挺脆的:“奴才是上书房当差的,半道上遇上的格格…”
胤禛的手一挥,打断他的话:“既是这样,没你的事了。下去吧。”转而回望我:“皇阿玛宣了太医回寝宫了,我也正要过去呢。”
那意思就是要一起走娄。我似乎没有回绝的理由,小顺子已经乖巧地退了下去。
还是那样一盏灯笼,斜斜地挑着。只是挑灯的人变了,一样的路忽然变得有点难走。
天黑得很快,刚还有点月色,现在全躲进了云雾里。
云更沉,怎么都散不开,还越来越浓。
风大了,吹得烛光开始扑闪难定。
跟在他后面走路有点累,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所以我们之间一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我不想跟上,总觉得这样的距离应该是正好的。
沉默,慢慢地散开。我不想开口,只是很仔细地盯着路面。而他,全神似乎都凝在了手中的灯笼上,背脊挺直。
七弯八绕地,我压根就不认路,只知道跟着他走,这段路怎么就这么长。
烛光一闪,一团漆黑。
我停下脚步,一下子难以适应眼前的黑暗。
“被风吹了。身上也没带火折子,看样子只能这么走了。”他转过身解释着。
“奥,”我大力眨着眼睛,“等巡逻的吧,他们一定有灯笼。” 我向四周张望着,立定不动。
他走近我,我下意识地就往后退。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动作惹恼了他,他一把拉起我的手,粗声道:“皇阿玛可等不了。”
无法反驳,也不敢在这黑暗里惹他,只能迈开步子跟上。
“刚才就该让小顺子跟着,好歹也有两盏灯笼”我埋怨道。
“是,我的错。”
…
“什么破灯笼嘛,你就不会挑个玻璃罩子的啊?”我嘟哝着。
“好,下次挑个玻璃的。”
…
“呀,又踩着你了,对不起。”
我抬头看他,只听到他的叹气声:“习惯了。”
我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很好奇现在他那张扑克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我已经踩了他不下五脚了。
“你还是放开吧,我自己走。”我笑道。
他只是更紧地拉住了我,温言而肯定地说:“我放慢步子你就能跟上了。我可以等。”
我猛震,象是被什么一下敲在了心上,竟忘了迈步。他也停了下来,静静等我。
远处,廊檐在望。
云渐渐散开,月亮重又探出了脑袋,微弱的光亮撕开了天际的浓墨。
我抽出自己的手,他也没再强拉。
“能看见了,还是走快点吧,皇上那可等不得。”我走过他身侧,容不得自己迟疑。
有吸气声传来,我只作未闻,步子更紧。
“你为十三弟说情的事,他都跟我说了。”他赶了上来,神色镇定。
“十三,他重情。”
“爱新觉罗家都一样,不然你又怎么求得下这份情呢?”月光下,他神色清冷,谈着情却在面上看不见一丝情意。
一前一后跨入门槛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人委实是变化无常、喜怒不定。前一刻他能对你说着情深的话语,下一刻就面色镇定如常,而现在已是一派恭敬之色。简直堪比契诃夫笔下的变色龙了。
暖阁外的堂间里,匆匆扫视,阿哥们几乎全都在座。一个个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好像下一个太子就会是自己。我暗暗好笑。
十三起身向我们迎来,暖暖地叫了声我的名字,所有的关心全在这一声当中。我朝他莞尔一笑。他点点头,和胤禛走到一边。
我四处张望,可始终没有找到胤禩。胤禟坐在角落和十阿哥一起,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正想过去,身后传来请安的声音:“八贝勒”
我猛然转身,帘掀处,他正低头跨过门槛。由于我一直站在门口处,根本就没向屋内移动过多少,所以当他站稳后,我们几乎就是猝然之间的面对面。
带血丝的双眼让我心里猛地一抽,落在我眼里的视线隐忍而痛楚。还没来得及反应,十四和胤禟还有老十已经呼啦包围了我们。
“怎么样?”胤禟问。
胤禩的目光从我面上移开,拨开他们向角落走去,轻飘飘传来一句没有根的话:“保了大人。”
“什么?”我问身边的胤禟。
“□□小产。”
我惊得呆住,心底的某个地方在瞬间坍塌。猝不及防,竟是满心伤悲。保了大人,那就是失了孩子。那个小生命,是我曾经怨过的吗?可是现在却如昙花般一夕飞落,而她甚至还不曾盛开。
转眼去追随他此时的背影,孤寂得有点萧瑟。我更无法想象□□的哀恸,可我明白,从此他们将一念千秋。那份共同的伤,没有人再能走近。
“格格,皇上宣您。格格。”李德全在边上推我。
“奥”我惊觉。走进暖阁时忍不住回头再望,西窗边,他依然伫立。有月洒下,霜冷秋怀。
暖阁里,康熙倚靠在床上。
“皇上。”我轻轻唤道。
康熙睁开微闭的双眼:“又上哪疯去了?想唤你说笑话来着,也不见人影。”
“外面这么多阿哥呢,还用得着我?”
康熙眉峰深锁,微一呻吟道:“李德全,朕不想见他们。传旨胤禩,命其明日查抄内务府总管凌普的家产。其余人等都回去吧。”
“皇上”我情急叫道,“欣然想代八福晋求个恩典,求不着,公公再去传旨。求着了,就烦皇上改个旨意可好?”
“□□?她怎么了?”康熙狐疑地看着我。
“八福晋刚刚小产了。”我咬了咬下唇,看着康熙的面色:“皇上,八福晋想有个孩子很久了,却……。欣然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八阿哥的陪伴了,那份伤痛无人可代。我只要想到2个月前的十八阿哥,感同身受。”
康熙的眼里有泪微闪,十八的死对于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虽然他有过很多早夭的子女,可是这一个却是殒于他面前,从生龙活虎到油尽灯灭,白发送黑头的悲,他泣血在心。
我好像有点卑鄙,可我别无他法。记得一废之时,胤禩正是由于查抄不力这件事起因,被康熙批以“妄博虚名,结集党羽”,继而被锁拿,革去贝勒头衔。我只能博□□的痛能够引起康熙的一丝心软,如果查抄这件事能被避免,是不是意味着历史还是会在小处被改变的呢?至少过程不会是那么痛苦!
我双手紧紧交缠着,指甲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康熙叹了口气,拍了拍我:“难为你心细了。明日让良妃准备点东西,你代朕去老八那儿看看。至于旨意,李德全,就改派五阿哥胤祺吧。”
一个来不及盛开的生命,救了自己阿玛一次。该哀其悲还是感其恩。她没有昙花一现的惊艳,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她。可是我相信,她会盛开在她阿玛和额娘的心里。如同那开在三涂河边的彼岸花。花开彼岸时,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有了康熙的旨意,良妃和宜妃都赐了大堆的滋补佳品。那东西堆得估计比她当初有着身孕时赐得还多。真是有点讽刺。然而在这个众皇子都忐忑猜测下一任太子的微妙时刻,康熙的这些恩典倒象是冲着胤禩而来,我反而有点分不清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了。我到底是把他拉出了一个险境还是反倒将众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了他的身上?
马车在府邸门口停下,我恍然而立。
这里,来过两次。一次是他的大婚,一次便是弘旺的满月。每次都是铺天盖地的喜庆,新生活的开始,新生命的诞生。虽然于我是苦,可我曾那么希望于他是喜。然而现在,我不知道这门的后面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毛氏应是刚生了一个格格,弘旺则会不会已经开始蹒跚学步了呢?而□□,曾也是有着满心的期待,可现下这府中伊呀啼哭的声音于她怕是拔不去的痛,剔不除的刺。
□□房里,我坐在床前。丫头婆子们都被遣了出去,只余我们二人。
“良妃和宜妃都很担忧你,那些东西你可要记着好好补。”坐在她面前,我有浑身的不自在。这些话出自我的口里,自己都觉着有点尴尬。
“这是我的命。太医说,这次伤了元气,这一生怕是不可能了。”她有点凄惨地笑着,我却不知如何接话。看着她惨白的面色,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心酸。
“□□,还有机会的。八爷他也很伤心,昨晚在皇上那里,他整个人都是被哀伤笼罩的。”除了这样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欣然,” 她拉住我的手:“我不怕在你面前泄底,可我不会展现在旁人面前。府里的那两个,永远不会看见我郭络罗氏掉泪的那刻。可是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欣然,我恨过你、怨过你、甚至想过杀了你。可是当你和爷一起坠崖,我们三个同时跪在额娘面前,那刻起,我已经对你没什么怨恨了。我也很奇怪,恨了这么长时间,居然一下子就没了。我真想说,我可能都不配姓郭络罗了。”
“□□,我…”
她摇头,止住我:“让我说完,我怕等我的骄傲和芒刺重新竖起来的时候,我就不会再说了。”
我反握住她的手,无语相对。
“我们三个恐怕都该谢谢你。不知道你说过什么,可我明白,这三个孩子的存在都是因为你。从我有了身子的那天起,从身到心,爷他完完全全都是你的。呵,其实我们有谁曾占过他的心呢?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欣然,他甚至不曾在我们任何一个的房里留过宿。在府里,他有自己单独的睡房。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我呆愣住,不知道该把什么样的表情显露出来。开心得想笑,想扬起唇角,可是心里也有一角被深深地刺痛着,为□□,为胤禩,为错位了的我们。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我看着□□问。
“帮他。欣然,别再呕气,帮他。”
“我?”
“郭络罗家已经今时不同往昔,而你却深得皇阿玛宠爱。现在该是非常时期吧?”□□闪亮的双眼看着我。
“你真的认为那样对他好吗?”我犹疑地问着。坐上那个位子真的对他好吗?我一直问自己的问题,从来就没有答案。
“身在皇家,谁不这么想呢?我不知道是不是好,我只知道这是我这场婚姻的根源。我已经没了孩子,我不想连这婚姻都变得毫无意义。欣然,这是你欠我的!”
我欠她吗?应该是欠的吧。没有我,她该能得到胤禩的爱,如同历史上我认为的那样;没有我的胡闹,她或许根本就不会和胤禩结婚;没有我那一大通关于孩子的理论,也或者她不会经历这从有到无的折磨。
保庆在房外等我,直接把我带到了胤禩的书房。推门而入,他依旧立在窗口,背对着我。房里流转的空气让人压抑到最低。
我走到他身后,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把脸默默贴在他的背脊上,任凭那里层层透出的哀伤将自己淹没。
“可不可以陪你一起痛?”我轻轻说道。
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冷得象冰。被他拉到面前,倚在他的怀里,一起看向天际。那里,白云缱绻。
“113天”他道。
“什么?”
“这是我们分开的日子。原想等你回来告诉你,我所有该做的都已做完,不欠她们任何一个。从此,再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让你伤心。可谁想会是这样,天意弄人 。对□□的亏欠此生难还。”
握紧他的手,我努力将自己身上的暖意一点一滴传递给他。“我明白。只是一切都过去了,那个未曾降世的小阿哥或是小格格此时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的阿玛为他太过伤心,太过愧疚。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阿玛去做。那条路荆棘密布,暗影难辨,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稍有差池,他的额娘便会失去她最不愿失去的。”我停住,与他目光相缠,“那就是家。”
他的眼里流光溢动,神采飞闪。带着些许疑虑,他凝视着我:“告诉我,那条路上会有你在等我吗?我知道,那不是你喜欢的路?”
我重重点头:“只要是有你的路,便会有我。金陵的那间小屋前我们承诺过,共迎朝阳。”
他眉梢飞扬,唇边带笑:“幸好有你。唯愿有你。”
我静静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腔里稳而有力的心跳。抬眼望他,眼里的阴霭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睥睨天下的傲然气势。那是让我所骄傲的。我赞叹于他的这种气势,迷醉于此刻闪现在他眼底的透彻和坚定。
如王者临风,秀木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