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忠》九径

1、太子长洛

　　金殿之上，处处笙歌。左右美人落座，列下乐手齐奏。最中央痴痴其间的，便是皇帝。
　　老丞相乔户站在一侧，眉头紧锁。他已经僵候了一个多时辰。都是将近八十的老人了，皇帝还真的狠得下心来，或者说，压根就把他给忘了。
　　太监冯德仆仆迈着碎步跑进来，连拂尘都是凌乱的，可见外面的风雪有多急猛。看看左右，小心翼翼道：“皇上……太子殿下求见”。赵界连搭在美人肩上的手都没放下来，只是摆摆手腕：“让他进来吧。” 冯德松了口气，太子爷算是不用在风雪里站一个时辰了，转头就宣。乔户激动之情就溢于言表，扶着拐的手都抖了起来。倘若太子不来，他大概真能站一辈子。
　　赵长洛身上看不出风雪的痕迹，或许已经清理干净了。白袍宽袖，黑绸腰带镶着白玉。衬领上绣有银丝龙纹。头发整齐地披散在肩上，高一些会飘散起来的头发都被系住了，说不出的隽逸。小时候黄金滚边的太子袍送到府里的时候，长洛皱着眉。旁边服侍的人回头就让改了袍子，白袍宽袖，就在无关紧要的地方绣上龙纹，没想到格外合适，这个式样就一直沿用着了。长洛自小就喜怒不幸于色，皱个眉就是极其不欢喜了。不过打那以后，他的神情就更不怎么变动，生怕垂个眼就能生出什么事儿来。赵长洛拱手作揖，动作不深不浅：“儿臣拜见父王。”
　　乔户一时没回过神来。少年郎果真变得快，前些个月见太子还带着稚气，如今已然有些王风。他有一种感觉，太子是真正的贤明之主。若自己能挨到太子登基，那才叫没白走一遭仕途。想着想着，就忘了自己苦等一个时辰的劳累，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长洛看到了乔户脸上的一阴一阳，朝他微微点头，老人家笑得灿烂。
　　也许是长洛周身透出的气度和那些个俗粉歌乐太格格不入，皇帝也端坐了几分：“免礼。” 美人识趣，离得远了些。“吾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启禀父王，是为外战之事。”
　　“喔？国家之事有乔相操劳，长洛孩儿真是有心了。”
　　乔户面色又一黑，怕的不是不操劳，而是操劳没处使。美人看着乔户的神情扑哧一声浅笑出来，随即止住了。皇帝一挥手，她们堪堪退下去。
　　长洛果真是泰然地接着说：“我仇国此五年来都只有一员大将军，现西东受樊，列两国夹击，儿臣以为，确需一位副将附佐。”
　　皇帝犹豫了一下。左丞傅琨从他身后走出来：“太子殿下，大将军梁又成是臣一手百般考验过的，相信他的能力足以独任。”
　　乔户向来容不下傅琨：“傅丞相，你如此敢担保？梁又成经历过九场战役，虽胜仗居多，但是与列国的长汀之战因他的失策折损了我仇国数万人，元气大损。以致现今难以同时抵挡两国侵扰，该当何罪？”
　　长洛上前一步：“两位丞相大人且听长洛愚见。梁将军战功赫赫，可夹击之势并非以一人之力可以轻易抵抗的，倘若两敌国相互勾结，大将攘外，副将局内是最恰当的阵势。无论从兵法上还是实战中。”他不紧不慢，语气平静。傅琨一时也接不上来，食指在戒托上打转。这话听似调停，但是完全偏向乔户，又给傅琨留了情面。乔户听得眉毛一跳一跳，太子爷就是讨自己喜欢，前些年一见到那个白衣的娃娃，他就不由自主地上去抚他头顶，嘘寒问暖。小孩的目光总是纯净柔和的，叫人心疼。
　　如今丞相老了，太子大了。
　　赵界乍然咳起来，他想歇住，可是偏偏停不下来。冯德一脸担忧地轻拍皇帝的后背，这些个月，怎么不见好呢？皇帝年纪也不轻了，得个久病怕是伤身。过了些许时间，咳嗽算是止住了。赵界一手扶住龙椅，疲累得很：“太子思虑得周全。我仇国也有多时未选拔武才。傅琨，武试的事便由你来做，想必驾轻就熟了吧。”
　　傅琨拂袖一揖：“臣定办妥当。只是……臣有一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赵界嗓音略哑
　　“太医说，陛下龙体需要静养一些时日。到时殿试极费精力。臣以为，可使太子驻场殿试，既令百姓看到仇国一脉之范，又可让陛下不至于操劳。”
　　赵界点头应允。乔户随即踏前半步：“陛下，这万万不可……”
　　赵界抬手示意：“诶，傅相的主意未尝不可，便按他说的去办吧。吾儿，你可乐意？”
　　长洛一拜：“儿臣接旨。”
　　乔户心想，好个接旨。不把傅琨放在眼里，好！妙！大概谁能把傅琨骂一顿，乔户就会给他来个五体投地了。
　　“嗯。朕累了，便回去休息了。众卿也歇息去吧。”

　　下白玉长阶时，长洛让乔户走在前，自己从在旁，扶持一把。风雪已经停了，地上有些滑。乔户感觉到长洛的力道，踏实，走得也稳：“陛下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这殿试可是几朝几代定下的规矩，岂能说改就改了。这让百姓怎么想呦。前些日子么，陛下无缘无故搞个文字狱处死了好几个大臣，他们几个职务都是闲职，他那么钻扭干嘛呢，搞得人心惶惶的。要我说啊，就是老糊涂了，你看看，本来明明清清的一个人，现在整天搞得宫里头歌台暖响的，那个傅琨死老头指不定在捣鼓些什么！”
　　一个最老的老头骂着别人老糊涂和死老头，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乔户是一个时辰憋得太久，这下像个翻到的纸篓一样：“傅琨仗着先帝给他的免死金牌，指不定贪了多少银子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啊，太子爷，你以后可要提防着他。我和他共事那么些个年，这个人，肚里坏水多得很。”说罢，拍拍长洛的手，慎重其事的样子。长洛已经把乔户牵离了大殿。四周都没有人 “长洛记住，多谢乔相关心。乔相放心，殿试之时我定会不负众望，显我仇国之风的。”
　　“好孩子，好孩子。老臣但愿可以活得久一些呦。”乍然他想起什么“太子爷，你多大了？”
　　“十七。”
　　“十七啊，不小了，不小了。有哪个心上的姑娘啊？”
　　“……还没有。”
　　“老臣给你物色几个吧，殿下是喜欢娴熟端庄的，还是伶俐聪慧的，操持家政的还是能歌善舞的？“
　　“……多谢乔相好意，只是长洛当下并无此心。”
　　这样瞧着，如果乔户换下朝装，带个头巾披个花袄，媒公样式一定可爱至极。
　　乔户还在滔滔不绝的时候，远处跑来一个小家丁，气喘吁吁地。长洛要得救了。
　　“老……老爷，可总算是找到您了，老夫人还以为您在殿上遇了什么麻烦呢，这会儿可急了。”说罢才看到一旁站着的竟然是太子殿下，立刻慌慌张张地行礼。长洛示意他过来扶着乔户。
　　“哎呀，我怎么把她给忘了，殿下您看啊，家里有个把持着的多好，试试惦记着你呢。有喜欢的呀，就抓紧，别误了后悔。”
　　家丁识趣，扶着老人家就走。乔户还不时地回头：“殿下，您当真没有入眼的？”

　　老人别别扭扭走远了，长洛转身面向廊前的湖水。十里白雪皑皑，出神一会儿，他抽出一支笛子吹起来。乐声不悲不喜，和雪景一起连到很远很远。
　　或许以后的日子，难得清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