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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遇式的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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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遇式的死亡
无幻城,全天下最美的地方。
和名字一点也不相称,无幻城有着似海市蜃楼般的美景,任何一个刚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被这梦幻般美的城夺去了心魄。
夏天是这里最美丽的季节,
不同于春的轻盈,秋的丰硕,冬的冷艳,漫天满地飘舞的无幻花给了这座水晶般的城市一种媚惑的姿态,如同在戏台上吟哦的女子,一眉一眼,一颦一笑都要勾过人三魂六魄去,却偏偏靠近不得,疏离地叫人心痒又不舍离去。
夏天也是无幻城最热闹的季节,平时就熙熙攘攘的集市因为多了夏天才会来的旅行艺人使得更多的人向城中心的焰广场聚集。焰,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王的名字,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广场也不过是向臣民宣称自己的所有权。很多年过去了,这个曾经伟大的君主也早已成为皇陵中的一堆腐骨,而广场却在一年一年的热闹中见证时间的残酷。
今年夏天,一如既往的热闹中不期然地增加了血腥味。高大的木头刑架树立在广场正中,架子上悬挂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长长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脸,衣服早已被皮鞭撕裂成布条,在夏日灼热的风里缓缓飘动,脚下的空地上有凝固的、未干的血迹。有时无幻花的花瓣随风撒在他身上,粘在尚未凝固的血液上美得像垂死的蝴蝶,想逃离却挣脱不得。渗进伤口里的有毒花汁带来针刺般的疼痛,然而这躯体却无一丝的颤动,仿佛生命早已离开,任风吹着他的乱发,他的衣裳。斑驳的木架四周是贩卖着各色货品的商贩摊位,似乎没有注意或者愿意注意到在他们的正中央有一个正在滴血的躯体。木架的正前方围了许多人,那是旅行艺人固定演出的地方,是欢乐的地方。乐曲声,欢笑声传来,搅动了原本就已经十分热的空气。
“下面是本团台柱表演的笛剑舞,请大家多多捧场、多多捧场。”乐团的班主有一张和气的圆脸,脸上的笑意并没有因为炎热而减少半分。
无声间,鼓声突起,一声一声如心房跳动,血脉流转。渐行渐快渐行渐快,正当心脏快要无法承受如此重压之时戛然而止。
清冷的笛声随之飘来,一个淡蓝色飘逸的清硕身影慢步走向舞台中,侧身而立,只看见银灰色的长发下碧绿青葱的长笛和苍白的手指,修长灵动。一时间夏日的燥热在这个冰一般洁净的身影和淡蓝的衣袖漫舞前丢盔卸甲。
笛声清越,衣袖翻飞。推手抬脚间是一双淡然的眼眸,寂寞地看这天这地这人,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妙曼身影下的一个姿态,一种表情。那眼神里有痴迷有不解有沉静有狂放,而最深处的那一抹冰色的亮只有冷冷的平静和淡淡的懒散。发稍被风吹乱,神态在瞬息中变化,不变的只有瞳孔里的清冷。硕大的广场上瞬间就只见漫天的花瓣,和这个迎风起舞的男人。
“是非音师傅!真的是非音师傅!看那银灰色的头发,真是漂亮啊。”
“男人居然会有那样苍白光滑的肌肤,真想摸上一摸。”登徒子之言。
皓沁听到人群中的私语,不经暗自偷笑,摸?只怕手还没伸出去他那个冷冰冰的师父早已避到三千里之外了。他双手托腮,有些着迷地看着那张超越了性别的绝世容颜,他从来都觉得师父的侧影很美,
不同一般俊朗男子挺拔的线条,非音师父的侧脸在清朗间有一种柔和让人忍不住想要抚上的轮廓,用指尖仔细描绘半闭的眼,坚毅的鼻,柔软的唇。然而皓沁心里最爱的还是师父在无幻树下舞剑的身影,轻盈地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飞走,却在指尖衣角处流泻出淡淡哀愁叫人没来由的心痛。那银灰色的头发,虽然很小心的用丝带系住现在不免有些散乱,有几丝随风飘上了脸颊,皓沁突然觉得呼吸停顿了几秒钟,一片空白中想起早晨是他为师父梳理的头发和无意之间触上的脸庞。脸上一红,赶紧低下头去,恼恨自己怎么像个色狼似的乱想起来,那是他最敬爱的非音师父啊,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心下不经有些黯然,师父从来不曾笑过,虽然对自己是很温柔,却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温柔。他从不知道那冷淡的表情下究竟有着怎样的欢愉或伤痛。
皓沁正独自想的出神,猛然瞥见班主死命地向他使眼色,这才反应过来:师父要出剑,他该准备击鼓了。
笛声响起的一瞬,木架上原本以为失去生命的躯体,突然抬起头来,露出被头发盖住的脸,伤痕与血迹也掩不住的英武脸庞,因为失血的苍白有另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无焦距的眼睛在撞进那个淡蓝色的身影后倏地回神,深黑地晶亮逼得人不敢直视。张开干裂得嘴唇,他奋力想说出什么,然而三日的暴晒,喉咙像被人掐住了,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痛苦地扭动身体,伤口却因这不剧烈的运动开始重新流血。
男子绝望地闭上眼,无言的痛苦使他的身体不停地抽动,离他而去的生命在最痛苦的时刻再次带着残忍的笑回到他体内。
木架背后,远处高耸华丽的城楼上,一双眼睛冷冷注视着木架上那个躯体的一举一动,一丝讥诮划过嘴角:
“原来还没死啊。。。。。。”低沉的嗓音让站立在一旁的侍从由心底里打了个冷战,在这样的夏天却感到要命的严寒。
一个侍卫悄然走了进来,跪在卧榻前。随便而不耐烦的一摆手,那双眼睛的主人转换了注视的对象,眼前的侍卫被他盯的开始发抖,这才无聊地转过眼神,示意他站起来回话。
“陛。。。陛下,王妃带着侍女到离刑场最近的城墙去了。”侍卫咽了咽口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风暴。
剑眉一挑,嘲笑挂上了唇边,这个被唤做陛下的男人从卧榻上坐起来,朝左前方的城墙瞟了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
“怎么?我亲爱的妃子要为广场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殉情吗?真令人感动。”一阵狂笑席卷宽大的厅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笑声突然停止,男人不在乎地拨弄着衣带。
“随她去,那个女人还没有死的胆量。那修!”,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应声从柱子后走出来,半跪在卧榻前,“等亲爱的王妃离她的爱人最近的时候记得用的你的鞭子再去好好让那个男人享受享受。”见没有回音,王,现在的王——幻,用他修长的手指抬起半跪在他面前那黑衣男子的下巴,用暗沉地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直视那修灰色的眼眸,低沉带着些嘶哑的声音混着他的热气吹上那修的耳廓。
“你同情他了,那修。”
那修身子一僵,想避开幻的直视却无法移开视线,不自觉地身体开始发热。王正在用他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下巴。
“记得永远都不要违背我说的话。”幻焰突然放手,重新躺回舒适的卧榻上,挥手示意那修离开。他的眼睛重新回到木架上那付仍在抽动的躯体,远远一个淡蓝色的身影闪过。旅行艺人啊,还真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呢。一转眼瞥见一个纤细的女人站立在离木架最近的城墙头上,习惯性的嘲弄写满整张英俊的脸。这场戏过了三天,已经开始无聊,接下来又会有怎样有趣的事情发生真是令人期待。他轻哼了一声:
“我亲爱的王妃,可别让我失望啊,不知道你那绝妙的身姿从城墙上跃下时又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他又一次冷冷看着刑架上的那个男人,看不见他的脸,背部的线条却依然是熟悉的清晰。眼神里闪过无数不被人看到的情绪,是怨恨,是哀伤,是愤怒,是满足,唯独没有悔恨。是我给了他死亡,一切,该结束了。
那个男人,那个叫做莲破的男人爱的不是你,我的王妃,也不是我。他是如此珍视他的爱,至死也不愿透露所爱的人的姓名,而你我,却为了一份空洞的感情厮杀直到彼此血迹斑斑。
我亲爱的妃子,或者叫你姐姐更为贴切。你为了这个男人可以舍弃一切,可以动用一切可利用的权力与我对抗却唯独不愿放弃生命,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或许我也没有资格问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也不会为了他舍弃王权。你说你爱他,我又何尝没有说过同样的话。爱他的我却坐在这里看他的生命一丝一丝的逝去而已经没有心痛。
我给过他机会,只要他告诉我他爱的人的名字,我会立即放了他,给他自由,从此不再纠缠。他,莲破不相信,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会找到那个人,然后杀了他,把尸体丢到永远看不见找不到的地方。莲破知道我会这么做,所以他选择了替他的爱人死。
看来你还不明白啊,我的姐姐,你爱上的是一个怎样残酷的男人,他的眼里除了他爱的那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即使你乞求哪怕一点点的关注,他所给的也不过是一个漠视的眼神。
所以我给他死亡。这是我给他的最后的爱,最后的,一切,该结束了。
幻焰疲惫地闭上眼睛,侍从们大惊失色地发现他们的王,至高无上的王眼角缓缓滑过一行泪水。
广场上,舒缓的鼓声中,非音缓缓抽出缠绕在腰间的长剑;阳光下,烈风中,剑锋的光芒如冰般冷,如火般滚烫。轻舒手腕,那剑似轻灵的蛇,游走在长空之中,视线之外。
衣角微微飘起,银灰的长发早已散乱,垂在精致的面孔前,时不时吻上光洁的额头,清瘦的下巴。仿佛是不耐这温柔的手势,他的舞步渐行渐快,长剑也变做无数的银光笼在周身,恍惚间那淡蓝的身影化作变换的光,时而惊艳,时而消失。那舞着的竟不是了修长的人影,而只有闪着寒光的剑,上下翻飞。听不到人群的呼吸声,他们都被这绝世舞姿夺去了魂魄,只剩下眼睛,随着那个身影而动。
刑架上的男人停住了抽动,一双回魂的眼死死盯住非音飘逸的身姿,绝望地要把他钉进眼里。神志清醒所带来的疼痛让他的嘴唇不自觉地抖动。脸上似喜似悲,惟独看不到求生的欲望。唇边吐出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楚的话语,眼中似乎有泪水要流下,多少的天的折磨都没有让他哭过一分一毫,而现在却怎么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
“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非音转过身,剑尖正对着广场中间的刑架,他的身形猛然间顿了一下,拿着剑的右手慢慢放下,整个人停住了,像一尊雕像般,苍白的脸上依然是看不出情绪的冷淡,只是此刻冷淡的有些出神,像是想起了遥远的记忆不清的场景。
皓沁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师父在表演途中出差错。不知所措地看看旁边的班主,却看见班主也是一脸的焦急,满头的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皓沁心中暗暗叫苦,只得低声唤到:
“师父,师父。。。”
声音很低,却足以让站立着的人回魂。非音回过身向皓沁点点头表示感谢,同时欠下身去,朗声道:
“非音失礼了,请诸位原谅。”美的如银瓶中倾泻出的琼浆玉液般令人无法抗拒诱惑的声音顿时又迷倒了一片,没有人还记得他刚才的失态。
吓的失了魂的班主此时才长长的松了一口。皓沁冲他一笑,知道师父的厉害了吧,听过他声音的人不被迷到神魂颠倒才怪呢,温柔时如和煦春风,冷淡时如松上霜棱,虽然冷淡的时候居多,可还是要命的好听啊。
“皓沁,改奏‘惊鸿’吧。”非音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皓沁这才发现师父走到了自己身旁。
“可是这一曲还没有完,”皓沁一转头,望进非音深色的眼眸,讶异地发现有少许不知名的波澜一瞬而过,有些痛苦,有些不忍。
看着自己这个徒弟毫不掩饰的惊讶表情,非音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真的是有些失控了,原以为消失的那些记忆为何在撞见那个人的瞬间就全部自动涌了上来。用三年的时光来躲避难道还不够吗?罢了,也许原本就无意忘却。
“没关系的,奏‘惊鸿’,”,非音的眼神飘向广场中央的刑架,又似乎是飘向了更遥远的地方,“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听了。”
熟悉的乐曲声响起的时候,莲破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混着脸上的血迹,一滴一滴向他形状坚毅的下巴汇聚。他无声的哭泣完全震住了已经走到他身前拿着皮鞭的那修,那修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眼前这个即使是伤痕累累却依然英俊如昔的男人。王折磨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未见他哭过或求饶过,只是用他坚定的眼神迎上暴怒的王失去理智的酷刑。而现在,他哭了,像个无助的孩子。在这哭泣里那修甚至听出了欣喜的意味,他不安地看着四周,样子像是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藏了一只随时会扑上来的猛兽。
三年了,他终究还是回来了。莲破稍稍垂下了眼帘又忙不迭地睁大眼睛,生怕就在自己这一眨眼间,眼前的他又消失地无影无踪。是上天在捉弄他吗?为何在临死之前偏偏还要看见这个日日夜夜牵挂着想要追随着的身影,让他这样死心地安静睡去就不会有现在胸口撕裂般的痛楚。莲破的眼睛追逐着那个起舞的身影,他瘦了,穿着宽大的袍子越发显得飘逸,是因为自己给他的痛苦回忆才会让他如此消瘦,莲破想到这里心中剧痛,比身上的伤还要更能夺去他的性命。
还是那曲“惊鸿”,最初见他时的那曲“惊鸿”,原来他还记得。他的眼神还是当初一样的冷,即使拥抱住他的人,那眼神,那心还是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你现在给我这曲“惊鸿”是要告诉我你虽懂我的爱懂我的怜惜,你的心却如第一次为我奏“惊鸿”一般冰冷无爱。莲破笑了,笑的肆意,笑的放纵,嘶哑的笑声是那样刺耳,刺得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颤。
惊鸿一曲,疑似人来。曲终了,人还是要散了。
非音站在舞台的中央,虽然乐曲结束,可他没有一点要离开意思。风似乎大了起来,吹的他衣服烈烈作响。他注视着莲破,那个浑身上下全是血的莲破,是他,那个拿着白玉酒杯陪自己在月下起舞的男人,那个总用灼热眼光看着自己脸庞的男人,那个毫无顾忌说爱自己的男人,那个唯一侵占过自己的男人。。。非音的脸色暗了下来,原先温柔的眼神在下一秒变成了依旧的冰冷。
莲破没有疏忽非音眼神的变化,也知道那一夜的放纵让他永远地失去了最不想失去的人。他应该后悔的,可到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人们惊奇地注视着舞师与囚徒之间的漫长对视,安静的分子涟漪般慢慢扩散出去,是因为舞师的绝代风华,还是囚徒绝望的血色,无人知晓。他们安静地看着,仿佛置身一个熟悉但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那修反应过来的时候,发觉刑架上那个男人在叫他的名字,
“侍卫长,”莲破觉得直呼姓名不太妥当便换了个称呼,“我想见见那边的舞师?他很像我一个朋友。”
“他想见那个舞师?”幻皱起了他好看的额头,向广场扫视了一眼,眼光落在那个出尘的淡蓝色影子上。脸上浮起玩味的笑,“让他见吧,算是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看着跟着那修渐渐向他走进的非音,莲破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他确实瘦了,头发更长了,脸还是一样的苍白。他突然痛恨起绑住他手脚的绳索,让他不能抚上他的脸庞,触摸他的皮肤。
非音定定地看眼前的这个男人,突然伸手替他理顺散乱的头发,轻轻地别向耳后,然后又突然缩了回去。
“三年不见,莲破将军已不复当年风采。”非音淡淡的说。
“三年不见,你的舞姿却依然风华绝代。”莲破苦笑,知道非音话里并无讽刺的意思,还是忍不住一阵酸涩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