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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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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怀秀和薛明珠当晚同榻畅聊,聊到窗纸上微泛晨光,薛明珠才沉沉睡去。怀秀却睡不着了,看窗外渐亮,干脆翻身而起,轻手轻脚走出门去。
后花园里一片静寂。她漫步走着,听到前方有拳脚之声。她心生好奇,循声而去。原来是薛明哲,身穿短打衣衫,在一片空旷之地上练拳。他一看就不是习武之人,动作虽标准,却全无力道,打得慢腾腾的,看得宋怀秀连连摇头。她看了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跳出来指点他:“不对。手臂应该这样收回来,再推出去。”
薛明哲老老实实照着她的指示重做,可是她还是不满意,教到兴起,干脆把一套拳法从头到尾打了一遍。薛明哲看她打完,笑道:“我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已经练的很好,可看了你,才知道我的拳法真是糟烂。”
“可不是?”宋怀秀瘪嘴:“这拳法谁教你的?也许不是你打的糟烂,而是他教的糟烂。”
“教我拳法的,是你爹。”
宋怀秀整个人僵了一下,随即跳起来:“我爹和你这些年都有联系?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薛明哲不紧不慢回道:“这套拳是你父亲是年多前教我的。当时他来我家,看我瘦弱多病,便教了这套拳法给我健身。这些年,除了七年前他说要送你去江南学武的一封书信,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爹爹的任何消息。”他看看宋怀秀的脸色:“抱歉让你失望。”
虽然是预料之中,宋怀秀还是觉得泄气:“我这次来京,就是要寻找我爹爹的下落。可是到现在,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也许他已死了,否则怎么会十三年音训全无?——怀秀努力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忽然另一个念头窜了上来。
“即使找不到爹爹,这趟入京我也不能全无收获。”怀秀看着薛明哲:“我想去旧居看看。”
“旧居?” 薛明哲审视着她:“你可知道在哪里?”她四岁便被带入薛府,十岁去江南,对于她的旧居,她还能有多少记忆?
“我完全不记得。”怀秀茫然:“我只记得后院里有个池塘,池塘边有两棵垂柳。”她忽然惊觉过来:“薛姨可知道我家旧址”
薛明哲心里有数,嘴上却道:“我并不知。这是长辈的事情。我得问我母亲。”
薛明哲径直去了薛夫人卧房。薛夫人正在梳洗,打算带着明珠和怀秀去城外的谭严寺:“怀秀既然回来了,总得要给她母亲烧拄香。”
“应该的。”薛明哲道:“不过怀秀要是问起她母亲,娘您还是按我们从前告诉她的再说一遍就好。她若是问起她家旧址,你只说记不清楚了。我自有安排。”
薛夫人不解:“隐瞒她母亲身份倒也罢了,为何连她家旧址也要隐瞒?她家早就是一片焦土,带她去看看也无妨,只说她家失火,她还能想到什么?”
“母亲忘了么?她刚来我家时夜夜噩梦,总说梦里看到亲人和恶鬼。” 薛明哲低道:“我只怕带她旧地重游,她想起些什么,又像那时病倒。”
“你考虑倒周全。”薛夫人点头:“我听你的,能糊弄的地方尽量糊弄过去。”
薛明哲却还是有点不放心:“怀秀容貌太过特殊,出门怕会引来注意。不如今日我和你们一起去寺庙吧。我也很久没有出城走动了。”
听说要出门,而且母亲和哥哥都要同行,明珠喜不自禁,忙着给自己和怀秀挑漂亮衣衫。薛明哲却说:“怀秀还是穿男装为好。”
明珠不愿意了:“怀秀要是穿男装,那我也穿。”薛明哲只好应了。
明珠怀秀两人换上男装。明珠以为自己穿了男装就可以骑马,没想到薛明哲还是让她和怀秀上轿。他还吩咐:“路上不要随便把轿帘掀开。你虽是扮男装,做女孩子的规矩还是要的。”明珠怀秀互看一眼,嘻嘻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因为路上积雪,去城外的路甚是难行,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晌午时分,才到寺庙山下。薛明哲派人前方探路后,回道:“昨晚山上忽然滑石,把山路封了。今日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山。我们只怕是白来一趟。”又道:“我们赶了半日的路,娘,明珠和怀秀肯定累了。前方一里地有个饭庄,听说还算干净,我们不如用了午膳稍作休息再回城去。”
一行人来到饭庄门口。那里却早停了一顶黑色大轿,暗红绒缎为顶,金色流苏坠满轿边,一派雍容。薛夫人奇道:“不知是何家女眷,如此气派。” 薛明哲扶着母亲下轿,带着怀秀和明珠进了饭庄。饭庄里稀稀拉拉坐了两三位客人。老板看薛明哲众人穿着不俗,知是贵客,忙上前招呼。薛明哲问道:“可有雅座?”
“真不巧,雅座已有客人了。”老板道:“您几位若不嫌弃,就在这里就座如何?”
薛明哲看旁人探头探脑看过来,目光只在怀秀和明珠身上打转,心生厌恶,便道:“还是雅座吧。我们等等就是了。”
老板为难道:“这可不知道要等多久。要不,我上去帮您看看。”
他上楼不一会儿,楼上脚步声渐起,然后一个男子高声道:“我说谁大雪天的来这荒郊野岭,原来是薛大人。”
怀秀抬起头来,楼上站着位翩翩少年,头戴顶束发紫金冠,上镶一块鹅蛋大祖母绿宝石,身穿一袭大红滚金袍,外罩石青起花锦缎排褂,面若桃瓣,眉目如画。他看她打量自己,朝她微微一笑。他笑起来眉目间风华更是夺目。她只觉得眼花,忙转开视线。
薛明哲这时已经走上前去行礼:“原来是世子。”
世子走下楼来,走到薛夫人身前深深行礼:“这位和薛大人长相如此相似,想必是薛老夫人。”又对明珠和怀秀作了个掬:“这两位小哥如何称呼?”眼神探究的在她两位身上审视不止。
薛明哲走上前,站在明珠怀秀身前,拦住世子视线:“这是我家亲戚。世子怎么有这等雅兴,来这种不起眼的小饭庄?”
“我厌恶城里人多,想找个清静地方欣赏雪景。”世子笑道:“薛大人看来比我雅兴更盛,自己不说,还带了家人同来助兴。”
怀秀听他说话口气轻佻,心里不喜,拉着明珠往后退了退。世子注意到了,笑问道:“哟,这两位小哥要去哪里?”又说:“楼上雅座虽简陋,比这楼下可强太多,不如我们同席,共赏雪景如何?”
“我们一介平民,哪敢和世子同席?”薛明哲连连推辞。薛夫人也说:“圣元法师还在寺里等着我们。明哲,这饭我们不吃了,赶路要紧。”
“不急不急。”世子嬉皮笑脸道:“再急的事,总要先吃饭吧。”
怀秀不理他,拉着明珠跟着薛明哲和夫人正要往门外走,忽然听到门外寂静的雪地里,不知何时多了许多脚步声。她练武之人,听力敏锐,马上听清有十来人正往饭庄而来,隐约夹杂着兵刃撞击之声。她忽然警觉,拉住薛明哲的手臂:“慢着!”
薛明哲诧异看着她。她没有时间解释,只问饭庄老板:“后门在哪里?”
饭庄老板指指厨房后面。怀秀忙拉着大家往后门走:“前门有人来,都带了兵器,只怕是山匪。我们走这边。”
明珠和薛夫人惊慌失措,只是尖叫。怀秀出门是为了拜佛而来,身上没带兵器。她急道:“老板,给我找把刀!”
薛明哲却镇定,对老板道:“你们这种饭庄肯定是有地窖的。你带她们去那里避避。”
“你呢?”怀秀急道:“你不会武功。你带薛姨明珠去地窖。我在外面帮你们挡着。”
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饭庄老板慌慌张张把大家带到地窖。薛明哲拉着怀秀往地窖里推,却被怀秀轻轻闪开了。她随手从墙边拎了根长棍,递给薛明哲,自己接过饭庄老板递来的菜刀,就要往外走。
薛明哲拉住怀秀:“我去!”她头也不回,伸手在他胸上一推,他只觉得一股力排山倒海涌来,顿时被推得往后打了个踉跄。等他再站稳,她已跳出地窖,并把门锁上了。
“怀秀!怀秀!”薛明哲焦急的呼喊,怀秀却充耳不闻。她抡了抡菜刀,不怎么顺手,不过对付几个山匪应该不成问题。
饭庄里静得可怕。世子也不见踪影,只怕已经躲到楼上去。怀秀侧耳仔细听了听,山匪们的脚步声居然消失了。她跳到门口,小心翼翼从门缝里朝外张望。
细长的门缝里,只看见外面一片苍茫的雪景。世子的黑轿还在门口。金色流苏在风里微微摆动。一片静谧里,只有山风呼啸。怀秀握紧手上的菜刀,屏住呼吸,正要慢慢伏下身去,只听箭矢破空之声,竟是冲着她面颊直直刺来。她急后翻个筋斗,才堪堪躲过那追魂一箭。箭矢钉在门上,锋利的箭头穿透门板,夺的一响。
——看这准头,这臂力,绝对不是普通山匪!
怀秀大惊,下意识看看紧锁的地窖。
——无论如何,要保薛家人平安!
她紧缩在窗下,听着雪地里脚步声又起。然后有人飞身上了房顶。接着楼上只听乒乓作响,有人尖叫,声音痛苦。大概是世子。她忽得站起来,想了想,还是又蹲下来。
——还是守住地窖要紧。
念头刚转,头顶窗棂皆碎。一个黑衣人从窗外跳了进来。怀秀不声不响,猫腰朝他下盘砍去。黑衣人大概没有料到窗下有埋伏,顿时被砍倒在地。怀秀手快,拿起他掉下的长刀,回手一刀戳穿他的前胸。而后,重又猫回窗下。
窗外的刺客马上知道室内有人,顿时乱箭射了进来。怀秀只听头顶仆仆之响不绝,心里狂跳。楼上已经没了声音,也许世子已死。刺客们应该马上就要杀进来。怀秀把手上滑腻腻的鲜血和汗水在身上擦了擦,握紧长刀。
又是几声脆响,剩余的窗户皆碎,几个黑衣人跳了进来。怀秀如匍匐的山猫从窗下忽然一跃而起,凌厉刀光一闪,已砍断一个黑衣人半条手臂。其他黑衣人顿时围了上来,与怀秀缠斗一处。怀秀一把刀舞的飞快,眨眼功夫又伤两人。屋外又跳进几个黑衣人,上来围攻怀秀。还有两个黑衣人,注意到了紧锁的地窖,提刀走了过去。
怀秀看得分明,心里大急,稍稍分心,刀法上顿时露出马脚。一黑衣人找到空档,一剑刺在她左手手臂上。怀秀吃痛倒地,就地一滚,翻出包围,朝地窖直奔而去。黑衣人哪里会放过她,马上围了上来,继续缠斗不休。
此时一站在地窖前的黑衣人,一刀砍断了锁头,推开地窖门。地窖里一片惊声尖叫。怀秀心急,就要往地窖方向奔去,可是动作太慢,手臂上立时又被划中两刀。她吃疼倒在地上,听到身后有人大喊:“怀秀!” 带着哭腔,是明珠。然后又是一声凄厉惨呼:“明哲!”却是薛夫人的声音。
怀秀咬牙,抬手格开砍来的一刀,挣扎着就要站起。黑衣人哪能容她行动,刀风肃然,向她身上劈去。就在这生死关头,忽然有人一声惨呼,离怀秀最近的黑衣人圆瞪双眼,胸前露出半寸长的锋利的箭头,扑通倒在怀秀身上,殷红的鲜血汩汩流了她满怀。其他黑衣人回头看去,只见窗外飘飞进无数箭矢。箭翎嗖嗖作响,不绝于耳。黑衣人躲避不及,纷纷倒地。片刻后窗外又跳进一人,长剑如电,势如长虹,只追黑衣人后心。
怀秀奋力推开倒在身上已亡的黑衣人,看清来人是谁,惊喜大叫:“师兄!”
林承北如战神抵达人间,顷刻功夫将室内的黑衣人尽数消灭。怀秀靠着墙,听着屋外的脚步声渐远。剩余的黑衣人大概自觉不是林承北的对手,已经退走。
地窖里的人纷纷出来。明珠和薛夫人看怀秀满身鲜血,顿时哭作一团。薛明哲蹲下身按住她的手,满脸焦虑。
林承北上前查了查怀秀伤势,皱眉道:“伤的都不是要害,怎么这么多血?”
怀秀指指身边的黑衣人。林承北了然,问道:“能站起来么?”怀秀摇头。
林承北伸手要把怀秀扶起。薛明哲却拦住他:“我来。”他俯身抱起怀秀,朝门外急走。
这时楼上忽然又响起脚步声。林承北动作敏捷,回身拔剑在手,攻势凌然。薛明哲拦住他:“不是敌人。”
从楼上慢慢走下来的居然是世子,衣襟干净,配饰整齐,只有外袍上有稍许皱褶。他一副哆哆嗦嗦的样子,小心翼翼问道:“贼人都走了么?幸亏我躲起来,否则……”他这时才薛明哲怀里满身是血的怀秀。他仿佛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才道:“伤的这么重?”
薛明哲心里厌恶无比,只对林承北道:“我们走。”也不跟世子打个招呼,抱着怀秀带着家人出门而去。
世子见他们走远,脸上害怕的神情渐渐收敛。他俯身漠然看了看黑衣人身上的伤口,慢慢又踱上楼去。
楼上雅座里满满挤了十几个身着劲装的武士。领头的是位四十来岁眼神犀利的中年男子,看到世子进门,神情凝重,忙问道:“世子,发生了什么事?”
“楼下有无辜人受伤。”世子轻道。
“世子是在后悔刚才我们没有下去相救?”中年男子道:“世子不需心怀愧疚。你做的对。若让薛大人看到我们,他定会起疑,后患无穷。”
世子点点头:“罢了。那人没死,只是受伤,不是什么大事。”又道:“在薛明哲把消息带回京城之前,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所有人包括饭庄老板都不能留活口。完事后把这里一把烧了,一片纸都不要留下。”
老钱看世子仍若有所思,问道:“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挑几个刺客砍了他们的头颅手脚寄给老二,”世子冷笑:“让他别老是找些废物浪费时间!”
老钱小心翼翼问道:“世子从何得知是二公子所为?”
“我父亲吩咐我来谭严寺,曾说过这事不得让外人知道。那还有谁能知道我来这里,还提前上山布了石头封了山路,把我往这里引?”世子眼神咄咄:“得亏我临时改了计划,提前两日来这里,撞破山上布局。若不是老二捣鬼,还有谁?难道是我父亲?”说到这里,他像忽然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脸上扭曲了片刻,忽然沉默下来,轻轻吸气。
老钱不敢说话,等了片刻,看世子面色平和了,才道:“薛大人忽然出现在这里,世子你觉得,皇上会不会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世子沉吟:“今日薛老夫人也在。若薛明哲是和皇上有什么预谋,他不必带老母来冒险。他应是误打误撞。”
老钱点头:“世子英明。若世子没别的事,我就去了。”
他刚要出门,世子又叫住他:“薛明哲今日侥幸,得亏他身边有两个武林高手。薛明哲身边怎么忽然有这么两个人?你去查查那两人的底细。”
老钱过两日向世子禀报,宋怀秀林承北二人是江南梁志的徒弟。梁志这人来历神秘,十多年前忽然出现在江湖,单凭一剑挑七大门派,一战成名。他叱咤江湖十余载,却只收了五位徒弟。其中四个弟子,由梁志亲自起名,各人名字里含东西南北各一字,林承北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年龄最小,就是宋怀秀。
“难怪年纪轻轻武功了得,却是出师名门。”世子问道:“那薛明哲又如何和他们有了关系?”
老钱回道:“宋怀秀四岁由薛家收养,在薛家住到十岁才去的江南,被梁志收徒。廿日前林承北和宋怀秀入京,先投奔德胜镖局,宋怀秀随即入薛府。林承北仍寄宿德胜镖局。”
世子有些诧异:“薛家怎么会无缘无故收养一个孤儿?”
“也不能说无缘无故。”老钱道:“听说她家和薛家有些渊源。十三年前她家忽起大火,一家上下包括主母,也就是她母亲,和奴仆二十余口全部葬身火海。她父亲当时在外行商,听此噩耗,深受打击,神经失常,忽然一日就不见了,从此音信全无。她那时才四岁。薛家怜她年幼,将她收养。”
世子问道:“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
老钱回道:“从薛府里打听来的。”
世子想了想,又问:“那么送他去江南学武是薛家的主意?梁志眼光甚高,是以一生收徒寥寥。他怎么就愿意收了宋怀秀?”
老钱一摊手:“这个我不知。我只听说宋怀秀当年走的十分仓促,薛大人父亲死后数日,她就被送走了。”他看世子欲言又止,奇道:“世子怎么对这人产生兴趣?她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不对。”世子细细回想着当日,少年那清澈分明的眼眸和小巧秀丽的下颌,让他勾起些依稀的回忆:“我只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自嘲的笑笑:“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京城住的太久,见的人太多,好像每个人都像见过似的。”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深远之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这弹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