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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丝竹悠悠若南柯 ...

  •   [背景:民国二次鸦片战争前中期人物虚构历史知识不够考究党轻喷=]

      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题记

      我初见她是在八岁那年,那年父亲教我去学扬琴——“女孩子家家,不指望能多有出息,琴棋书画女红还是要细细研磨研磨的,这样才能找到一个好人家。”父亲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即使我再不情愿父亲的话也是不得不听的——11月13日,步入寒冬的一天,我来到了她家。第一印象便是干净整洁,正好对上我的口味,从此以后就越发的喜欢这套紫檀木做的家具。虽不张扬,但却觉得特别耐看。她的房间里摆设简单,门口一架榆木制成的扬琴,一对紫檀木的庄重座椅,然后就是一扇门帘——遮住了里面的一切,不禁让我感到好奇。父亲严厉的制止我马上快要开始动手动脚的行动,斥道:“还不快向沈先生跪下!”我乖乖跪下,说着之前不知道排演过多少遍的“戏词”——“学生林筱宛拜见沈先生。”里面人并未说话,我却感到了一丝笑意。父亲连忙扶起我,对帘幕里恭恭敬敬地说到——那样子活像初入私塾的学生拜见先生,喏,就如我这样。不,比我更甚。“小女林筱宛就拜托沈先生了。”父亲鞠了一躬,用眼神让我赶快坐好。我乖乖去做,他便长吁一口气坐在那紫檀木椅上,准备观我上课。

      ——“林先生,以后不用来看林筱宛上课。”清冷的声线令我感到一丝不舒服——多么生疏的口气,连个敬语都没有。父亲受了难堪,脸色自然有些不悦的神情,拍拍袖子便跨过了先生家高高的门槛。

      ——“沈先生,吾家小女就拜托了。”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沈初沈先生的身边学习扬琴。她很严厉,印象最深的时候便是因为有次与父母去参加社交活动而误了练琴,然后被她说到哭的泪流满面,还得忍着眼泪咬着嘴唇继续砸扬琴。她不会破口大骂,只是冷言冷语讽你几句,反教你更觉委屈。那清冷的声线更是……啧啧,实为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其实我觉得我是怕她的,因为她神秘,她令我捉摸不透。——人总是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的,而我亦是。她,便是我的未解之谜。那个女子——我猜一定只是女子的年纪,一直安然坐在帘后,挡住我和她之间的一切——连个影子都不留,像是在拼命的掩饰着什么,却又令你更加好奇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不想叫她沈先生,所以每次喊出口来都是极为生硬、不情愿的,只因觉得如此韶华女子却非要以“先生”来称呼,实在可惜了。她似乎对这些事情也毫不在意,只是依旧上课、听我弹布置的曲子,然后叫父亲进来,记着这次需要改的地方,然后规定好这次要练的内容。

      仅此而已。

      没有再多出一分的亲密。

      我也从不妄想再跨越出什么过于师生的界限,只是觉得那样一个女子,只是静坐在帘后,未免有点可惜。

      有在邻居耳中听说过关于她的一些事情,不过这令我对隔壁几户人家的妈妈更觉不屑了——无非就是一些胡乱的猜测。

      有次我去沈先生家上课,路过她们几个扎成堆的老女人的“地盘”,只听到了什么“好像给一个军阀当情人什么的……”“怪不得家里这么有钱,连门都不出,怕是见不得人被认出来吧。”“是嗯,好像还身有残疾什么的,还是从国外回来的……这个狐狸精到底有什么本事!”类似如此的不知从哪听说传到她们耳边的八卦消息。

      我厌烦的过滤掉这些对沈先生的污言秽语,只想快点走开。那些妈妈们见我来了赶紧闭上嘴让我过去,然后继续再讨论,只不过这次带上了我“哎呀林家的千金还在她家学琴呢,真是这女人会下什么迷魂药!”然后是几声虚假浮夸的、重重的叹息声,倒是仿佛真是为我担忧似的。

      我才不会相信,先生会是那种样的人。

      有次父母双双去参加某一社交活动,阿缅(我家的妈妈)也回家去探了生病的父亲,但留我一人在家。父亲自然是不愿意的,便托沈先生带我一晚。沈先生倒是意料之外的干脆——出乎父亲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

      于是那晚,我便留在了沈先生家。

      那又是一季冬,窗外飘着点暧昧不清、不明不白的小雪,风倒是意外中的柔,但我还是裹得严严实实来到了沈先生家。那时我已在沈先生家学了四年,差不到一月满十一岁。

      来到熟悉的屋,我环望一下周围一毫未变的紫檀家具——只不过那架扬琴被送到国外让尚好的调音师去将支离破碎的音调准了。我不禁又回想起来和沈先生在一起的时候,但似乎并没什么“回忆”可言,都是枯燥无味、平淡如水的日子。这三年我对她也再没有过多的了解,关系仍然定格在最初的时候——她叫我林筱宛,我叫她沈先生。

      可是那一天实在是颠覆的、不可忘记的一天,只因我的一句话,从而改变了我们长达三年之久的如同陌生人一般的关系——就是我们只是师生的那种、令我不甘心的那种关系。她不常出门,就连“见到老师恭恭敬敬鞠躬”这种俗套的情节都不会发生,我只是在沈初沈先生家里上扬琴课,而已。

      我也不晓得我在妄想什么,但就是觉得不甘心止步于此。

      我对沈先生说,沈初先生,能和我聊聊天吗。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全名,待到反应过来后才觉不妥当。但好在她并没有在意,反倒笑了出声——是如那时有种极不常见的银铃一般细细碎碎的笑声,轻轻的,仿佛能想象出她的明眸皓齿。

      她说,林筱宛你好,我是沈初。就深深带着满怀的笑意的,仿佛如初见一般突兀的,这样一句话。

      然后我就呆呆的愣在了那里。

      直至看到她从帘子后伸出来的纤纤玉指——如嫩葱般细腻白净,无所修饰,干净自然。然后我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的靠近,脚下踩着的实木地板却好像和我过不去般嘎嘎作响。轻轻握住——与其说是握住,倒还不如说成仿佛捧着珍宝一般的珍贵,然后我手上湿漉漉的汗渍就这样毫不留情粘到了她的手上——这令我十分的懊悔,但她却仍然无所谓的样子,只是隐约看到抿起嘴角无动于衷。

      然后这动作好像持续了三分钟一般(其实估计就只有30秒),我才想起放开,然后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跳出三米远,受宠若惊。

      她说林筱宛这样的话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啊,我家乡的习惯就是握过手的人一定要永远陪着对方的。然后我被她突然变化的口气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哎呀不会做错了什么事了吧。沈初似乎对我的窘迫轻笑出声,我的脸顿时通红起来,她说:“林筱宛,你知道吗,我原来的名字其实叫做沈南柯。”我应了一声,表示听见,她继续讲道:“你知道南柯是什么意思吗?”

      我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该不该说:“南柯一梦的意思是……一场空欢喜。”我并不怎么喜欢悲伤的东西,我认为所谓“南柯一梦”就是带着空空的凄凉的,于是我又补充一句:“沈先生,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话一出口才发觉到有关礼数似乎太不尊重了,不过转念一想,她是从不介意的。

      她果然如此,只是自顾自的说着,我也细细听着。“我之所以要改名字啊……就是因为有人不喜欢。说不是好兆头呢。”然后是呓语一般的喃喃:“可惜晚了……都晚了……”

      窗外电打雷鸣,骤然滴落豆大的雨点,天沉得让人心感不悦。过了两个时辰,父亲才撑着伞来接我,那时我睡得正酣,沈先生把她家的妈妈叫来将我叫醒,送到来接我们的黄包车上。——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因我当时意识尚不清醒,便是什么也记不住了。

      之后的几年里,一切还都安好,一直到我十五岁时都无大事,我和沈先生在旁人看来依旧保持着师生关系,但实际上她却也和我说了很多话,我也偷偷透露给她了一些我的小秘密。

      直至十五岁那年——还差4天便是我的生日,父亲应允我可以吃过生日才会吃的鲜奶蛋糕。那日我独自去领过生日吃的蛋糕,正是兴高采烈时迎面一辆黑色的大汽车横冲直撞的驶过来。我望着面前扬起的风沙,竟也忘了躲闪,只觉得身体一下飞起来,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疼的呲牙咧嘴——也失去了感觉。

      然后醒来床边便是母亲焦急的身影——母亲姣好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便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正欲下床才发觉左腿疼痛难耐,母亲只是用手帕捂着嘴哭,父亲也是皱着眉头站在一旁不说话,旁边看病的老先生推推眼镜,摇摇头道:“断了,走不了路了。”我那时还对这句话体会不了很深,缘是从床上静养了一个月,待到下床走路才发觉其困难,左腿便是毫无知觉,无法支撑了,只得扶着拐杖或旁人才可走动。况还残有腿疾,不得冻,只得捂得严严实实,望着别人家的孩子穿着纱裙蹦蹦跳跳便是好生嫉妒。

      后便是战火纷飞了,说是洋鬼子进了外滩,不少高官都逃到国外去了,父亲不肯,只为母亲和我在国外安顿好了,自己坚持留在国内。另一方面,也是怕我受到惊吓,说到底就是不肯再让我留在这儿了。

      万事都好,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头,也是隐隐约约,只是觉得罢了。

      在英国倒也还好,父亲的朋友为我和母亲安排了住所和我上的学院学习,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英国人打我们我还要来这里避难,这不就成了卖国贼了吗?当时学英文费了我很大功夫,最终也只是说的磕磕绊绊就去上学了。学院里总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故意高声尖叫“Chinese!”还骂我是瘸子,还有个戴着眼镜的麻子脸女生趾高气扬地来到我桌前用轻蔑的口气对我说懦弱的中国人将会一事无成,她平时就总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我当然不肯放过他们,开学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受够了那群男生,上学路上总在包里备着一块砖头,以防他们欺负我,有一次我拿出来吓唬吓唬他们,他们竟然还去告老师,说我携非法物品进学校,真是可笑,我还没说什么倒被恶人先报了案。虽然在最后的调和下我还是放弃了每天背着块砖头上学的决定——毕竟也够沉的。还有那个女生,最终我还是从政治课上给了她好看。

      教我们政治的先生是个中国人,叫司褚,也带着厚厚的黑色框眼镜,面色白净,一看就像个文弱书生。这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中国人,所以我们互相都觉得特别亲切。司先生说,英国人和法国人打中国人是不对的,他们想掠夺中国人民的血汗钱和宝贵的历史遗产,可这无论在法律上还是道德上都是不允许的。我当时很激动的站起来说,中国人不是懦弱,也不会一事无成,他们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反抗的机会,不是吗?司先生点点头,说,没错,这个世界需要和平,当你们长大以后,也要切记和平将是维持这世界的平衡最好的方法。当时,我看见那个女生的脸色很难看。

      不过似乎有些人并不喜欢司先生,比如迈克,因为他父亲就被派去中国了,他觉得司先生就是在暗讽他的父亲。迈克的观念是这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英国人强,中国人弱,所以只能被打。而司先生是主张和平的,他对迈克的观点已经进行了好几次反驳,有一次他们差点因为这个吵了起来。从那以后,司先生的水杯里的热水经常就会被人换成凉水,饭盒里也经常会出现很多令人作呕的虫子,想都不用想就是迈克做的,可司先生每次只是好脾气的笑过,倒是我经常为此愤愤不平。

      一切安然,只是觉得记忆里缺了谁。也许是幻觉。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三年就过去了。

      父亲死于一场战乱,骨灰盒都收不到。我和母亲只守着父亲的照片哭了几天,便是哭的眼睛都肿了。后来想想,也该节哀顺变,便是日子该怎么过照怎么过了。

      这三年来说奇怪的是,与我最亲密竟是司先生。虽然司先生现在早已不教我们政治了,却还一直保留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曾经二年级的时候,还有不怀好意者为此宣扬过我与司先生有不正经的关系。实则不然,也是不可能的,只是远在异国他乡见到一张熟悉的华人面孔是十分不易的,更何况还是对我关爱有加的老师。

      那日独自一人漫步康桥,拄着拐杖倒也引来不少目光,众人纷纷向我行“注目礼”,正好巧遇司先生,司先生旁还有位煞是好看的女子,一袭清雅白裙,乌黑的头发长长披散下来,端庄而秀丽。曾经我做梦也想成为如此的女子。好事之心还是有的,我不禁猜测起司先生和这位女子的关系,却也不忘行礼:“司先生今日怎得有空来康桥一游?”

      司褚只是微微一笑,苍白的面色便是染了几许红晕,不好再说。倒是那女子,十分大方地伸过手来:“很久没见到中国面孔了,尤若悠,多多指教。”眼神里划过细细打量的痕迹,却并没有停留在我的拐杖上过多时间。

      我的眼神不禁带上些许赞叹的色彩,着实好名字,名如其人,伸出手回道:“林筱宛。”

      司先生似乎是这时候才刚刚缓过神来,便是露出一个温和的熟悉的微笑,道:“都是中国人,也不必太过拘束了,以后都互相照应着些吧。筱宛以后若有什么事来找我或尤小姐便可,不必太拘束。”

      我点点头,便是示意明白了。

      尤若悠看看左手手腕内侧价格不菲的女士腕表,又冲我和司褚莞尔一笑道:“司褚、筱宛,十二点我还要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就先失陪了。司褚你带着筱宛多逛逛吧,康桥实在是美不胜收。”

      司先生脸色微微暗了一暗,最终还是恢复了温和的表情。我们与尤若悠挥手告别后,便又一起漫步在康桥上。望着铺天盖地的火红的三角枫叶在空中摇摆,树枝萧条的空空如也,面前行人如织加上缭乱的枫叶不禁让人有些恍惚。我和司先生就这样沉默着走了一段,谁也不肯先挑破沉闷的空气。

      这是我才发现尤若悠确确实实的魅力。她自然而然的就可以挑起一个话题,自然而然的让所有人都融入、参与,然后不由得沾沾自喜。我又明白了为何司褚会对她有好感,自然而然的嘛,若我是男子自然也会为这样的一个女子倾心。

      我决定试一试先挑破沉默,努力向她的方向成长。可正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司褚就先我一步说了话。最近怎么样?还好吗?最常见的话题,也是最无聊透顶的话题。回复也只有那么特定的、寥寥的几句,嗯,还好,没什么大事。他便又问在学院里学习生活过得可还好?此刻我有点厌恶他的生硬与不善交际,若所有人都是像尤若悠一样……

      突然就梗在这。

      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

      是某个人。

      一定是。一定是忘记的那个人。

      可是……是谁?

      答案无从知晓。

      记忆的胶片一闪而过,转瞬即逝,顷时间脑海里划过一个模模糊糊的面孔,准确说却又不是一张真切的面孔。因为隔着帘布,只得看见帘后隐隐约约的笑意。然后做出评判——一定是十分有气质的女子。

      一个人,一定有一个人。只有那个人,才是定位中真真切切的不善交际。

      虽可能还比司先生要能说一点,可却是的的确确不会刻意去讨人欢喜,也的的确确真切不会说违心话,连掩饰都不屑于掩饰的,某个人。

      一定有的。就在记忆里。

      司先生对我突然的怔住不得其解,似乎是犹豫了一会才拍拍我线条僵硬的肩线,小心翼翼地问道:“没事吧?林筱宛?”

      终是如梦初醒一般醒过神来,慌忙掩饰:“没事,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了某个人。”司先生却像突然来了兴致一般,问道:“是谁?”我摇摇头,便是满目惆怅,道:“定是个熟悉的故人,却又记不真切模样,可能是在小时认识的吧,太久远的记忆了。”他便笑笑,也再不接话。

      又走了一段时间,或许并没有很久,气氛实在是闷得令人难受,正欲开口道别,却又是同时说了一句“稍等……”却因巧合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最终司先生还是以“女士优先”的理由让我先说。

      无奈,我只好不得不接下这个颇为“沉重”的担子,扭扭捏捏半天才肯说出口:“那个,我母亲还要等我回家吃中饭……所以……”手指还在不安的绞着衣角。

      对面的人便是又露出招牌笑容,似乎是将一切粉饰的安然无恙。道:“嗯,回去吧。代我向你母亲问好。以及天凉了注意身体,多穿点别冻着。”我当然清楚他指的是哪里。

      我点头致意,挥挥手,却还是司褚先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却像是被定在了那里一样,动弹不得。只是在想,在想到底是……遗忘了谁?就仿佛一张画,莫名其妙的被人撕去了一角,那滋味实则是不好受。真的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吗?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自顾自摇摇头,便是觉得自己太多疑了,从小到大的事情哪还能全都记得一清二楚?虽说我记性还不错,但也着实是过于神经质了。想到这我才发觉我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似乎只有我被静止了一般,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还占着好一块地方,差点阻碍了来往的人群。便是罢了。

      某日应尤若悠邀,便是参加了一次不错的讨论会,讨论的便是“战争与和平”这个敏感的话题。对于政治,我想我并不是太擅长,既做不到尤若悠这般八面玲珑,又做不到司先生那般能言会道。便是奇怪了,她叫我来又作甚?自这次邀请之前,我们便是好久没有再联系了,近日自身的事情多的有点忙不过,哪有闲心再顾其他?也好,恰巧是个偷闲的机会,于是欣然应允。其实近日也有渐渐关注国内发生的事情,明明心怀愤恨却又不知从何发泄,只是终于明白原来迈克所说的“弱肉强食”了。强者就有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这种权利?只是一阵心寒。

      今日报上又登出英法俄美逼中国签订《北京条约》的详细事宜,一张黑白色的大图片晃眼的在报头出现,那一片报道占了好一块版面,撰稿人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字,我倒是觉得讥讽要浪费多少墨水。响起一阵突兀的,微含怒气的敲门声,“咚咚咚”打乱了我的思绪。无奈,我只好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去为来者开了门。

      ——是司褚。他一进来就带进了寒意来,我站在他对面还能感觉到冷风的气息扑面而来。的确是微微带有怒意的神态,这是我很少见他露出过的。他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报纸,还停留在那一版面,便问我道:“你也看到了?”我点点头,一瘸一拐的越过他,关上还在往屋子里灌冷风的门。他有点歉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刚刚的情绪,说话反因关上门的缘故更加肆意:“妈的,这群可恶的英国佬!”听到这话我想我露出了有点不悦的表情,虽然学院里也有不少男学生经常口无遮拦满嘴脏话,但听到这样一个原本平稳温和的男子用这种愤怒的变了调的国语说出这样的话,自然还是觉得玷污了中华几千年的历史。

      他也顾不得我的反应如何了,他大步走到桌前,一把抓起桌上的报纸,手指指着这一大片铅灰色,用力的像要把它戳破一样,原本平整的报纸也被弄得皱皱巴巴。“你看看,你看看!马神甫和亚罗号……这明摆着就是借口!挑起战争的借口!中国人犯他们惹他们了!你看看!”越发暴戾的语气实在令我忍不住了,我一把上前夺过报纸,不理会他惊异的目光,我说:“司褚,给我冷静下来!”

      他满脸惊异,然后是颓废的瘫倒在雕花木椅上,说道:“筱宛,你是不是觉得我平日里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的?”我平静地望着他,说:“我一直以为你很冷静。”他苦笑道:“那抱歉,让你失望了。”然后又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当初来英国,是为了什么吗?”虽然我大概能猜到些什么,但仍是没有一点反应,只等他继续说下去。果不其然,他的肩线都有些微微僵硬:“我只是想让英国人知道,中国不软弱,中国人要的只是和平!可我没那本事,所以我只能去对那些学生发表我的‘可笑演说’。有不少人劝过我回国,不少人,我原来从国内谋到了一份好工作,我却放弃了这个机会来到了大洋彼岸开始了遥遥无期的‘演说’,这个比喻可能有些像孔子当时吧,但我可没有孔子厉害,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我叹了口气,为他倒上一壶热茶,放到他面前,他接过喝下,果然身上冒出的寒气消了一些。我说:“我当时,就是被英国人的车撞成这副模样的,父亲怕我再受伤害,就把我送到了英国。那时我是确实想不明白,英国人打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来投奔英国,后来我想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了,他是愿我能从英国立稳脚跟,把他们不知道的自己国家犯下的滔天罪行都让他们清楚,然后深深忏悔。但是可惜,现在我觉得我倒是离这个初衷越来越远了。恐怕,是要辜负父亲的期望了。”

      他点点头,又恢复了温和的样子,问道:“你母亲今日不在吗?”我摇头道:“不知母亲去了何处,今日接到一封信,也不知是谁寄来的,看到后就匆匆忙忙的出门了。总觉得哪里不对,想想又觉得是多疑了。最近她身子倒也好了很多,前几日染得风寒也渐消了。”

      司褚站起身来,道:“那我也就放心了。等会我还要去找尤小姐有些事情要说,不过到你这来之后便是冷静许多了。十分感谢。”我送他出门,寒风冷冽,刮得脸生疼,我便在看着他身影渐行渐远之时急忙关上了房门。

      果然还是屋子里暖一些。

      母亲回来后,我看着她慌张的神色就有点不对,怀里还掖着什么东西,似乎是有意不让我看见。待她匆匆从楼上下来时,又开始问开了我最近的情况,总觉得是有什么大事。我倒也简练的回复了,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我觉得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就说:“筱宛啊,妈妈要回一趟国,你在英国照顾好自己啊。”我一下站了起来,却因为太激动而且没有扶拐杖跌跌撞撞又坐下了,我突然愤恨起这条没用的腿。妈妈有些心疼的看着我:“筱宛……”我努力让自己冷静:“妈妈,你要回国干什么?”见母亲有些支吾,我就知道不对劲,良久,她才蹩着眉说,你父亲的骨灰盒……我即刻明白了,虽是点头应允,但心里还是有些许担心。毕竟国内这样乱,千万别再让母亲出什么了事了。

      偶然一次母亲出去,让我帮忙去阁楼打扫一下,便看见了一个敞开的抽屉——是几封信,似乎还是新的。不禁好奇起来,又想了想前几日母亲怀中掖着的东西,是不是就是这个?抽出第一封,写于今年五月:

      至林母:

      今我病重,怕是活不过今年了,等国内安生一点的时候,恳求带她回来见见我吧。

      我愣了一愣,这个“她”是指我么?这人到底是谁,虽字迹隽秀,却认不得。又拆开第二封,写于今年八月:

      至林母:

      如今写字也写不得了,只得令人代笔。最近洋鬼子大乱,回来的事可以暂缓缓。让她注意身体,即使是夏儿也得注意腿些。

      她……怎会知道我尚有腿疾?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快了,快想起来那人是谁了……突然像是脑袋里有根弦受不住承受的重量绷断了一样,头疼欲裂。定了定神才拆开第三封,写于今年十月,加上路程,不就是母亲来的日子:

      至林母:

      初病重,只求见筱宛。

      初,我一开始以为是个词,后又想想不对,难不成……头又蜂鸣起来,压迫的耳神经疼,我揉着太阳穴,强忍翻过信封,看到寄信人的那一刻头“嗡”的一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沈初。

      记起来了。

      是她。

      原来真的是有那样一个人,不善言辞,不会奉承,在帘布后也能看见笑意,不拘小节,是个有气质的女子。原来是如此,才回想不来她的真切容貌,只记得嘴角勾起的朦朦胧胧的笑。原来真的有一个人,宁愿化作南柯空做一场梦。记忆碎片突然的拼成,反而令我有些不适,脑海中拼命涌上来的记忆,太多了。

      我又想起一事,怔在那里。为什么母亲从来没有试图唤醒过我的记忆?为什么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来了信?为什么母亲要骗我父亲的骨灰盒找到了!原来母亲根本就没有想过让我回去见她!我虽不知母亲回了些什么,但一定都是欺骗她的空话!这令我有些许恼怒与伤心,匆匆把信放好,跑下楼去。

      我去找了司先生。

      开门后我见他也在收拾东西,疑道:“司先生,你要上哪?”司褚头也是不抬:“回国。”“回国干什么,国内现在正乱。”他抬起头勉强露出招牌笑容:“要去见一个故人。”我心中还是划过了沈初的名字,又想起正事,道:“司先生,你能帮我买一张回国的票吗,我老师病重……要我回去见她。”司褚愣了一下,站起身来问我:“你母亲可同意?”我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犹豫了一会才道:“我试试吧。你跟我一起走,也有个照应。”我急忙谢道:“谢司先生!”

      后来好歹是订上了一张跟司先生一起回国的票,我竟看到了与司先生一同的尤若悠。我笑道:“你也回国吗?”她轻轻点头莞尔道:“嗯,是与司先生一起去见一个故人。”我不禁好奇道:“那是谁呢?”尤若悠低下头,道:“是个很奇怪的人。”“奇怪的人?”“嗯……连我们都搞不懂她。”奇怪,沈初也挺奇怪。见我若有所思,她又问:“筱宛的老师是教什么的呢?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笑道:“教了我六年扬琴的老师呢,是个很有气质的人。可惜她上课都坐在帘布后面,看不出她的容貌。”尤若悠定定的怔在了那,后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语露歉意:“很像。”“哈?”加重了几个字的读音:“我是说,他们很像。”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又自顾自道:“清高的人,到家里做客也从不尽地主之谊,总坐在帘子后头,语言偶尔尖酸,却又很有才华。”尤若悠抬起头看着我,问:“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人?”

      “清高的人,到家里做客也从不尽地主之谊,总坐在帘子后头,语言偶尔尖酸,却又很有才华。”

      “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抬起头看着她,点点头。

      尤若悠又道,嘴角边含了些忧伤的笑意:“当初我们都很盼望出国,而她是最有前途的一个,名额只有两个,司褚因为取得了一项研究报告的成果所以也是肯定会去,我本以为是我留在国内,没想到最后她却没有和我们一起出国,放弃了这个机会。”

      “为什么呢?”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傻到这种地步。

      “她说她不是那种为了国家而出国的人,出国也不会给国家带来什么好处,况且她身有腿疾……”说到这她停了一停,看着我。

      我摆摆手道:“没关系的,都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了。不过真是巧呢。”

      “最后她对我们说了一声‘祝福你们’,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和司褚在一起!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若是因为这个才放弃了出国的机会,会令我很内疚的!”

      这时候司褚从门外走进来,脸色有些阴沉,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你。”

      我突然就有些讨厌面前的这两人。尤其是司褚。我越来越发现,他是只为自己着想的一个人,根本不顾及旁人感受。真是可怜了那个人。

      尤若悠见他走后才歉意的笑了笑:“对不起哦。其实我一开始是觉得她对司褚有意思的,本来我是想成全他们俩,但没想到她先放弃了。后来家里人都希望我出国,我就来到英国了。”

      “诶,我一直以为你和司先生是到英国才认识的,原来是故交啊……”我有些惊诧。

      “嗯,”她点点头:“这次回国的缘故就是因为她患了重病,可能……”尤若悠一脸黯然,道:“不管怎样,在今年我都要去见她一面,否则我觉得我一辈子都过不好了。对了,当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身体不好,没想到……”

      我拍拍她的肩,安慰她道:“都会好的。她一定没事的。”

      她抬起头对我说,眼睛里充满真诚:“我相信你的老师也会病愈的。”

      “我们出国前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还是不太明白‘让我逃离这南柯一梦吧,谢谢你’。你明白吗,筱宛?”

      南柯一梦?我一惊。“或许是她觉得……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空欢喜?所以趁早逃脱了?”

      她点点头,苦笑道:“或许吧。她的名字里就带着这两个字呢,司褚一度埋怨过她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不怎么好兆头的名儿。”

      我瞪大眼睛,一种预感浮上心头,慢慢水落石出。“是姓沈?”

      尤若悠点点头:“是啊,你难道认识她?”

      我苦笑这世界真是小:“就是我老师。就是她。”一定是她。

      原来如此。

      “我之所以要改名字啊……就是因为有人不喜欢。说不是好兆头呢。”原来是这样。

      “可惜晚了……都晚了……”终于明白了。

      见她愣了半晌,我又言:“她改名字了。为了他。”

      真相大白。

      旅程的漫长甚至让我担心是否见不到她了,一辈子都见不到她的容貌,实在是莫大的遗憾了。

      司先生知道这事之后,反而像是刻意的与我疏远了。一想到这我就在心底冷笑,原来这世上还有这等没有良心之人。

      来到我熟悉的地区后,总算向人打听了她现在的地址。路过家门前时一片破败的景象令我不禁咬牙切齿。我似乎能理解司褚的当初去我家时的愤怒了。

      左拐,直走,然后再左拐,然后右拐。

      到了。

      门房上贴着白布条,还有乐队在吹奏,我不禁失控的发抖起来,冲了进去。“沈先生!沈先生!”我不顾众人阻拦,也不管里面有没有母亲,推开扇扇大门,走到最左侧的里间。她一定还在那,一定!

      躺在床上的女子,布帘终究被拉起,只可惜那面上身上蒙了一层白布。我的双手颤抖,慢慢接近那白布,却被尤若悠喝住:“筱宛!”司褚在一旁冷冷的说:“揭开死人的面布对死人可是一种侮辱。”

      我愤怒的起身,冲他大吼:“你知道一个人教了你七年琴你却连她的容貌都没见过的感受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连她的感受都不顾!你知道吗他现在不叫沈南柯了!为了你她改名字了!她叫沈初,她说她希望你们能幸福希望一切能像从前一样!司褚你根本就没有顾过她的感受,你的眼里只有她,她,她!”我指向尤若悠,最后还是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在地,尤若悠用绢布擦着红红的眼睛,对我说:“这也不怪他,这些年我的确忽视了他的感受了,全是对南柯的歉疚。”

      她又转过身面对司褚,冷笑道:“她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女子,可惜看上了你这种人。我不需要你的关心,现在南柯已经死了我关心不了别人了是不是你高兴了是不是!你走!”

      司褚不可思议的看看尤若悠,后退两步,苦笑道:“好,我走。”然后那个颓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她也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趴在沈初的床前,声音颤抖:“南柯我们回来了啊,你就不能让我们见见你最后一面吗……我们十三年没见了啊,你就想让我对你怀着一辈子歉意吗?我知道你喜欢司褚为了成全我们才放弃的机会,司褚他对你不好你又何必痴心啊……”

      我呆呆的望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子,竟然停止了流泪,母亲穿过外面议论纷纷的人群,拉着我起来:“筱宛……你怎么来了……”我昂起头笑道:“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若不是你当初隐瞒我这样久,我岂会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母亲没了话说,只是重重一口叹息。

      一个年老的女人眼眶还是红肿,从外面拿了几张纸进来——是信。我欣喜若狂的起身喊道:“阿霜,阿霜是你吗!”阿霜含着泪眼点点头,说道:“是尤小姐和宛丫头吧,小姐说她早料到了你们可能不会来到,就留了几封信给你们,司先生的那封托你们带给他了。”

      尤若悠还在轻轻啜泣,点了点头,我也抹抹眼睛,接过信拆开:

      林筱宛

      我们三年没见了哦,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不是说过握了手就要永远在一起吗,你违背诺言了啊。你是不是很期待看到我的容貌?我啊,就是为了不让你看的。为了保留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所以啊,就记得你想象之中我的样子吧,最美好的样子,把它留在记忆之中。这三年不知道你怎么样,在国外有没有人敢欺负你,腿疾有没有又犯?听说你遇到了司褚和若悠?这世界真是小。不过有他们在我也就自然放心你了。别怪你母亲了,她是怕国内太乱才不敢让你回来的,其实你瞧,你回不回来不都一样。别太伤心,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哦。

      沈初

      祝安好

      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沈初……沈初……!”这是我第一次直接喊她的名字,心中却畅快了很多。尤若悠也在一旁痛哭,我问:“先生说了些什么?”尤若悠张了张口,半天才说出话来:“她说,让我别老想着她,也别太愧疚,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对司褚……好一点。”

      她说,让我别老想着她,也别太愧疚,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对司褚……好一点。

      怎么你就这样善解人意。

      为什么这样善解人意的你得不到别人的理解?

      勉勉强强找了个旅店住下,母亲则去原来的故交之处了。

      司褚看完信恨不得要找个地方撞死自己,尤若悠和我劝了好久才把他劝冷静下来。他背对着我们,看着窗户,一直沉默。过了好久才说道:“我他妈怎么就这么傻!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带了沙哑的嗓音,竟是哭了?

      这次,谁也没有再说话。

      后来,她也是草草化了骨灰,我还是什么都没见到。骨灰按她的意思划了三份,我一份,阿霜一份,司褚和尤若悠一份。

      司褚说他要留在国内,尤若悠也是一脸歉意:“对不起,我不想辜负她。我欠她的已经够多了。”

      我笑笑:“你其实不必爱得太累,他的优点也有很多。倒是我,为了母亲,只能与你们辞别了。”

      最终,我与他们辞别于1860年12月04日,那天下着暧昧不清的小雪。

      后来的事情就不好说了,我与母亲回到英国,我也开始坚定了我的目标,坚持为英国学生讲说。

      听说后来司褚参军了。这令我十分惊讶,这个文绉绉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竟然去参军了。这使我不禁好奇沈初到底给他说了什么。

      过了三年,母亲病重,留我一人在异国。

      那是我第二次见死人。

      又过了两年,1865年,尤若悠来信道司褚死于战乱,求我回国去见她。于是又见到了贴着白布条的门房,吹奏的乐队以及哭丧的人。以及……第三次见的,蒙着白布的……人。

      她的姿色比几年前逊了几分,或许是岁月无情。这使我不禁又想到,若是沈初在这个年纪,是否也是这样了。她还在照顾着膝下的儿女,笑的苍白,却依旧优雅,这怕是我永远学不来的。她说,筱宛,你回来了。我点头说,这次我准备留在国内了。

      她的骨灰盒还藏于我胸前的口袋之中,不多不重,小小的,很方便于携带。我将替她妥善安顿好所有她挂念的人,让她别再想这么多事。

      其实当初没见到她最后一面,也是第一面也没什么不好,在记忆之中留一个她最美好的形象,即便只是我的臆想。

      丝竹悠悠若南柯。

      曲终人散空愁暮。

      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丝竹悠悠若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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