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他背上系了个蓝布包袱,装着两件换洗衣服,还有一柄号称传家宝的腰刀,装在斑驳陆离的刀鞘里。其实他是个孤儿。但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他现在唯一的不动产就是强壮的身体和这个包袱而已。
他是个从城市逃离的失败者,现在是早上。刚下完第一场雪,阳光照在雪地里,很刺眼。
城市里好混,但混出名堂,可不容易。他去丁公馆想要做武师,人家看他这副打扮,根本没让进门;几番曲折,他得着了有名书院里护院的一个差事,夜夜在后门里看着,专打那些不花钱嫖,完事后顺着后园跑路的瘟生。
他真抓住一个,是个油坊的小伙计,来偷会翠芳楼的头牌小桃红。两个在海棠树下面并作一人时被他捉住,女子被关了小黑屋,小伙计被打断了腿,油坊的老板闻讯过来赔钱后用车拉走了人。
自始至终没有人正眼看他,他好似后园栓的一条大狼狗。不同的是,大狼狗吃的是肉骨头,他吃的是白菜炖粉条。
他觉得这个事情自己干得不光彩。不怪他,这份工就不光彩。于是在料峭春寒的夜里,怀着对小伙计和小桃红的愧疚,他悄悄离开了这里。
睡在西城门的门洞里,冷风吹得他一阵阵哆嗦,他意识到,梦想和现实真的有点距离。刚出来闯世界时他想当兵,可是老冯卖完开封铁塔,浩浩荡荡不知开拔到了哪里,他身上也没有盘缠,没有千里寻觅的本钱。
小时他勤奋地练武,光练一个扎马步,就能蹲着半宿不睡。教他的村里的老先生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老先生作古时,他刚刚十七岁,背着包袱,出了孟家村,行走在去往城市的道路上。
第二天早上,他就看到了宣统皇帝退位的消息。改朝换代了。天下不再是那个皇帝的,现在是谁的,还说不一定。
他在城市里磨折了三五个月后,才发现做工不易,天下不是他的,城市也不是他的。同样,天下不是那小伙计的,也不属于关在黑屋子里的小桃红。
到底是谁的,他也弄不清。他得解决自己的温饱再说。离开翠芳楼的第二天早上,他直接去了火车站扛大包。他年轻,有的是力气。梦想早被城市生活撕扯着东飘西散在贫民窟的大街上,力气却给他换来了馒头。
七天换了二十块银元。他背起包袱,离开火车站,继续他的梦想之路。
城市里很热闹。有得是倚门卖笑的,有得是沿街乞讨的,有得是拉洋车的,有得是卖馄炖早点的。英雄不问出身,怀揣英雄梦的他,也同样找不到自己的落脚点。真真切切地找不到。
在书店街吃完一碗腊八粥之后,他决定回去。回家里他也是个孤儿,好歹还有三五亩薄田,几间茅草屋。
他走在冰天雪地的路上,身上还带了些城市里买来的蔬菜种子。他打算开春就种上。人,总得先活下命来再说。家里的茅草屋也得再苫点稻草。先捱过这个冬天。等到了春天,总归会有希望。他兜里还有六七块袁大头,省省花也够了。
热乎乎的腊八粥给他添了不少热力。借着这股暖和劲儿他过了曹门,却被那里牌坊的一张招武师的告示吸引了眼球。
难道是丁大帅的出身处?招护院的是丁家大院,西出曹门不到十里。反正是顺路,他决定试一试。
一路打听着,还走了一段白雪皑皑的乡村小路,终于到了丁家庄。
这真是个难找的地方,虽然距离城市不足十里,却东弯西绕,路上许多人,年老的年轻的,都在打听着一个方向。他和三个后生一起到了丁家大院的大门口。他脚底的黑布鞋已经沾了两脚泥。
青砖院墙,石狮子镇守门首,大门东边一溜儿的垂杨柳和下马石。所有人被请进了东跨院,闹哄哄地流水席招待,当晚便住了下来。丁家老太爷吩咐:“众位弟兄吃饱喝足,歇息一宿,明天一大早就开始。”
应聘的人马,有的忐忑不安,有的言笑无忌,齐刷刷睡到了大通铺上。初九的一弯残月,透过窗棂,照在一群寻求梦想,出来捱生活的人睡熟的脸上。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被集合到了院子里。微微发福,身量不高的管家带过来一个瘦高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黑脸膛,一身短打,人立在那里,渊渟岳峙,身姿如松。
那微微发福的胖子拱了手对大家道:“鄙人丁贤,这是咱们院子的武师杨老师。咱们今天招人不限名额,谁在杨老师手下过得了十招不倒,留下。不成的咱们赠您十块银元,好歹有过年的花销。感谢大家捧场。对了,兵刃不长眼睛,咱们今天就是过过拳脚功夫。”
大家都摩拳擦掌,你推我我推你,但谁也不愿意做这第一个垫脚石。他站了出来。向前走了三步,拉开架势向杨武师拱拱手。杨武师也抱了抱拳。
不过几招粗浅功夫。他使出来的大洪拳,对方好像是太极拳,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两个人不像是比武,倒像是演习。轻轻松松,十招过去了。杨武师一收姿势,跳出圈外,淡淡说:“你留下。”
别人立刻沸腾了。看来这个饭碗好拿,但接下来三个后生,都走了不到两招,被一记扫堂腿给绊倒在雪地里。来了不到二十个,最后留下了三个人。其他人怏怏地去了。
如果在平时,白得十块银元会让他们很开心,但,此刻的贪婪和失望,压住了十块银元带来的满足。
失败带来的失望啃啮着心灵,他们觉得自己值得更多银子。那个小白脸,能有几斤几两?!他们恨不得把他当场摔倒在雪地里,报报自己被杨武师两下绊倒的一脚之仇。
比武很快结束,等到只剩下三个人立在院子里,太阳才刚刚上了老槐树的梢。出了他,另外两个都是中年人,印堂微微凸起,带了练武人的利索和安静。
他们三个被带着过了角门,到了第一进院子里。
喜鹊在树梢叽叽喳喳地叫。更热闹的是个女人声音。
“快点给我备马,再晚我哥可不等我!”
“小姐,小姐,你的披风!”
他偷偷抬眼,看到个家丁正牵匹黑马正在廊下候着,马儿鼻孔里喷出白色的热气,在那儿不安地刨着地上的青板石;一个身材高挑的英武少女步履匆匆出了正堂,后面奔跑着一个眉眼讨喜的小丫头。
这姑娘一转头,看到他们几个,眉毛一拧:“丁叔叔,就是这几个么?”一边凝了细长的凤眼,打量了一回。前两个犹可,当看到最后面的那个他时,她眼睛瞪得圆圆的:“怎么这么巧!”
这人高高的身材,臃肿的棉衣掩盖不了的宽肩细腰的削瘦身形;一双利剑似的眉,微微下陷的漆黑的眼睛,看起来目光忧郁动人。此刻他紧紧抿了薄薄的嘴唇,英挺的鼻尖冻得微微发红。
在小丫头给她系好披风时,她忽然转了主意:“我和你一起去见我爹,看他是个什么主意。”
几个人一起复又穿过了正堂,到了第二进的院子里,家丁正在扫雪;金鱼池里结了冰;廊下的竹子被大雪压弯了腰。
东厢房的暖阁里丁老太爷原本正在抽旱烟,一听姑娘的声音慌慌地亲自出来,掀起了暖帘:“凤丫头,怎么还没走?”这是个身材高大的老爷子,只是看起来上了点年纪,走起路来颤巍巍的。
他闺女过来指了指后在廊下的他:“这个人,我现在带他去看我哥!看我哥会说些什么!”
丁老太爷沿着姑娘的指头看到了他,先是惊讶了一阵儿,又笑了起来:“好-好,倒像是孪生兄弟。你叫啥?”
“孟树生。”
“你以后就跟着二小姐走,杨武师,带他去后院换换衣服。”
二小姐带了胜利的微笑,问他:“孟树生,你会骑马吗?”
他摇摇头。
二小姐的脸一下子塌了下来,想了想说:“我在前头院子里等你。你要过来,马也给你备好。今天跟我走,就是我的人,如果过不来-”
“我马上过来。”
他确实不会骑马,马也不服他。,一人一马很是搏斗了一会儿。马凭的是傲气,他凭的是胆气。在尥几个蹶子之后,这匹枣红马路上逐渐乖乖地听了话。他新换的棉袄已经汗湿个差不离。他全凭着一股劲头,一股不被这二小姐轻视的劲头,驯服了这匹骄傲的枣红马。到了东大街胡桃巷里的丁公馆时,他若无其事下了马,腿肚子却直哆嗦。
守门的一看是二小姐,直接请了进来。看到他,不由得一愣:“大帅,你什么时候出去接的二小姐?”
谁知丁少磊打着哈哈从屋里迎了出来:“凤丫头,你再不来,我们都要走了。”他后头跟了一个帅小伙儿,斯斯文文,戴着珐琅掐金丝眼镜,穿了一身藏青色的骑马服。
丁少凤这时刚刚在院子里下了马,回身拿马鞭遥遥一指:“哥,你看谁来了?”
丁少磊远远一看,迷瞪了一会儿,好像不信似的,又看了一眼:“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兄台是?”
他此刻穿了一身黄绿军服,梳了英武的大背头,越发显得广颐深目,一双利剑似的眉,直插到了发脚里。
孟树生远远地看着他,抱抱拳道:“大帅,我是二小姐新收的小厮,孟树生。”
丁少磊好似回过了神,回身对二小姐笑:“哪寻来这么一个人!”
二小姐丁少凤得意地笑。
丁少磊回身又介绍:“张从文,我同学,刚从北平过来。”
“我妹妹,丁少凤。”张从文眼睛一亮。
二小姐降尊纡贵给他握了握裹在小羊皮手套的手――张从文知情知趣,握手的力度,恰似蜻蜓点水。
三个人一起去第一楼吃饭。孟树生和几个家仆,还有夏副官跟着。
三人在二楼雅间团团坐好。
“丁大哥好本事,早早跟了冯司令,他日高就,别忘了提携小弟。”
“哈哈哈,别提,兄弟也是混口饭吃。”
孟树生顶住饿,在门外没有什么表情地站好。这顿饭从晌午不到吃到了下午三点一刻。
出来时三个人又去了中山路一家西餐厅,他们继续跟随。直到晚上他们三个人去解放路大剧院看电影。他们才算换了班吃饭。
几个人一起挤在解放路西口摸鱼巷里吃了热乎乎的馄炖。夏副官是个机灵俊俏的年轻人,面若桃花,一笑两个酒窝。
他们等到了晚上十点,终于散场。到午夜时分,他和夏副官终于躺在了丁公馆后头一间小小的厢房里。
黑暗里夏副官点了支烟。红光一闪一灭。
“怎么想起做这行?”
“总要谋个出路。”
“被丁家兄妹看上,不是什么好出路。”
他把脑袋捂着在被子里,不作声。
一会听到夏副官起了身,出去后轻轻带了门。好长时间没有回来。
过了一会儿,门轻轻推开了。他以为是夏副官。
谁知那人寻摸着坐到他床边来,轻轻掀开他被子,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人是谁?在他手触着自己发梢时,他右臂一挥,架住那人的胳膊:“谁?”
这人叹口气:“小孟,你真的忘了我?”
他听出来这个声音:“我不认识你。”
“你那天在翠香楼的后院,我一看就呆了。后来再去寻你,你已经离开了。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么久。”
“你找我做甚么?”
“你说我找你做甚么?”那人低低笑着,轻轻把他手放在枕上:“小孟,你学了武艺,不是为了挡你的主人吧。”
“你不是我主人,我主人是二小姐。”
“二小姐今天同意把你给了我。她明天就回去。”
他不语,思索着对策。那人俯下了身姿,在他耳边呢喃着:“小孟,小孟,你做我副官可好?”
黑暗中传来“啪”地一声脆响。
情热中的男人站起身,语气里添了一丝薄怒:“小孟,我就给你这次机会。你若是离开了丁公馆,不要再想在开封街面上混事,你有傲骨,现在就走!”
他忽然想起早上也被二小姐这么威胁过。当时他太急于要这份工作,忘记了自己买的蔬菜种子,真是可惜了。
他半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静静道:“我自然不敢离了你这里。”
“你果然听话。我想我可以吻你一个做奖励。”丁少磊立刻转身过来,黑暗中像藤蔓一样攀了上来,不休不止地寻找着他的口唇。
他好似刚刚沐浴过,口中一股薄荷香气,身上也是一股好闻的肥皂味道。
“别,别――”
“怎么?”
“我还没洗澡。”
“不妨事的。”
“别,我明天还想跟二小姐回去拿我的东西,不想令她奇怪。”
“推三阻四,好,放过你。今天你也辛苦了。好好歇歇。”丁少磊恋恋不舍站起身,又给他窝好了褥子,一边喊道:“老马!老马!”
老马立刻到了屋门前:“大少爷。”
“给这屋子加个炭盆,实在有点冷。”
过了一会儿,炭盆挟裹着冷风一起过来。那知情知趣的老马,还悄悄给窗户留了个缝隙,为着他不中炭毒的考虑。
“我何时变得这么金尊玉贵起来。”他望着窗外的星月,叹了一口气。
他打算明天大早回去,拿了他的刀和行李,悄悄遁回家里。
这个愿望后来没有实现。
第二天,大雪映得满室白,开了门后,雪也还没有停。
几个人一起在客厅里抹牌,夏副官安排他去洗澡。洗完澡后换上了一套家常的西服,扔掉了他身上的护卫衣服。
然后夏副官陪伴着他去客厅,三个人等待已久,见了他来,眼睛一亮,大家都说:“真像是孪生兄弟,不过小孟要嫩生多了。”丁少磊也笑。
于是四人一起抹麻将,夏副官一边斟茶倒水。
雪整整下了一天。到夜里也还没有停。
他们麻将打了一天,到了午夜时分终于停了手。
几个人一起去旁边的吧台,开了波尔多,开了烈性伏特加。
丁少磊眼波流媚,眼睛锁紧了孟树生,却对张从文说着话:“来,尝尝最烈的伏特加,我在冰箱里冷藏了一天。这会儿喝了正好暖暖胃。雪夜围炉,也是美事。”
他倒了几杯,拿了一杯先给了孟树生,好似左手给右手一般的自然。
丁少凤一边叫道:“哥哥!我不依,你先给了小孟,把妹妹忘到了哪里。”
张从文站了起来,从吧台拿了一杯波尔多:“我身子弱,喝这个倒是更好。”
丁少凤扭了身子要到了伏特加:“这种酒冰了一饮而尽最好。”
夏副官在旁边劝:“二小姐注意身子!”的间隙,二小姐酒到杯干。她叫:“再来!再来!”
丁少磊宠溺而无奈倒出一个杯底:“一千磅500毫升,不要用来牛饮。”
孟树生执了杯子道:“我敬大少爷。”
丁少磊微微一笑,两人互相看着,慢慢饮光了杯中酒。
夏副官叫:“我也要。”于是丁少磊又尽了一杯。
夏副官眼快,早已又拿出了两瓶。
这是个尽欢的夜。
宾客尽欢,室内温暖如春,窗外大雪纷飞。
当晚,丁少磊朦胧中觉得挽了小孟入红帐,一夜绸缪不胜情。
丁少凤认为自己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哥哥。其实她俩并非亲兄妹,他哥哥是他爹很早以前捡回来的弃婴。这也是她知道真相后愈加放不开的原因。
第二天醒来,大家睡醒,头疼欲裂。
“夏副官,倒杯茶!”他睁开眼睛,看到抵足而眠,满身狼籍的张从文。珐琅金边眼镜枕头边压得变了形。他愣住了。
“小孟!小孟!”
同样没人应声。
在他呼喊这两个人的时候,他俩各自走上了江湖,继续他们的寻梦之路。两个人水泡一样消失在了江湖里。
孟树生到底没去拿他的种子和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