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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名正言顺” ...

  •   第二十六章 “名正言顺”

      万俟炎是秋天没的,正是桂花满城香的时候。丧仪早就准备妥当,就等着人入棺椁。大丧之后便是登基大典,二十四岁的万俟松成为央国第八位君王。万俟松颁布登基后第一份诏书,封生母为王太后、妻子微生湄为王后、长子万俟峰为太子、王弟万俟檀为太子太傅。
      万俟松深知自己没有什么治国安天下的本领、身体又弱,当了大王只是因为自己是长子,所谓“名正”;微生湄貌美身健,又有亲妹在王室之中,正所谓母强父弱,为了将来央国不会改姓微生,得赶紧趁着儿子才四岁送到叔父那里去教养;万俟檀不是亲生父母却是亲叔父,所以对孩子太溺爱或者太严苛。万俟松经过良久思虑,登基不久,便把儿子送到了万俟檀身边。一开始,微生湄是哭闹不止的,万俟松就是不心软,只有重大节日时才能见到自己儿子。微生湄转了战略,让微生涘去接近万俟松,可是微生涘这摆在面子上的王妃根本就是无计可施。万俟峰被安排在了书斋,由戚鲤全程看护、戚渊白天教导、万俟檀时时探望。书斋俨然成了禁地,虽没有重兵把守,但万俟檀一声令下,谁人敢靠近。
      万俟檀每日早起,先去督促太子起来读书,然后就要到大殿上默默地陪着万俟松处理国事,晚上去安置太子就寝、偶尔还要提点功课,每月必得挪出五六天的功夫带着太子出去骑射狩猎观识天象。万俟峰像他父亲一样性子亲和,像他母亲一样康健,对万俟檀是感恩戴德,有时候会冒大不韪地想“要是叔父是亲父该多好”。
      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转眼就入冬了。自一入冬,万俟松便缠绵病榻,大臣们都要围在床榻前参奏。万俟松本就虚弱,成天听着大臣们七嘴八舌、时而还争吵,心烦意乱、血气郁结,又添了几分病。按照御医们的建议,大臣们把要说的话写下来,交给万俟松的侍从们,由他们念出来,万俟松听了后做决策。后来万俟松又发烧了一场,烧退后无力得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便直接把大臣们的上书交给万俟檀处理。万俟松还是要君王的面子,对外不宣自己的病情;大臣误以为上书都是大王批的,看着大王突然果决凌厉的批文,心里都很释然,心想央国可要更加强盛了。
      眼看着快过新年了,万俟松觉着自己的全身干巴巴的,好像血已经耗尽;大概是时候到了。他挣扎着召见了万俟檀、三位大将军和三位上大夫。这六位位分最高贵的大臣一见大王已经干枯成这样,再看看旁边形容翩翩的万俟檀,什么都明白了。
      万俟松微弱的声音响起:“吾自幼体弱,又生过几场大病,近日操劳国事,实在是耗尽了。今日把你们召来,是让你们听这最后一道诏书。待我百年之后,太子峰即王位,王弟檀任王辅,你们需协助王弟辅佐太子。王后微生湄殉葬。”众大臣听到“殉葬”二字连气都不敢出了。万俟松拉住万俟檀的手,继续说道:“若韶国因此事发难,正好吞并。”万俟檀这时也惊了一下,自小柔弱的兄长竟然有这样的凶狠抱负;他握了握万俟松的手,冲他点头。
      万俟松这王位从秋天坐到冬天,正好一百天;万俟峰于新年第一天登基为央国第九任大王。万俟檀自王兄仙逝后郁郁寡欢,整日以泪洗面,每天亲自做了三顿饭送到王兄灵堂前,每天晚膳必少不了那道王兄最爱吃的绿醅稻花鱼。这稻花鱼不好弄,是上一年万俟檀亲自挽了衣裳赤脚下稻田抓了再由宫人们腌好存在瓮里的,等到要吃时取出来送去庖厨用绿醅蒸了。这道菜,万俟松自一次宫宴上吃到,便经常吃,吃了有一年之久。万俟檀跪坐在万俟松灵牌前,看着色泽艳丽的飘着酒香芹菜香桂皮香的稻花鱼,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双目圆睁,嘴唇紧闭。戚鲤候立一旁。也不知跪了多久,万俟檀听见戚鲤弯腰禀道:“大王和大臣们来了。”万俟檀立即跪着转身,朝万俟峰匍匐拜倒。万俟峰小跑着上前来一边拽万俟檀的衣服,一边叫着:“叔父!叔父!”万俟檀起身把不满五岁的侄子抱在怀中。
      上大夫们七嘴八舌地进言:“王辅这样哀悼一月有余,先王泉下有知,也必欣慰你们兄弟情深,可是国事要紧,大王年幼,韶国又频频交涉,您可要保重身体。”万俟檀听到保重身体,才感到自己腿上一阵阵疼。他腿上那箭伤,当初也是三四个月才好,现在这春寒料峭的时候在地上跪了一个多月,腿上又隐隐疼了起来。万俟峰趴在万俟檀肩上,嘤嘤道:“叔父,我们回宫好不好?”万俟檀搂着万俟峰,拍拍他的背,点点头。经过一个多月的沉寂后,央国又运转起来,这个时候温泉宫的绿萼梅开得繁盛,远看像云鸮羽当年求娶伯兮送给万俟炎的云水丝。万俟檀拿出那十匹如烟如雾的丝绸,让人做成帐幔装点了温泉宫。
      自央覃开战以来,万俟檀不管是在军中还是市井尽得人心,全央国都把他看做希望和依靠,包括万俟峰。每每接见朝臣,万俟峰坐在对于他来说太大的王座上,万俟檀则坐在脚踏上,亲自朗读上书,不管有什么决定都是征得六大臣一致同意后才写批文,然后由万俟峰盖章。所有人看在眼里,都暗暗赞叹,慢慢坊间也知道了,都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地等着万俟峰成年掌权的那一天再敲锣打鼓地庆祝。万俟峰没有遗传多少父亲的虚弱体质,加上万俟檀悉心照料,万俟峰茁壮成长,小病都是鲜有。
      国内一派平和,只是韶国那边因为微生湄殉葬的事下了几次国书讨说法。万俟檀也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回书讲些虚大道理,比如什么九国均有王后殉葬的先例,大公主嫁到央国便是央国人,无人逼迫之类。后来,微生涘看清楚事态,也帮着夫家劝说母亲,但国书还是不停地来。万俟檀也明白微生倩盼无非是想要些金银财宝,他偏是不给,后来国书也不回了,往央韶边境增派了一万精兵了事。果真事息人宁。
      十一月二日是万俟峰生日,这孩子终于满五岁了,举国皆庆,万俟檀带着万俟峰坐着八匹马拉的轺车游街。万俟峰看着这么多人,尤其是很多在宫里都看不见的新奇东西,上蹿下跳,叔父的叮嘱也不顾了。万俟峰指东指西问这问那,万俟峰一一回答。回宫后,万俟峰纠缠着让人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出宫买来,想吃的也照样做来。玩的东西还罢,吃的东西真不是随便就做,不是怕毒,是怕失了体统;一些腌臜地方生长的东西,比如蟹、鳝、鳅,王宫里是从来不见的。
      游街的时候万俟峰看见人家店里挂着卖的糖蟹,回来要吃,万俟檀断然拒绝,说那东西不干净,吃了会生病。万俟峰看着万俟檀冰冷的脸,不敢再要,也闷闷不乐了几天。身边伺候的宫人看准了将来掌大权的是万俟峰,便偷偷做了偷偷递上来;万俟峰偷偷吃着,偷偷地高兴,吃了二十来只才罢。后来万俟峰上吐下泻了几天,万俟檀把身边的宫人和庖人都传来叱问。万俟檀只摆出一张黑脸,领头的庖人叫毛头儿的便招供了——就是大王身边的那两个偷偷做的糖蟹。万俟檀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杖刑一百,逐出宫门,永不录用。”然后他看向几个厨子,缓缓道:“鞭刑五十。”亲卫们自然读懂万俟檀的脸色,两个宫人是被狠狠往死里打,一百下过后就剩一口气,再被扔到宫外臭水沟里,一口气没喘过来就呜呼了。几个厨子受了马鞭子五十下,躺一个月就好了。
      万俟檀跪坐在万俟峰榻边,声泪俱下:“我早说过这东西不干净,不要吃。你也答应了我的,怎么还偷偷地吃,出尔反尔岂是君王之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如果你哪天不好了,我死后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万俟峰抽泣着发誓以后不会再撒谎了。
      入冬后下了初雪,万俟檀要带着万俟峰去温泉宫浴汤;本也邀了柏舟,但柏舟不愿出门,说采些玉和山泉给他就行。一到温泉宫安顿下来,万俟檀就驱车带了人去采泉。万俟檀细细挑了漂亮光滑的彩石,洗干净了,垫在坛底,然后又把筛过的水一点点装进坛子里。戚渊和戚鲤在一旁候着,想帮忙也不让。万俟檀亲力亲为地把十个坛子装了水,再细细封盖。忽有一阵凌乱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万俟檀也不抬头,心中暗想:但愿是好事!
      马还没停住,来的几个人就跳下马来,跌跌撞撞匍匐在地,乱七八糟地叫喊:“殿下!殿下!陛下!陛下——”
      万俟檀一看这架势,心放下来,怒道:“胡说个什么东西!”
      “殿下!陛下……陛下!”还是乱七八糟。
      戚鲤一步上前拎起一个人的领子,喝道:“怎么了!”
      “陛下溺水了!”
      万俟檀一听,抬脚踢开匍匐在地的人,翻身上马,往温泉宫奔去。戚渊戚鲤随即跟上。万俟檀冲进宫门、踢开房门,屋里宫人御医跪了一片,个个都浑身战栗,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万俟檀跪在榻边,看着万俟峰惨白的身子,试试他的鼻息,一下子瘫下来。万俟檀伏在榻沿,呆了几个时辰之后说了句“出去”。跪了一地的人一听这两个字,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间。万俟檀合了门,再也没有出来。
      戚渊和戚鲤早就安排了人跑回尔重通知了几乎所有大臣,大臣们一听傻了眼,缓过神来立即都感到温泉宫;瞬时小小的温泉宫乌压压挤满了人。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看着房门,谁也不敢叫门。冬天天黑得早,大家冻得直跺脚看着黑漆漆的屋子,谁也不敢走开。子夜时分,屋里灯亮了,所有人立即瞪大了眼看那人影在屋里走动坐下就再也没有起来。良久,灯灭了,鸡叫了,门开了,万俟檀站在门口,面目冰冷。六大臣立即上前,刚想开口,万俟檀抛下一卷丝帛,回身紧闭了门。大臣们手忙脚乱捡起丝帛,点开看,只见上书:“臣万俟檀罪己书:臣受命于先王辅佐大王治理国书,本应时刻侍奉,然大王不幸罹难,臣万死难辞其咎,今惟有断食自裁其身,以赎已罪。祈请六大臣辅佐公主崎荣登大宝,以延国祚。”
      戚渊戚鲤听完立即照抄了十几份,贴在了宫门外、西市中的各个告示牌上,整个尔重城立即炸开了锅。六大臣看着罪己书,想着从斯造反的事,一个两岁的女娃娃,可能性可比从斯的大多了。三个上大夫看向三个将军,这三个人平时只是负责训练士兵,兵符令牌全都在万俟檀手上啊;再看看戚渊戚鲤这两个凶神恶煞,还有这五千亲卫——不好,家眷不知怎么样了!这六个人大概是想到一起了,对视后都集体跪下;后面的大臣见六位大人物跪下,也跟着跪下。六大臣异口同声呼道:“殿下——王辅大人——主上——臣等请君登位,以正国体——”
      万俟檀在屋里静静听着这山呼海唤,不作声,他在等坊间的消息。屋里这一壶水够他活几天?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有绝食过,更没有断水过;他以前一天喝掉十几壶酒都有,现在这一壶水够他活多久?戚渊戚鲤提心吊胆,但要沉住气,这是最后一着了。他们早先就嘱咐庄氏父子暗暗注意城里的动向,也可适时吹几股风。只两三天,妇孺皆知五岁的娃娃大王自己贪玩掉温泉里淹死了,王辅殿下要绝食殉葬,还说让两岁的女娃娃当大王;不久全城恐慌,因为大家想着两岁的女娃娃当大王,那大臣岂不是要反,王辅殿下军功卓越,辅佐幼主殚精竭虑,现在是宁死也不掌大权;然后就有人呼吁万俟檀这样的人物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万俟檀听到坊间传来这四个字才安下心来,在屋里长啸一声便倒地不起。一直守在门外的大臣慌忙砸了门进去,御医们一哄而上仔细查看:没什么,只是七天没吃东西,虚弱得很而已。
      寄居在庄家的柏舟天天喝茶吃酒看着这场剧:万俟檀为了“正名”,不惜以身体性命为赌注,折腾了五年之久,终于拿到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一百六十年前,泽公万俟山领头围攻启康怎么不要个“出师有名”呢!这些天回暖了,桃花都含苞待放了,柏舟也许久没出门了,但他要去看看这些还没有盛开的桃花。又是新的一代了,他要出去走走甩掉旧的,迎接新的——他是相信万俟檀的。
      柏舟不自主走到西市,进了乐游坊,就像当年第一次进尔重城时一样。柏舟依旧在角落坐下,依旧要了菊花茶。茶喝了一盏,便有坊人上来恭敬地请到内堂。柏舟到堂内一看,是坊主孔伯庭。孔伯庭与伯子觞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柏舟在伯府和作坊见过几次,所以互相认识。
      “贵人,许久不见!”孔伯庭作长揖道。
      “孔先生,何来贵人?”柏舟还礼道。
      孔伯庭笑道:“贵人还不知道吗?今早布告的,待会儿街尾一看便知。”
      柏舟狐疑,笑着。
      孔伯庭捧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上,说道:“伯先生当年留在我这里,托我转交于你。今日终于物归原主了!”
      柏舟打开盒子,竟是当年云鸮羽送的那枚绿腊章,掌上刻有遒劲的竹子,还有一叶扁舟。柏舟满是感慨,想着“伯兮”、“琴心”、“桧楫”,你们在哪里!不管你们在哪里,至少我们有相同的绿腊章。
      柏舟万谢后离开乐游坊,走到街尾看布告。“生母为王太后。微生涘为王后。微生崎为太公主,第一王位继承人。伯兮为永世长公主。柏舟为柏青郡王。”柏舟淡淡地笑,什么“永世长公主”,“柏青郡王”,怎么头衔前面还加了名号,亏他想得出来!可是“柏青”二字,他怎么就能想到“柏青”这两个字,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哦,柏树长青——很容易想到那两个字的。
      柏舟回了庄宅,戚鲤已等候多时。
      “郡王。”戚鲤递上一把长剑,“大王赐‘莫名剑’,准携兵入殿。大王还问郡王喜欢哪块地方,好营造郡王府。”
      柏舟一直不说话,听到这里回道:“我就住伯府了,不必劳烦修缮。东郊的伯家作坊也赐予我打理吧。”
      戚鲤应声退出。
      柏舟随即策马奔进空荡许久的伯府,进了伯兮的院子,推开自己的房门,掸了掸书案上交椅上的灰尘,老地方寻着一块墨,研开了,提笔写下三个字:“玉泉丹”。

      2014-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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