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紫罗香

1、（秦时卫聂）十年

　　荆天明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哼着小调在鬼谷后山找到盖聂的时候，盖聂正端坐在一个不大的坟包前，面前两盏酒，换回了十年前惯常穿着的白衣。

　　荆天明心里一紧，嘴里的那根草掉在了地上。

　　十年了，那个要了命的约定，到头了。

　　荆天明想，自己是真的不喜欢卫庄这个强大却霸道得要命的男人的，纵使他现在为了很多原因而跟墨家联手抗秦。他曾经想象过很多种卫庄的死法，比如说他可能死在和大叔那宿命的决斗中，甚至可能有一天会被自己打败。唯独没想到，要了卫庄命的，居然只是一支平淡无奇的，不知道是哪个小兵放出的流矢。

　　当敌人终于退去，负责在另一路抵挡来兵的盖聂带着一身的伤与众人会合时，卫庄已经快要不行了。

　　那一幕永远刻在了所有在场人的心上。卫庄嘴角流着泛了紫的血沫，却一边笑一边喘一边说，师哥你总是走在我的前面，这次终于换我在前面了。盖聂也笑，荆天明从来没见盖聂笑得这么温柔过。盖聂一边轻轻地擦卫庄嘴角的血沫一边说，小庄你性子那么骄傲，从来不会回头去看身后的人，我若是不一直走在你前面如何能确定你会一直看着我。

　　卫庄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便笑得险些喘不过气，一把揪住了盖聂的前襟说，师哥你当初你没等到纵横之间最后一战就放了我鸽子下山去了，害得我等了你十年才等到和嬴政合作的机会，这十年你要怎么赔我？

　　盖聂很认真的想了想问道，小庄想让我怎么赔？

　　卫庄反而愣了，闭眼又喘了一阵，再开口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师哥你帮我守十年的流沙吧，我不想他垮了。

　　盖聂说，好。

　　等十年过了，师哥你要是不想再撑了，就下来找我吧。

　　盖聂说，好。

　　若有来生……

　　卫庄好像还想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弯了弯嘴角，看了看盖聂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盖聂在卫庄停尸的屋子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戴着象征流沙之主的戒指，穿上了卫庄的那件黑袍。

　　一穿就是十年。

　　这十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盖聂用雷霆手段收拾了几次内部的叛乱，比如大秦走到了风雨飘摇的尽头，比如荆天明在盖聂的支持帮助下，带着墨家从征战天下的行列中挣脱，彻底融入了江湖，再比如项少羽终究算不过天算不过命算不过那个狐狸一般的三师公，和虞姬一起死在了乌江畔。

　　荆天明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对于他上心的事物有着一种敏锐的直觉，所以当别人还茫然不察时，他已经第一个发现，盖聂慢慢地变了。执着依旧，目标不改，行事的手段却变得更加奇诡和狠绝。

　　就像是另一个灵魂重新在这具躯体里活了过来。

　　四年前，赤炼嫁人了。夫家是个老实巴交的实诚汉子，父母已逝，家境殷实，比赤炼要小上几岁。没几个人知道这么个不起眼的人是怎么和赤炼认识的，但是就凭着喜宴上的那一瞥，就能明白这人是真的爱着赤炼的，他会永远像一棵沉默的树，尽力伸展自己的枝叶为那朵娇艳的红莲挡去所有的风雨。

　　流沙作为赤炼的娘家，好好置办了一份不会让夫家起疑却又足够丰厚的嫁妆，白凤则以弟弟的身份将赤炼送到了夫家，将一份平淡而安稳的幸福交到了赤炼的手上。离开流沙的前夜，赤炼冲到盖聂的书房掀了桌子，指着盖聂恨恨的说，六年了，你行事手段越来越像他，堂堂剑圣居然要靠这种方式记住一个人盖聂你真可悲！末了却终究是撑不住地痛哭出声说，六年了，他已经死了六年了，盖聂你醒醒吧，求求你放过自己吧。

　　盖聂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直到赤炼的哭声止住才说道，你若是真的放下了，又为何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起。抬手将赤炼因方才的激动而有些散乱的鬓发重新拢到耳后，接着说道，你把自己变成了赤炼，其实在小庄心里你大概还是那个需要呵护的红莲，所以一些冒险要命的事情都不曾对你说过。嫁人了，以后安安稳稳地生活，再生几个孩子，这是好事，怎么还哭了呢。

　　最近两年，盖聂开始深居简出，流沙内部越来越多的事情都交给了白凤去定夺。所有流沙成员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无人敢有一丝异议。直到今天，卫庄十年的忌日，盖聂脱下了黑袍摘下了戒指，荆天明却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像现在，他看着盖聂饮尽了盏中的酒，另一盏则洒在了坟前，然后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荆天明将昏迷中的盖聂送到了他在鬼谷附近镇上的一个落脚之处，高月正带着八个月大的儿子在那里等着他。高月自小便师从端木蓉，后来又在阴阳家掌握了不少医典古法的玄幻妙方，纵使不及当世医仙那般手段高妙，却也比寻常大夫要精明太多。上手一切脉便心中暗道不妙，先开了救急的方子便立刻飞鸽传书向师傅求助。

　　这并非一次造成的伤患，而是多年来积攒的隐疾，此时乘着心里松懈，一口气爆发了出来。

　　盖聂喝了药又睡了一夜，第二天便醒了过来。虽然身体虚乏，眉宇间的抑郁却似乎散尽了。内功精深者大都驻颜有术，盖聂也是这样，四十好几快五十的人了，一头乌发半根银丝也无，只在眼角有了几道细纹，微笑时便显了出来，看上去却并不显老，反而更多了分岁月沉淀出的味道。

　　荆天明说端木蓉前阵子去了南疆，要过些日子才会来，死拖活拽让盖聂多住上一段日子。盖聂也没推辞，便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住了下来。每天吃饭睡觉喝药晒太阳，再指点一下荆天明的剑法，神色宁定得似乎从前那几十年的叱咤风云不曾存在过。

　　荆天明的儿子似乎很喜欢这个神色清淡却怀抱温暖的爷爷辈人物。八个月大的孩子已经会爬了，经常在床上又爬又滚地赖到盖聂怀里，盖聂便抱着这小小软软的孩子一起睡个午觉。有一天盖聂问荆天明这孩子叫什么，荆天明挠挠头说大名还没取好呢，反正周岁前确定就好，现在只有个乳名叫星星。盖聂奇道为什么叫星星，荆天明一把揽住高月的肩，也不管高月脸上羞得发红只顾得意地说道，这是月儿的孩子啊当然要叫星星。高月挣开荆天明的手臂狠狠踩了他一脚，转过头来说，让荆天明这满肚子没半升墨水的人来取名，指不定取出什么奇怪的名字，要不然聂叔你帮孩子取个名吧。

　　盖聂怔了怔，小小的孩子正在他腿上一颠一颠玩的开心。握了一辈子剑的手像是捧着一件琉璃一般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孩子，思考了半晌才说，叫荆茗吧。

　　茗，通萌，草木之嫩芽也。纵使寒冬漫长，风雪冰天，总也有万物回春，草木萌发的时候。乱世已经结束了，这个时代，就像这个孩子，慢慢成长，抛开了黑暗的过往，有着无限的希望。

　　当天夜里，盖聂伤情再次发作，这次极为凶险，高月展开了浑身解数才算是暂时把人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盖聂醒来时恰是正午，荆天明和高月都守在他床边，见他醒了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半天嘴半个字都没说出来反而先红了眼眶。盖聂明白自己这回怕是时候到了，他心里通透，只是请高月带着小荆茗先出去，有些话要单独跟天明说。

　　荆天明见妻子和儿子都离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了。他跟盖聂关系非比寻常，虽然叫盖聂大叔，实则在心里早已将他当成了父亲。生离死别之际，早已独当一面的墨家领袖似乎又成了那个在机关城里痛哭的幼小孩子，只盼着眼前的人能重新坐起来告诉他，大叔没事儿让你担心了。

　　盖聂似是知道荆天明在想什么，抬起手抹去滚落的泪水，笑道，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不是说好了么，男子汉是不能哭的。

　　荆天明狠狠擦了两下眼睛，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说道，当初庄叔死的时候说过，大叔要是不想撑着了就下去找他。

　　是啊。盖聂应道，只是说了几句话便又有些累了。

　　他还说了下辈子之类的话。

　　是啊。

　　那大叔你一定可以再见到庄叔的是不是？

　　盖聂没有回答，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

　　荆天明急了问道，大叔你为什么摇头啊，庄叔怎么可能不见你。

　　盖聂觉得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便微微阖上了眼说，小庄那个人啊，是从来不会等着对手追上他的，他所注视的永远都是前方的目标。这次好不容易赶在了我的前面，只怕早远远地跑到前面什么地方去了，十年了，也不知还追不追得上。

　　荆天明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坐在床边将拳头握得死紧。

　　盖聂身手轻轻拍了拍荆天明让他松手，再睁眼时目光却已经有些散了。

　　大叔这辈子，被人称为剑圣，也一心追求过侠之道，理由说得再好听，满手鲜血杀人如麻总也是事实，跟你庄叔其实没多大的差别。到了下面，各还各的业报，各遵各的缘法，纵然你庄叔愿意等我，怕也是碰不上的吧……

　　若有来生……

　　若真有来生……

　　喃喃自语终于也散在了午后的阳光里，荆天明怔怔地看着盖聂的脸，却分不清那嘴角的弧度到底是带了点希望的微笑还是放下负担后彻底的平静。

　　安葬了盖聂之后，荆天明将消息传给了白凤，又亲自去拜访了一趟赤炼。赤炼成亲后不久便散了一身的毒功，只留下火媚术防身，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比之当年小儿女的娇态更多了分绰约的风姿，越发明艳照人。得知盖聂的死讯，赤炼抬起头，将泪意忍了回去。

　　十年了，盖先生终于也不必自苦了，这是好事，哈，真是再好不过的好事了。

　　卫庄大人走了，盖先生也走了，剩下的也都老了，如今已经是你们的世界了。

　　说罢转过身抱起了撒娇的小儿子，一滴泪水滚落尘埃，转瞬消散，无人得见。

　　荆天明沉默地回到了家里，正看到高月弯着腰牵着小荆茗的手教他走路。猛地就想起盖聂给儿子取名时所说的，新的时代，抛开过往，继续向前。

　　似乎心里有个疙瘩一瞬间打开了，脸上又挂上了那张牙舞爪的灿烂笑容，快步上去一把抱起了正在耍赖的儿子举高高，直唬的孩子又是笑又是叫，小胳膊小腿不停乱动，高月在一边提心吊胆不住警告荆天明小心些。

　　荆天明将儿子小心的收回怀里抱着，转头亲了亲爱人的脸颊。

　　月儿，再给我生个女儿可好？

　　高月一愣，随即顺着荆天明的力道靠进了那个早已坚实有力的怀抱，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