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kilo6

1、一

　　幽深的窄院，静谧的天地，再加上不断摇头叹息的大夫和由伤神而至默然的父亲，这一切，构成了我十五年生命的全部。
　　一直以为，安静的残喘几年，然后安静的停止呼吸，就是我注定的命运了，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相反，我甚至有些期待他的到来，因为活着，实在乏了。
　　偶尔的，在身体稍好时，我也会手捧书卷，学学那些风流儒雅的士子文人，于清风暖日下翻几页稗史野集，然后发呆，因为那里面的是故风物，人情冷暖，实在很远，却又忍不住不看，因为那是我唯一还能够接触的复杂世界。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好像是从半年前，那个年迈白须的大夫对着自己大大摇头的时候起吧……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简单，院里进出的仆童渐少了，原本就死气沉沉的庭院更是寂寞得不见一丝活气，总觉得……每个人都在同我一起等着引魂人的到来。
　　只是，等啊等，不知不觉的，等来了秋等来了冬，然后是春，却终究等不来所盼所望的。
　　等待，确实是人世间至大的悲哀，虽然我的等待尚不至于遥遥无期，但每当静静的坐在飘着落花的窗前，感受着生命从身体中悄悄流逝的无助，至少在那一刻，我豁达不起来……
　　若能活着，若能亲眼看到无尽的明媚风光，若能更多的体味春风秋雨的柔情，若能登泰山，下东海，若能……又怎么可能会甘心投入无尽的黑暗刺骨的冰寒？
　　只可惜，此时的自己，只能闭上眼，将所有不甘深深埋葬，因为，无能为力。
　　所以，当这个人被领进我的世界时，不是不惊讶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明明已经绝望了放弃了，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生自灭了，却突然蹦出来一个鲜活的，强壮的，令我暗恨嫉妒的生物，很嚣张的对着弱小的我炫耀着他的健康。
　　这人是随着多日不见的父亲一起出现的，不过父亲只是对着我摇摇头叹叹气而后很快离开，这人，却留在了我这小小的庭院里。
　　初时，只约摸知道他是一个落魄书生，还稍微懂一点杂家武艺，却也不精深，只堪堪能够保命而已。
　　前几日父亲外出，不慎遭遇了几个地痞流氓，身边却连一个保身的人都没有，所幸遇见了那人，凭着一身杂耍般的武艺，救下了我那号称识遍天下秘技却又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
　　后来，问明了他的身家景况，父亲既是感他仗义救助，又怜悯这人身世的孤苦，便将他收进了沈家庄，只不过许是源于书生的傲气，他既不愿白吃闲饭又实在不能在庄子里有什么用武之地，于是，在听得这庄子里竟然还有个深居简出的小少爷时，便连忙请缨成了我这将死之人的西席。
　　于是，我狭小的世界中又多出一个人：路翔天。
　　不过起初，生活倒无甚变化，我依然在等着牛头马面，那人，也很少出现在我面前。
　　起初也有疑惑，这人，不是我的西席吗？后来也就释然了，一个将死之人，管那么多作甚。于是，我如旧观花赏月，对影自怜，顺便吐吐血滋养一下土地。一边还想着，自古以来，血染的疆场正是最肥沃的田园，那等我百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人对着这片沃土感慨？然后忍不住偷笑。
　　又月半，我几乎要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位路先生，不过身子倒是越来越虚，掰掰指头，时日也将到了。
　　哪里想到，都快被我遗忘到了脑后的人，一下子窜了出来，并且开始对我得意的扬威耀武起来。
　　那日，晴空明朗，和风煦人，已经在屋子里疏懒了多日的身子骨软得将要散架，于是，罔顾大夫的禁令和周身的勉强，我强撑着走到院子里溜圈——虽然也仅止于这个小院。
　　虽然地很平坦，院子里的景致也是错落有致却并不碍事，我却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已经连普通的行走都困难了啊……
　　不过挪动了两三下，便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然后，毫无挣扎之力的向前倒去，脑中还想着，果真人不能太逞强啊，否则，我怎会连个小丫头都没有留在身边？
　　然后，是强而有力的扶抱，鼻子正对的，是温暖而宽阔的前胸，啊啊啊，这人，怎么能高过自己这么多？
　　于是，我很放心又很无赖的晕倒了……
　　再醒来，已是夕阳西下暮钟鸣，我眯眯眼，模模糊糊的感觉到身侧有一只强壮威武的大型生物。
　　是谁呢？院子里的年轻男性除了两个从来不露面的暗卫，就只有那个，同样难得出现一次的西席路先生了，所谓暗卫，当然就是连我死了都不会出现的影子类生物，不过那位西席先生……？
　　对这人，始终无法在脑中勾画出一个确实的印象，只大约觉得是一个风流浪子似的人物，容貌说得上有几分漂亮，身量修长，光彩照人，原本也该是一个精彩不凡的人物，可惜却偏偏又隐隐带上了几分媚态，若是放在女子身上，倒也是绝妙的风情，只遗憾，这人，怎么偏生是个男儿身。
　　轻轻咳嗽一声，却没得来任何反应，那人，就好像是死了一般。
　　努力抬手，戳戳，仍是不动，莫非……是睡熟了？
　　这人真是……我一个经年累日病着的人尚不至于如此嗜睡，更不曾，像这样熟睡啊，想着想着，就又忍不住想茬了，我戳，狠狠的戳……
　　喉间迷迷糊糊的震动声响起，这有夫子之名却缺了夫子之实的奇怪男人懒懒翻个身，一只大且重的手就这么压过来，然后……又不动了。
　　怒～那只无赖的大手压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这人，实在是可气！
　　想做就做，我抬起惟一比较有杀伤力的脚，狠狠踹过去。
　　听到一声闷哼，不禁暗笑在心，心头那股恶气也化解不少。
　　又良久，还是一片静默，我再踹……
　　这次很不幸的没有成功，我的脚被那人牢牢握在掌中，低且沉的声音不近不远的响起：“小东西，爪子不利，脾气倒是不小。”
　　谁是什么狗屁小东西！？我一边努力蹬着那只在别人掌握下的可怜的腿一边可怜兮兮的喘着气：“什么人，放肆！”
　　身侧那片阴影抬起，衬着沉沉的暮霭，背对着光的路先生面向我，一双总是带着桃花的眼睛却奇异的闪着亮光。
　　“路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佟儿呢？”我的脚不动了，那人也终于松手，放过了气喘吁吁的小的我。
　　“小少爷，”这人笑得一双眯眯眼，“方才不才我正在花园里赏景，却偏偏遇上一只不乖的小病猫，若不是在下身手尚且灵敏，那只小病猫怕是要跌成一只破猫了。”
　　脸微红，我不甘不愿的垂下眼睑，嘟囔：“才不是，猫呐。”什么病猫破猫的，这人还自诩是什么夫子先生的，这点文学修养，也不羞脸。
　　那人又呵呵笑起来，一双带点邪气的眉眼延展开来，倒也爽朗洒脱。
　　我似乎是看得痴了，这人，笑得轻松又随意，仿佛，即使是人世间最沉重的东西到了他那里，也能够被他如尘雾般挥开，飞扬跳脱得，让我忍不住，更气了。
　　大手揉揉我的脑袋，然后是温和的声音：“小家伙，眼睛骨碌碌乱转在想什么呢，好好休息，我且去唤你那小丫头过来。”然后，是转身而去的背影。
　　看着门扉打开又关上，我犹自怔怔发愣，然后忍不住的开始乱动起来，好好休息？我才不要呢，爬起身，又摸索着找鞋，也不知道，这能动来动去的日子还能剩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