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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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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一动不动地,玄霄站在不算太高的楼盘门口,紧绷的下颌略略抬起,无所顾忌地承接落下的雨。
浑身早被淋得透湿,长发东一拨西一拨乱糟糟躺在胸前,白袍一边淌水一边黏嗒嗒地勾勒出纤长好看的肢体线条。微微的酸痛和不适感让他难得有些发困,可雨并没有多少怜香惜玉的意思,越下越稠,直要把他身上的最后一丝温暖也熄灭殆尽。
天空满是沉沉阴霾,而玄霄的阴霾深埋在心脏。只要轻轻呼吸,它们就会一齐精致地轰然作响,呜咽哀鸣。
不晓得在这里站了多久,有人路过,有人看他,有人拖他的袖子问帅哥要不要跟我回家。他们不断地来了又走了,而玄霄只是默默看着,好像外界的时间流动事境变迁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像这个名为玄霄的存在,早已在无限纷乱的雨中趋于无限静止。
唔,或许不是好像。他的时间,确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停滞了。
然后,几不可闻地,有什么自这场洪流里,笔直固执地,向着他,逆流而来。
水花溅起轻响,细微的吐息声,伞面绽开大团大团柔软的深蓝,遮盖下的脸容看不清表情。
注意到前路出现了疑似障碍物的家伙,蓝伞稍微偏了一偏。
和记忆如出一辙的脸。眉梢眼角狡黠地轻轻翘起,却带了不易察觉的疏离。深色的眼意外地半眯起敛去所有光华,目光相对的刹那譬如死水微澜。
平静地望着来人,玄霄的表情有那么些意味深长。
“......对不起啦让一下~”
脚步只有片刻停顿,伞沿复又垂下。少年对着这个挡了他上楼的人影笑眯眯地道了声歉,乖巧又温和,仿佛方才那种厌弃而漠然的神情和他全无关系。没等玄霄回答,他就侧了身从他身旁的空隙一溜而过,连多余的视线也没有。
踏进大门时柔软的笑容和蓝伞一起被收好,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慢吞吞消失在楼道里。视线仍是静默的,玄霄却忍不住微笑出来。
找到了。虽然有些地方似乎不太一样,但你还是给我找到了。天青。
#002
这个凄绝人寰的故事,要从玄霄自东海刑满释放,整天四处晃悠串门那会儿说起。
我们都知道,尽管玄霄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看上去永远是美貌如花的二八靓仔,但他的实际年龄,嗯,已经和他的内心一样,早已成为了超越太清真人的非常规存在。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一串让人望而生畏的惊悚数字。
大龄如他,之所以还有心思像十六七八的少男少女那般玩儿穿越,归根结底就俩字:太闲。
“大哥,有空的话去一趟鬼界好不好?”
青鸾峰。小木屋。说这话的时候云天河神情可怜兮兮,高举的望舒不住泛着冷光。当然望舒并不是对着他大哥,而是他身前捆成粽子嚎叫不已的山猪。
尽管当年一箭射爆琼华成了三级伤残,云家公子旺盛的生命力却没有因此有丝毫削弱。没多久他就学会了闭着眼穿衣闭着眼吃饭闭着眼写字闭着眼打猎闭着眼成亲闭着眼洞房再闭着眼在青皮石头上稀里哗啦地刻下爱妻韩菱纱之墓。特别要说的是,云天河对山猪的热爱当真是数百年如一日,隐居后索性搞起了养猪专业户,而且最近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嫌。比如此刻,身残志坚的野人就在试图挑战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技能,闭着眼庖丁解猪。
“鬼界?”
难得话题从山猪转到了别的地方,玄霄多少提了那么一些劲。可惜话音刚落,云天河下手失了准头,刀锋精准无比地划过野兽的颈项,一切到底。顿时各种液体固体横飞,溅起满室凄凉。
身负三级伤残,云天河自然不知道场内发生了什么,可怜兮兮的表情被温热的兽血淋漓过后,看着糁得慌。于是玄霄很自然地撇开视线,转而望向地上还在打滚的山猪头颅。此时山猪已经嚎不出来了,圆眸半阖短吻微张,典型的死不瞑目。浓稠的红浆自颈下切口一波波喷吐,荡漾出的波纹温柔而旖旎,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谁的手轻轻捏了一把,不等回神,那种悸动的酥麻又匆匆消失在胸腔深处。
“爹说了,他会一直在鬼界,等不到你,他就不去转世投胎...大哥,我爹其实也很可怜啊。”
大约这番话也在心头堵了有段时间了,云天河一抹脸,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模样,不过还没维持多久就被背后冒出的慕容紫英一锅铲抽翻。作为韩菱纱生前点名拜托的看护人员,这些年来慕容紫英倒是尽职尽责,愣是把不幸伤残的挚友打理成了心智健全而且生活能自理的不幸伤残的挚友。但很显然,带野人简直比奶孩子还要痛苦,特别是这个野人还经常借口实验玷污他们的爱剑。
哆哆嗦嗦地夺过望舒,颤颤巍巍地抹净剑身血迹,又掏出全套打磨工具仔仔细细地把剑差不多刮小一圈,最后恭恭敬敬地插回它该去的地方,生性略有洁癖的慕容紫英这才板起脸痛心疾首地教训云天河,要解剖啊麻烦请到室外,哪怕是石沉溪洞也好噻,木头房子溅了血很难清洗的你知道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师叔也请麻烦看着天河一下,多大个人了还跟小孩似的净添乱。下次要是再看见你用望舒胡闹,小心我不但不煮晚饭,还要打折你的腿让云前辈都认不出来。明白了没有?明白了就快点走开。
打得连我爹认不出我来对紫英你有什么好处啦?!云天河不解欲辩,慕容紫英却老实不客气地一手一掌直接把两个大麻烦轰出了屋子,掌风夹雷携电老辣圆熟,足见其修为精深。
出了屋门,隐约还能瞧见紫花小朋友高挽宽袖开始清洁工作的模样。年纪轻轻便得道成仙,慕容紫英从身形上看,似乎还是当年琼华那个冰雪出尘的青葱少男,唯一把他的真实年龄出卖的是则那头三千银丝。此刻它们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配合紫英本就俊朗挺拔的背影,微微跳跃着动人清芒。好吧,紫花野人霄哥,你们超龄就算了,还超得让人销魂,这个该死的唯心的世界啊。
哦,扯得有点远了。话说回被赶出来的结拜兄弟,似乎并没有因为被人嫌弃而感觉哪里不好了的样子,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题。
“云天青?哼。”
作为大哥,玄霄对云天河一向溺爱得紧,就差没直接让人家叫他干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小弟的亲爹能有什么好脸。玄霄看云天青不顺眼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历史遗留问题,其间夹杂的爱与恨,血与泪,绿帽子与牛头人并不是我等凡愚的脑瓜能想明白的。总的说来,所谓云天青,就是一个能让玄霄原本就很臭的脸变得更臭的存在。
“真的,大哥,还是去找找我爹吧。”云天河凑过去扯了扯他的袖摆,神情少见地严肃起来,“好好谈一谈,实在不成打一场,什么问题不都结了吗?”
有句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玄霄眉毛一轩,终是不想拂了好兄弟的意,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听他的。
当然,等霄美人真正把这趟出行付诸实施,已经是那日之后又过了三十年的事情了。
#003
这里是三十年后的鬼界。
“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男人因为心情不好散发出的低气压正默默地绕场一周。面对这尊从天而降的大煞星,称霸百年的鬼界安保系统首次不攻自破。奈何桥边,各种鬼魂们目光或敬畏或胆怯或同情,纷纷投向场中一身白衣孑然而立的玄霄,以及正在被他问话的鬼差甲。
作为一个半路出家而且出得还挺象模象样的成功人士,在坊间各色话本里,玄霄似乎总免不了要和另一位名满天下享誉全六界的成功人士重楼扯上关系。事实上,拜九天玄女所赐,服刑期间他确实跟重楼老兄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过程我们日后再慢慢说,目前能概括的结果是,鬼界很给玄霄面子。或者说不敢不给他面子。
在气运方面,鬼和人一样,真要倒霉起来怎么拦都拦不住。深知面前男子的威胁性,本日轮班的鬼差甲头也没敢抬,每字每句先是胆战心惊地在肚子里斟酌清楚了,才把它们一一从嗓子眼里过滤出来:
“...您、您说的云天青......他已经投、投胎转世去了啊......”
“......”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要算。千算万算,玄霄就是没料到,云天青还有底力放他鸽子。
【爹说了,他会一直在鬼界,等不到你,他就不去转世投胎...大哥,我爹其实也很可怜啊。】
云天河当初那番话还在耳边回荡。真要说来,倒没什么特别遗憾的感觉,本来见云天青就是一件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但玄霄一辈子心高气傲惯了,难得放下架子找来自他过去的人喝茶,却发现原本固执地等在过去的人早不知什么时候弃他而去,空留满地阴风作陪。这种苍白而不甘的心情,玄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体会过。
【...既说我不来你不走,为什么又要出尔反尔?】
心念一动,他转而询问起天青转世的详细情形。然而不知是不是时隔太久,不论鬼差甲还是专注倒汤三十万年的孟婆,大家只记得云天青这个人曾经的钉子户给鬼界添过不少乱子,却无法对云天青的最终下场有一个准确形象的描述,甚至不能确定他过桥前喝了孟婆汤没有。似乎天青跳井这事发生得很突然,突然得每个人都措手不及。只有安然静好的轮回井告诉他,云天青跳得很安详,至少没有在井边吐痰撒尿刻粗话。
归根到底只有一句话,云天青走了。转世去了。他不管他师兄了。
“......”
望着那口满脸天然纯良人畜无害模样的古井,他忍了很久仰天长啸持剑开杀的冲动,终于冷哼一身抬脚走人。
是了!当初听天河的早点下来揍他一顿,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004
注意到响起的脚步声,正准备开门的少年云天青礼貌地往里一侧让出走道。然而声响在他身后戛然而止,晕开的水渍在脚下蔓延,一圈一圈圆润绚烂。
钥匙还停留在锁孔里,他按着钥匙转过身,眉尾挑起,几分疑惑几分困扰地看着面前白衣白袍,不过此刻湿漉漉地有些狼狈的男人。
“有什么事吗?”
“......”
就像两人一贯的相处模式那样,玄霄照例充当起沉默的一方。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等他追上人后,才意识到自己不知该怎么跟这个云天青开口。
这个云天青似乎比记忆中小了一圈,没有以往那种太阳一般温暖而开朗的感觉,浅浅的礼貌的微笑反而显得表情雾蒙蒙的,让人看不真切。
要是保存着前世的记忆还好说,可眼下看起来他并不记得自己。干净如白纸的云天青啊。玄霄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边玄霄兀自沉默着,云天青却饶有兴致地歪了歪脑袋,继续道:
“...砍油斯毕克英格里洗?”
“......”
“空板哇?”
“......”
“啊泥哈塞哟?”
“这是你家?”终于忍无可忍。
“什么啊,原来会说中文吗。”如释重负地嘀咕着,他抬头洒然一笑,“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