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壶]太上策（性转）》森犀

1、第 1 章

　　府主闭关的时候，悬壶子的日子是很好过的。每天能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之后喝钟茶，静思，修行，还捎带着处理一些风藏府的事务。她如今身为府主身边唯一的关门弟子，蒙赐寿岳之号，俨然已是玉清界下一任的继承人，只是资历尚浅，上头的师叔们也不大拿些过于麻烦的事情给她，到底怕少年气盛，失了体统。
　　然而府主私底下说起时，赞她最多的，却也是这一点，道法自然，懂得分寸。
　　海蟾尊听了，很是不屑，心忖悬壶子若真有哪处好，便是在府主面前还知道装他三分，扮个乖巧伶俐的好徒儿，真要把那股子懒劲摊在太阳底下，恐怕得平白把府主气个倒仰，仙风道骨也化了疾风暴雨，狗血淋头的把她大骂一顿。
　　悬壶子却不在她嫡亲的师姐面前装，自然了，装也是装不过去的。
　　比如现在，海蟾尊托着自己心爱的茶宠，语调特别平和地说，去，往玲珑阁盛桶冰水来。徐影神翁和四极仙郎听着背上就冒出涔涔冷汗，暗恨自己扫到了台风尾，然而依旧小心翼翼的说，这，似乎不大妥当吧……海蟾尊一眼扫过来，出乎意料地没有发作，只是轻弹了那只金碧辉煌的茶宠，一股细流便激射而出，她手指一骈，顷刻之间，水流化瀑，冰寒逼人，尽数泼在了躺在床榻上，正睡得无比酣甜的悬壶子身上。
　　神翁与仙郎不忍地扭过头去，特别同情惨叫一声，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的寿岳。

　　等悬壶子换好了衣服从屏风后出来，海蟾尊已经坐在她书桌前，将她前几日办的事务批阅了一番，旁人看不出喜怒，悬壶子见了，却是暗暗叫苦，好罢，又撞上枪口了。
　　那翠底竖瞳的漂亮异眼将她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年纪轻轻的道子，正是最美好的时候，洗尽铅华的银发松松挽着，墨绿底子的衣衫，腰拿竹纹锦缎束着，显出窈窕的身形，若是粗看，也是动人心弦的少女，然而那张素颜的面孔上，两仪额饰颜色浅淡，薄绯的眼正敛着，低眉顺目，顺服的神色也是未经世事却又出脱凡俗的旷达清远，隔绝欲念。
　　哼，海蟾尊看着，莫名不悦了。她自己是一等一的美人，身姿清艳，修眉俊宇，气度逸然，以修道者的身份来看，自然是非凡而合宜的。但举凡照面见过她容颜的人，无不在低头心悸间暗暗嘀咕，这样一双美得妖冶逼人，波光流转间摄人心魂的眸子，似乎总带点不可名状的邪气，更兼着她咄咄的气势，望之而令人退避。所谓过犹不及，便是这个道理。
　　她抿了口茶，丰润鲜艳的唇脂在青蓝釉色上留下一痕浅浅的弧迹，然而声线却是冷的，师傅闭关，将风藏府托付给你，我本以为，你纵是再怎样娇懒，自己心里也该是有点儿分寸的。
　　悬壶子身上还是凉的，听着她这不咸不淡的几句话，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故而我也不多过问，辛劳事小，倘若叫人误会你年轻手拙，操持不来风藏府，反倒惹得笑话，说我们玉清界后继无人，统共一壶，下任府主都管不利落。
　　海蟾尊盯着她，我这样的苦心，原本也不指望你懂，但凡你把哪桩事情做好了，也算点安慰，结果呢？悬壶子，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即使是被敲打惯了的悬壶子，在一段日子不见的师姐面前也难免有点气短，低着头说，我知错了，任凭师姐责罚。
　　责罚？海蟾尊冷笑一声，你要真把我的责罚记在心里，也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我领师傅的意思，从你小的时候就开始教管你，哪一处没用过心？如今我不在你身边敦促，你便把这些都丢回了我，也不知道害的是谁，不说旁的，听古德衣讲，你的日子可过得舒坦了，不到辰时便起不来床，是也不是？
　　这回被你害死了，古德衣，悬壶子在心里哀嚎，海蟾尊训人的时候，顶撞她是自寻死路，但别人听过几句就算了，刻薄也只刻薄一时，对象换了悬壶子，不里里外外干干净净地削一遍，她就不叫海蟾尊。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悬壶子固然是束手立在原地，洗耳恭听，神思却不知道飞向了何方。这样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的，顶多站得辛苦点，也不算多大的事。
　　海蟾尊说得气愤，但停下来一看她神色便知道，悬壶子又走神了，她茶宠一顿，砰的一声闷响，终于唤回了悬壶子的心神，带点茫然的望一眼，对上海蟾尊足可杀人的目光，立刻就老实了。
　　你既不听，我也懒得多费唇舌，海蟾尊咬着牙，阴森森的说，只一句，明峦今天有人过来，你准备把他们晾在哪儿？
　　悬壶子一听就想起来了，前阵子是有个拜帖说的这事，她连忙回道，早已准备好了，还请师姐放心。
　　准备好了？海蟾尊伸手扣住悬壶子的下颌，拉了近来，眼睛危险的眯起，你这样的妆容，也敢去招待明峦诸位，还嫌玉清界不够丢人吗？
　　悬壶子被她捏得骨头隐隐作痛，又不敢扯开，疼得眼里都泛出了水光，师姐说的是，我立刻就去上妆。海蟾尊也不想真的弄出什么痕迹，松了手，仍是沉着脸说，等你自己去画，黄花菜也凉了，把你的妆匣拿来。

　　悬壶子身份虽然高，于很多事情，却是不太上心的，吃穿用度，除了该当使的那些，别无所添。因此当她捧着自己的妆匣过来的时候，海蟾尊只看见个不过尺余的雕花木匣，打开巡视，稀稀拉拉的首饰，发钗，眉笔口脂都像是她早些时候送的，教悬壶子用过，如今仍像是簇新的一样。
　　悬壶子光看她师姐的脸色就知道不妙，然而退无可退，如今之计，唯有眼观鼻鼻观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海蟾尊阴晴不定的想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坐下，瞪那么大眼干什么。
　　依言把眼睛闭上，悬壶子乖乖的坐在师姐面前，视野受到了阻避，其他的感觉却更加清晰。她能够听到海蟾尊折了半截细细的茉莉粉棒，蘸水化在掌中，然后轻柔地抹上了她的脸颊，一点一点向颧骨上擦开，相触的手指冰凉湿润，指腹饱满，芬芳的花香涌动着，也许是因为隔得很近，海蟾尊绵长的呼吸落在了悬壶子的皮肤上，气息温热，仿佛氤氲着暖意的春风，吹拂过三月的柳絮。
　　海蟾尊为她上胭脂的时候，发现即使隔着一层雪白的傅粉，悬壶子脸上仍然现出薄薄的桃花粉色，她起初不明所以，然后转过念来，却想明白了，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悬壶子听到了，连耳根子也泛出鲜红，简直像要滴出血来。
　　很热吗，悬壶子？海蟾尊故意问她，口气闲散。悬壶子下意识地想摇头，头刚一摇就被斥责道别动，只好张开嘴回答，不，不热。
　　那你脸红什么。
　　没……悬壶子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海蟾尊正在给她描眉，很美丽的黛色，和海蟾尊自己用的一样，画在悬壶子眉上，力道却更轻，于是显得淡些，反而衬得她轮廓柔和，眉目俊秀。海蟾尊看着她闭上眼睛，模样乖巧安静的师妹，原本充溢胸口那些恼怒，却慢慢褪了下去。悬壶子在她心里，一直都没有长大，不管外表多么出挑，内里还是那个小小的，只到她腰间的孩子，不爱哭也不爱闹，懒惰成性，却扑闪着一双敬仰的眼睛望着她。因为过于柔软的心，而注定不得长久。
　　你总有一天，会被自己害死。
　　海蟾尊早早地下过这个定论，从一开始的漠然，到现在这样冷戾的不甘。
　　如果悬壶子更听她的话，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又甚至，她会为了阻止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切发生，而亲手杀了悬壶子。

　　罢了，这原也是不指望她，或者其他任何人懂的。

　　悬壶子等了会儿，不见她师姐动作，满心疑窦的偷偷掀开了一丝眼帘，却发现海蟾尊正注视着自己，眉宇间渗出几许阴霾。
　　但是，她仍然这么美，红尘万丈皆抵不过她回眸一霎，是刘郎错过的人面桃花，轻舟已过万重山，青鸟已远，仍旧流连不返，也是沧海桑田后烂柯的旅人，围拢披风间至死不渝的梦幻。只是那些痴迷，于悬壶子，却是东逝之水，因为知道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所以早就放弃了自怨自艾的权利。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什么时候，能够修至忘情，方为太上之策。
　　她这样想着，心里难免有些难过，却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问道，师姐，好了吗。
　　久久未得到的回应让悬壶子生出些惴惴，她刚想说话，却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堵上了口舌，那唇齿间还带着花灰和肉甲妩媚的香气，热烈而冷酷，甘甜又痛苦，悬壶子慌乱的伸手推抗，却只是攀住了她师姐描绘着灿烂金纹的青绿外袍，变成欲拒还迎的姿势。好在不一会儿海蟾尊就放开了她，长而翘的眼角冷淡的睨着她，说，你那支口脂久未使用，早已干透了，一时之间也难回雨卷楼再拿，方想了这么个法子，你抿一抿，再给我看看。
　　悬壶子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内心简直排山倒海，然而被她师姐拖长了的一声恩惊到，便下意识的照做了。海蟾尊给她化的妆清新淡雅，本来不适合这样艳丽的红色，但薄薄的一层，抿开了，却现得明媚鲜妍。好像那个旷达出尘的年轻道子，一瞬间就被俗世喜乐卷入，明澈却寂寥的生命中，开出了葱茏凡花。
　　海蟾尊似乎很满意，慢条斯理的说，时候也差不多到了，同我一起去见贵客吧。

　　尾声

　　风藏府的四御堂中，手持枯禅轮杵的白衣师太轻声叹着自从进门后的第一百零一口气，换得了上座中那位金发师太警告般的一瞥，并说道，一灯禅，是你自己硬要跟着我来的。
　　是，是，无尘师叔。
　　一灯禅恭敬地应道，她眉目端庄秀丽，唇红齿白，令人观之而心旷神怡，只是看在无尘眼里，却分明叫她头痛这孩子究竟跟谁学的这么些不老实，满脑子鬼主意，偏偏那个该管事的又总说什么无碍无碍，应作如是观之类。
　　倘若最后不会总闹到无尘这里来，她自然也是能够安稳的作那如是观的。
　　正想着，一前一后，两位玉清道子翩然而来，犹如雾气般的淡青色披风迤逦在后，端的是风华万千。无尘眼神一敛，无声的笑了。
　　——虽然沛然道气，清圣无比，然而内里更本质的东西，却逃不过她的直觉。
　　宗岩禄主，风鬙寿岳，两位有礼。
　　海蟾尊亦是出奇殷勤的见礼道，无尘师太，烛海尊者，有劳久候，还请见谅。
　　悬壶子中规中矩地跟在她师姐后面，不经意地抬头，却看见那位秀丽斯文，衣襟雪白的小师太正在朝她微笑，十分温柔而和气。
　　她那时候想，不愧是明峦有名的尊者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