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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报捷 ...

  •   乡试年的中秋节,有子弟应乡举的人家都过得十分潦草,节后仍然提不起劲来。孙如法与吕玉绳骤然脱出考试苦海,四肢百骸都是疲倦,照常清早起来,却是谁也不想去重温时文。孙如法将弟弟叫过来在面前抽背四书朱注,吕玉绳搬出一匣子类书,翻查典故,拈笔去写四六。孙如洵背完了一段书过去看,已见他打好了底稿,看了看问道:“是代我家回复李家的婚启?”吕玉绳无精打采:“昨晚外婆叫我写的。”孙如洵道:“昨晚玉绳哥不是不大乐意?我听你还同外婆说阿莹是小孩子家,早订亲不好,意思不大赞成。”吕玉绳道:“我便是不赞成……”

      孙如法将书往桌沿一磕:“你便是不赞成,也不是你的事。自己也还是小孩子家,就不要插嘴尊亲的主张。”吕玉绳反唇相稽:“上个月表哥宁可挨打也不肯听我这句话,这个月怎生反而拿来说我?”孙如法性子急,被他一句话就挤兑住了,气得只说:“这……这是一回事么?”

      孙如洵怕哥哥们吵起嘴来,赶紧找话头打岔:“玉绳哥,教我做四六好不好?”吕玉绳心情正不好,直接回绝:“先做你的举业。骈四俪六,等你进了学再说。”他的骈文传自家学,乃是祖父吕本之所擅,嘉靖皇帝笃信道教,内阁竞以撰青词为务,吕本曾任次辅十三年,不能不精于此道。吕玉绳虽然不在家乡长大,祖父的面也没见过几回,但身为家中长孙,远隔千里也必受家教,祖父亲自辑录的四六选集,早就拜读得熟极而流。这文体孙氏却是不甚讲求的,孙如法也教不得弟弟,闻言就道:“他进学还早呢,你拿几篇范文教他自己去读不就是了。”

      吕玉绳虽然跟他拌嘴,但是家中规矩,兄长之命不能违拗,只好翻书箱去找四六范文,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荐去给王承恩做西席的那个王贡生,送我们那把署名‘天池山人徐渭’的画扇,表哥还记得么?”孙如法道:“怎么?”吕玉绳道:“我想起来了,这个徐渭是山阴人,应该是颇有文名。我三伯续弦山阴刘氏,刘氏答我家的婚启,就是这徐渭代笔的。适才为舅舅写回启,我这才想了起来。他有几句写得颇好,比如:‘所幸小役大贤,私喜嫔吴而非绝物;自谅万无一及,岂知嫁女而胜我家。’祖父辑在选集之中。”孙如法不大喜好骈文,听了也不由得赞了一句:“果然对得巧妙,身份措辞也关合。”说着又思忖:“这徐渭也罢了,王贡生眼下如何?第三场他不曾去,也不知道是病是黜,得去派人探问一下才好。”

      正准备叫书童去命家仆办这事体,外头侍候的仆人倒过来了,传孙鑨的话:“宁国屠老爷来访,老爷命相公出见。”孙如法问道:“哪个宁国屠老爷?”仆人道:“见任南国子祭酒,官讳羲英的,因赍万寿圣节表来京,特来探问相公场事如何。”孙如法想了起来:“哦,是屠坪石先生,我幼年在南京见过的。阿笃去换衣裳,同我一道出去。玉绳,你要不要去?”吕玉绳听了就知道是孙氏的通家故交,跟吕氏无甚关系,舅父没指定叫自己出见,当然乐得不去,摇头推辞,继续伏案誊写代笔的婚启。

      孙氏兄弟去后,书斋一时安静无声。吕玉绳誊完婚启,命书童跑腿去前头送交舅父,自己将搬出来的书籍收拢好,起身放还壁间,正在整理签条,忽听窗扇上有剥啄之声。他只道孙如洵忘了什么东西,又折回来敲窗叫自己,便道:“进来自己拿,多跑几步折不断腿!”外面噗哧一笑:“我们不好进相公的房!劳烦开开窗。”

      吕玉绳听见是少女的口音,心中一跳,惊而复喜,迅速过去,不开窗反倒开了门,只见两个小鬟站在窗外,手拿发钗扣窗的少女圆圆脸儿,看着十分眼熟,却不知其名。他见只有婢女,略觉失望,问道:“梅香姐姐,来此何事?”二婢互相推搡,谁也不肯先开口,好半晌还是适才说话的那小鬟笑道:“没什么事,我同小鹊姐姐说相公书房里有一盆桂花,假的跟真的一样,她就闹着瞅空儿来看,料不到吕相公没到前头去会客,倒冲撞了。”

      她言辞较为伶俐,小鹊只是捂嘴笑,羞涩不肯说话。吕玉绳心道:“我说呢,外婆家教最严,若不是当我也会客去了,丫头们哪里敢闯书房。”要是孙如法在,这时多半要沉下脸来赶人,吕玉绳当然不至于如此煞风景,外婆严训威慑下调笑丫鬟是不敢,怜香惜玉还是顺手可做的,便道:“我去请教舅舅文章,你们要看自管进来看就是,索性唤个小厮搬去后面,反正我们用不着了。”说着跨出门来。

      二婢不便同他擦肩,都退到一旁垂手行礼。还是小鹤嘴快,接着他的话道:“哪敢当相公赏赐,相公们明年开春不是还要考一场?发兆头的花可挪动不得。”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如在吕玉绳心头戳了一刀,他也不便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他头场不利的消息,后宅其实早已传遍,小鹊暗中就推小鹤示意。小鹤偏偏装作不懂,还问:“听说相公考试辛苦,昨晚还连夜写了书信回老家,敢是报喜?”吕玉绳眉头一皱,心想:“我写家信又不用孙氏仆人送,后宅的耳报神怎地恁快?”然而生来没呵斥过婢女,何况还不是自己的婢女,只是答道:“试后禀告家大人是常规,哪有什么喜可报,谢罪罢了。”

      说这几句话时他已走出数步,二婢便要举步进门,小鹤忽然道:“吕相公做事果然妥当,写信也快,拾掇也快。这才考完一夜,案上的书全部换过了!”她伸出手指虚点几点:“我记得上次路过,这案头不是这样的,左边的书换了一叠稿纸,啊,原本放在案中心的蓝皮簿子都不见了!却是藏到哪儿去了?”

      吕玉绳听了这话回过头来,这时候再不知道她来意,就是蠢笨了,可是各自不曾说破,又无话可以回答,定了定神,才道:“除非读书作文的时刻,我从不将书册搁在案心。”小鹤梨涡闪动,笑吟吟天真无邪:“那么上次相公莫非是放乱了套?”吕玉绳道:“我不是乱套的人,我……”他抑了一抑,忍下了一句话,只道:“我有我的交代,不劳问得。”

      他说完转头就走,穿过回廊出月洞门,一口气走到孙鑛书房,没见到舅舅,一问才知也在前厅会客。于是再去厅堂,没有大人招呼,不便擅自出见宾客,走到后进就放慢了脚步,悄悄绕到窗槅外去听内里主客酬对。将耳朵贴上去,只听一个陌生口音拍案大呼:“好文,好文!可惜,唉,可惜!”

      吕玉绳心底咯噔一下:“真是不如意事常□□,我考不好也就罢了,表哥也考得不好?来客评文,不是评他的试卷是作甚?”接着听孙鑨的声音沉稳:“小犬拙劣,哪敢当得宗师谬许?少年能获观场已是幸事,岂有得陇望蜀之情。”那客人道:“唉,立老,你哪里懂得我叹息什么!令郎这般文字,入彀是必定能够的,只可惜你家过于急切,不肯多储养几年,以老其才,以砺其气。稚年登仕,未必大佳。弟忝知交,才同我兄说这推心置腹之言,委实是可惜了!”

      厅中一瞬寂静,过一阵孙鑛才朗声笑了,道:“屠先生说什么话来?舍侄这文章,这年纪,断然不能够如此侥幸。不瞒你老说,前日小弟也将他初场文字,去请教了王荆石学士。”那客人忙问:“怎地说?王荆老看文眼光最毒,况且他家也有个神童儿子,评阅少年文字想必是颇准的。”孙鑛道:“荆老素来是爽快的,直言评曰:‘孺子才是有才,锋芒太锐,今生怕是不能以文成名,要见在他事上头。二十五岁之后,当见其树立。’舍侄今年才十八岁,至其期尚有七个年头,何愁不能磨砺?”

      吕玉绳不想再听,抽身折回舅父书房,心中煞是愁烦:“倘若这话当真,表哥要七年才得中举,那我呢?”其实七年之后他自己也才二十四,比照家中长辈的例子,这个年龄中举绝对算不得晚,只是少年急切,十七岁时想二十岁后,只觉中间漫漫长路,遥不可及,一路良辰美景都成虚设。懊恼着又自我安慰:“无非头一次经验不足,临场乱了阵脚,下次难道我们还这样?王学士又不见得是铁口神算,那里便有那么准!我要同舅舅说,才不要听信他的。”

      一时想着前程大事,将后院的事全都忘了。过一阵到了辰时,宅外喧嚣,喜气盈门,却是如滢所许字的李家择定吉日吉时,登门纳贽,正式定亲。孙鑨作为家长做主婚人,孙鑛荣升准岳父与亲家见礼,清早来的不速之客屠祭酒成了陪客,另外又请了孙府另一名亲家史翰林来作陪,孙如法、吕玉绳等小辈皆忝列女亲家之中。摆宴设戏,忙碌热闹了一日,傍晚吕玉绳才回到自己书房,收拾桌子时寻不见为孙鑛写的婚启底稿,心中大奇:“莫非是那丫头偷偷拿去了?奇哉怪也,都是代舅舅拟的口吻,书牍套话,有什么好看?”

      却不知道信手拟词,当不起深心究求。如澐将全文读了又读,大部分词藻不明其意,只有一句是眼熟的:“郎真仙桂,庆丝萝之有托;女实弱蒲,何玉杵而幸得。”徘徊半晌,放不下这里的“玉杵”二字,于是鼓起勇气,假借为堂妹询问,去请教太夫人这一句何解。太夫人只道闺中女儿互相打趣,不疑有他,笑道:“这有什么难解?玉杵是裴航蓝桥遇云英的典故,是说他家令郎品质甚佳,求亲又诚恳,我家谦谢此盛情的意思。”如澐听了默然,心中彻底灰了:“原来他心里面,自幼订亲才能叫做蓝桥玉杵。”

      她已经心灰意冷,小鹤还要生事,过一阵又串通了孙如洵的小厮,将吕玉绳收拾到书箧的尺牍底稿统统偷来,撺掇说:“吕相公考后就连夜写信回家,不晓得有什么要紧事?我不识字,上次拿错了,这次小姐看看哪封是他的家信底稿?”如澐将那一扎稿纸往下一掷:“关我何事!以后再不许弄这些东西来。”小鹤见她赌气,只好不提,偷来的信笺又不好归还,索性捉空儿跑到厨下,往灶膛里一塞,彻底灰飞烟灭。至于吕玉绳不见了底稿如何找寻,如何疑惑,少女们反正一推不知,一概不闻。

      冷淡中光阴易过,秋风渐起,庭树一日日染色作金黄,桂秋换到菊月。八月三十的晚上,孙氏几名女眷到天黑就开始坐立不安,连太夫人也破例停了晚膳后的例行针黹,只道:“明晨该放榜了。”

      如澐才知自己无情无思的这半个月,却是考生全家等得心都焦了的放榜期。乡试放榜日期说是九月初一,其实八月三十晚上就开始启闱抄榜,被锁在内帘二十余日的阅卷官终于可以透出一口长气,将录取的一百三十五名朱卷发出来,同外帘一道拆开弥封,核对墨卷上的字号、姓名,从倒数第一名拆起,拆一卷,唱一名,填一行,十名一总填,报到外头去刊榜。这时候外堂候满了抄手和衙役,听得唱出一批中举,就火速传递出去,自有报捷人赶去寻觅举子,报喜讨赏。顺天府举子个个秉烛待旦,盼望佳音。正是一夜之间分贵贱,五城以内各悲欢。

      孙宅这一夜自然不能安眠,传讯的家人内外跑得走马灯也似,直等到四更过去,听说乡榜已堪堪发到第二十六名,还是不闻孙吕二人名字,全家渐渐灰心:“少年入场,哪能侥幸到前列?这番怕是都无望了。”孙鑨正要吩咐家人去劝母亲安歇,却听外面一片声嚷着进了门来:“大喜,大喜,第十九名!”

      阖家惊喜,连问:“是谁?”抢来报讯的家人还未回话,报捷人已经紧跟着涌入门来,动手在大堂连贴报喜单,嚷道:“恭喜贵府孙老爷讳如法,顺天乡试中举第十九名!来春连捷,桂枝联芳!”跟着就吵吵着讨要赏钱。

      消息迅速传入后宅,太夫人以下均喜不自胜,钱宜人便唤丫头打水盥手,要去焚香敬谢文昌,太夫人还惦记着外孙,问道:“这一刻外头报到多少了?”家人回道:“听说十五到第六也已经报毕了。”太夫人微微叹气:“再等一等。”

      这时候再等一等,无非是赌一点极为缥缈的运气。然而运气毕竟要实力,实际也不容得希冀。前五名乃是各经魁首,房中考官斟酌最慎,乃是一名一名的单独报出。每传到一个名字,家中失望就要加一层,直到解元也揭晓,厅中红烛也堪堪燃到尽头。街面上人声渐稀,渐问雄鸡振吭之声,远远传来。太夫人长叹一声:“报捷已毕,家里预备庆贺罢。他兄弟俩能中一个,也是莫大之喜。教玉绳不要灰心,少年人的路还长着呢。”

      如澐陪了叔祖母、婶母一夜听榜,到此刻已觉眼皮饧涩,睡意和着酸楚一点点侵袭上来,冲在眼底都成泪花。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想到,不晓得是不是拜自己所赐,吕玉绳真的落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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