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 ...

  •   张老六跟着叶严走进了那问房间,看到老爷子坐在大桌子后面,大少爷辛垣峰站在窗口,向花园张望。
      辛垣老爷很冷淡,他同客人不拥抱也不握手。这位脸色灰黄的殡仪馆遗体整容师之所以能得到请帖,是因为他的老婆同辛垣老爷子的老婆曾经是最亲密的邻里朋友。但老爷子对张老六本人一直是反感的。
      张老六开始转弯抹角地提出自己的要求:“请你原谅我的女儿,她今天之所以没能来向你们道喜,是因为她还在医院里呐。” 他向辛垣峰和叶严瞟了一眼,暗示他不希望当着这两人的面进一步说下去。但辛垣老爷却一点儿也不理会。
      “我们知道你女儿的不幸,”老爷子说,“要是我可以帮什么忙的话,你只管说就是了。我老伴一直挺喜欢这个乖孩子。”
      张老六脸色发灰,忍不住问道:“我可以同你单独谈谈吗?”
      老爷子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说:“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的左右手,我信任这两个人,我可以把命托付给他们。我不忍心打发他们走开,这是一种侮辱。”
      张老六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才接着说。他的声音是沉静的,平时他就是用这种沉静的声音来安慰死者的家属。“我女儿她找到一个男朋友。她跟他一道看电影,晚上很晚才回家。但他从来不来见见她的父母。这一切我都忍下来了,没有提出反对,这都怪我。两个月之前,他坐汽车带她去兜风,跟他一道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是个粗壮的小子。他们先引诱她喝威士忌,然后企图捉弄她。她反抗,保持了自己的荣誉。他们打她,不当人地乱打。我到医院去,看到她两眼都给打青了,鼻梁骨也给打断了,她的下腭成粉碎性骨折。人家只好用钢丝给她箍起来。她痛得直哭:‘爸爸,爸爸,他们干吗这样?他们干吗这样对待我?’我也哭了。”
      张老六再也说不下去。他哭了,不过他的声音还是很沉静,一直没有过分流露他的感情。
      老爷子好像是违背自己的意愿似的,做了个表示同情的手势。
      张老六接着讲,他的声音充满痛苦,“一个令人爱怜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她就是我的命!如今她受了这么大的折磨,以后再也不漂亮了。”
      他浑身发抖,那灰黄色的脸变成了可怕的惨白。“我去找警察,那两个小子被抓起来了。他们被带到法庭上受审,罪证确凿,他们也服罪。但法官竟然只判他们三年徒刑,缓期执行!在判决的当天他们就自由了!我站在法庭,像个被愚弄了的人,那些王八蛋还对着我笑!”讲到这,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然后我就对我的老伴说:‘咱们必须向老爷子寻求正义。’”
      辛垣老爷低着头,对这个人的痛苦表示重视,但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吐出一个个词都像是尊严受到了冒犯而显得冷酷无情。 “你原来干吗去找警察?你干吗不一开始就找我?”
      张老六咕咕哝哝地说:“你要我的什么?告诉我你希望要什么。但请你干我所要求你干的事情。”他的话里带刺,简直有点傲慢。
      老爷子板起面孔,说:“那是什么意思?”
      张老六向叶严和辛垣峰瞥了一眼,然后摇摇头。
      辛垣老爷仍然在办公桌旁坐着,他把身子向着张老六一倾。张老六踌躇了一下,然后弯下腰,把嘴紧贴着辛垣老爷的耳朵。老爷子像神甫在忏悔室一样倾听着,凝视着远方,不动感情,态度冷漠。
      他们这样站了好久,末了张老六说完了悄悄话才直起身子。辛垣老爷抬起头,严肃地打量着张老六。张老六脸色发红,但毫不畏缩地凝视着他。
      辛垣老爷终于开口了:“你所求的事,我不能干。”
      张老六急了,提高嗓音,清清楚楚地说:“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一直不同声色地立在一旁的叶严听到这句话,深琥珀色的眸子里凝聚出锐芒,光华流转。辛垣峰从窗口回过头,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注视到室内这一幕戏,冷笑起来。

      老爷子从桌子后面站起身。他依旧不动感情,但是他的声音听上去却像冷冰冰的死神一样。
      “咱俩互相认识已经好几年了,”他对张老六说,“但是直到今天你才来向我请教,要求帮忙。虽然我老伴和你妻子是故交,但我并不记得过去你曾邀请过我到你家做客。咱们还是直话直说吧。你把我的友谊一脚踢开,惟恐受到我的恩惠。”
      张老六咕咕噜噜地说:“那是因为我从前不愿意惹麻烦。”
      辛垣老爷把手向上一扬:“算了,别说了。你原来认为重庆就是天堂。你的生意不错,生活不错,你就认为这个世界无忧无虑,你高兴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你从来都不要忠诚的朋友作为自己的后盾。有警察保护你,还有法院,你同你的妻小就不会什么亏。你原来就不需要老爷子。好吧,我伤了感情了,但是我这个人并不把自己的友谊强加于那些不重视友谊的人——那些认为我无足轻重的人。”
      辛垣老爷停下来,对殡仪馆遗体整容师礼貌地却又是嘲弄地笑了一下:“要是下次你来找我,说什么‘请老爷子给我主持正义’,并且,当你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态度还是这么不虔恭的话,你还是不要对我表示友谊的好。你在我女儿结婚的日子到我家里来,要求我去暗杀别人,你还……”
      说到这里,辛垣老爷故意轻蔑地模仿张老六的声音:“‘我愿意偿还你任何东西。’我听了并不生气,但是我要问你,我究竟干了些什么,你竟然对我如此无礼?”
      张老六又痛苦又恐惧,高声说:“国家一直对我很好。我要当个守法的好公民。我要我的孩子也······。”
      辛垣老爷“啪”地一下打断他的话,把两手并拢,表示坚决赞成。
      “说得好极了。那,你就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了。法官有控制权。国家有控制权。当你到医院去看你女儿的时候,请给她带着鲜花,一篮水果。这样就可以安慰她。‘就这样,安下心来吧’。再说,这究竟也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两个男孩子还年轻,血气方刚,而且其中有一个还是一个势力强大的政客的儿子。算了,亲爱的朋友,你一直老老实实,尽管你践踏我们的友谊,我还是得承认,我相信你的诺言胜过我相信别的任何人的诺言。因此,我请你答应一句话,你要打消那种疯狂的念头,宽容吧,忘掉吧,生活就是充满不幸的呀!”
      辛垣老爷这一席按捺着愤怒的话里,包含着残酷的挖苦及冷嘲热讽,折磨得张老六直打哆嗦,六神无主。但是他还是鼓起了勇气,又一次说:“我要求你主持正义。”
      老爷子直截了当地说:“法院早就给你主持了正义。”
      张老六摇摇头,固执地说:“不对。人家只给那两个年轻小子主持了‘正义’,而并没有给我主持正义。”
      辛垣老爷点点头,表示赞同。同时,他对这种是非分明的态度表示欣赏,然后才问:“你要求的正义是什么?”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但你的具体要求提得过高,”辛垣老爷冷笑一声,“你的女儿还活着嘛。”
      张老六勉勉强强地说:“我女儿受到什么苦,叫他们也要受什么苦。”
      辛垣老爷等他进一步说下去。
      张老六鼓起最后的勇气,说:“你要我付给多少?”
      这简直是绝望的悲呜。
      老爷子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这就是逐客令。
      张老六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满心绝望。事后回忆起来,他还觉得当时他大概站了将近一个世纪。

      最后,老爷子一面叹气,一面转过身来,面对着张老六。辛垣老爷这样的好心人是不会同一个误入歧途的迷了路的朋友长期生气下去的。他为人豪放,又有容人之雅量。
      张老六现在的脸色就像他平时处理尸体的脸色一样灰败。
      “你为什么不敢首先对我表示忠诚?”老爷子开口说。“你告到法院,等了好几个月。你把钱花在律师身上,而律师也完全明白你最终是要遭愚弄的。你接受法官的判决,而法官却像大街上最下流的妓女一样出卖自己。前几年,你需要用钱的时候,你到银行去借,付的是毁灭性的高利;当人家到你那个猪窝里翻箱倒柜来确定你是否有能力偿还的时候,你恭恭敬敬地像个乞丐,站在一旁等着。”
      辛垣老爷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声音更加严厉了:“但是,要是你到我这儿来借钱,那我的钱准就是你的了。要是你早到我这儿来要求主持正义,那些毁坏了你女儿的社会渣滓,今天就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像你这样的老实人得罪了谁,那么你的敌人也就会是我的敌人。”辛垣老爷说到这里,伸出胳膊;用手指指着张老六,“那么,请相信我,他们也肯定会怕你。”
      张老六低垂着脑袋,用压抑的声音说:“谢谢您让我成为您的朋友,我接受你的意见。”
      老爷子把手搭在张老六的肩膀上。“好!”他说,“我保证你会得到正义。到时候——当然,也许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我可能要找你办点小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请把这主持正义的事,当作我老伴的恩赐,谁叫她那么喜欢你女儿嘛。”
      当感激涕零的张老六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之后,老爷子回头对叶严说:“把这个任务交给黄振雄,告诉他一定要有把握,要使用可靠的人,使用那些不会因为闻到血腥味而变得六神无主的人。随便怎么说,我们并不是谋杀犯,也不管那个伺候尸体的仆从的傻脑瓜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老爷子现在才注意到他那个长子一直在凝视着窗外花园里的宴会。
      这真令人失望,老爷子这样想,他本人不能长生不老,如果辛垣峰拒不接受指教,他就不能好好地担起家业,无法成为令人信服的辛垣家长。
      老爷子想得入神,突然,从花园里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