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醉》药棠

1、第 1 章

　　多年后，我成了一个传奇。

　　再没有人敢与我对视，哪怕只有一眼。

　　无字碑上，或许再不会镌上只言片语。只一片空白，犹如我的一生。我终究不再是那个倾国倾城的武媚娘，一切只在原本傲人的脸上留下痕迹。

　　1

　　面对烈马，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颤，不是畏惧，而是野兽捕获猎物前的那种欣喜。

　　没有丝毫犹豫，刀扎进马的身体，鲜血喷涌，在我鹅黄色的衣裙上慢慢晕开，像大朵大朵绽开的曼陀罗花，有慑人的魔力。

　　马惨烈地嘶鸣，却最终安静下来，只是粗粗喘着气。

　　我妩媚地笑，仰头望着皇帝。他的眼神中暗藏某种阴郁，最终一言不发，轻叹一口气，带着侍从离开。

　　马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笑。

　　清楚的知道，皇帝是不可能垂青于我这样的女子的。一个强大的人并不需要一个同样强大的人作陪衬。而我，又怎甘于做一个像长孙皇后一样的女人，一辈子温柔和顺，活在别人的光芒中，死后只留一个空名。我所真正期望的，是以太阳的名义发出太阳的光芒。

　　这是从骨子里带来的东西——渴望真正的强大。

　　这一切，是既定无法改变的。我只愿遵从于自己的意志，不会为谁而改变。

　　镜中的自己，依然风华绝代。

　　我轻抚自己的额头，可以感觉到它的轮廓分明。爹说过，光洁饱满的额头是大富大贵的象征。我对此从来都是深信不疑，我很清楚，外表柔弱的自己有这样的能耐。

　　2

　　那个清秀儒雅的少年，是太子。

　　太子，就是那个清秀儒雅的少年。
　　月光如水。

　　他轻唤我的名字：“媚娘”。

　　我穿着大红色的长裙，如漆黑发从肩头泻下。

　　黑暗中，我的身体瑟瑟发抖，无以名状的寒冷。

　　我的眼睛却像一头豹子一样锐利有神。

　　我缓缓起身，点燃案上的红烛。烛光跳曳中，他的眼神混乱迷茫。

　　我知道，自己的头发在风中舞得很美丽。

　　望着他，我笑了，像怒放的牡丹，俗艳却又动人心魄。

　　一笑，注定他再难忘却。

　　他握住我的手，低喃道：“媚娘，等我”。

　　我默默无言，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中有了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我听到了宛如天籁的声音：“我会给你幸福的”。

　　他，是李治，是太子，是那个承诺给我幸福的人。

　　3

　　深秋。感应寺。

　　窗外，凋落的梧桐叶铺在庭院中金黄的一大片。

　　当他们将要削去我的长发时，我开始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死命挣扎。

　　最终却还是屈服。

　　发丝一缕缕落在地上时，我嗅到了绝望的气息。
　　长久。

　　我瘫倒在地上，痴痴地望着满地发丝，眼神绝望，身体仿佛被人抽空。

　　耳旁却传来一个声音：孩子，这样就将你打败了吗？

　　略带吃惊地仰头，竟是寺中的老尼。她一脸淡然，微带笑意。

　　我的语气轻蔑：别假惺惺的了，你们修行之人不是看不起我这样的女人吗？

　　你不属于这里，即使削去你的长发，还是如此。

　　既然放不下，就好好争取。

　　4

　　既然放不下，就好好争取。

　　我不复落寞。

　　我把缕缕青丝从地上拾起，用红绳束起，放在枕边，日日夜夜地看。

　　我想起那晚李治给我的承诺，我知道，他不会把我忘记的，一定不会。

　　神果然还是眷顾着我的。他来了，纵使他依然不能够冕而堂皇地接我回宫。
　　可这唯一的机会，我又怎能轻易放手。

　　他带走了那束青丝，却长久没有给我消息。我没有丝毫不安的情绪，只是静默地等待，傲视这寺庙里庸庸碌碌的人们。一切，只因我是武媚娘而与别人有所不同。

　　我知道并确定的是，他一定会接我回宫。

　　6

　　会宫那日，晴空万里。

　　我换上了浅淡的有着很长很长飘带的蓝色衣裙，裙摆在风中飘舞得很招摇。

　　跨出感应寺大门的那一刻，我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蓝天。一只大雁以优美的姿态掠过，发出清亮的叫声。

　　我扬起嘴角，抬步向前迈去。

　　从这天起，我再不是那个卑微的武媚娘。他人的眼神中，也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畏惧。

　　我迅速蜕变，开始以某种华丽姿态活在别人眼中。

　　我仿佛一颗巨大的绿色植物，暗自积蓄着能量，等待开花的那一天。

　　7

　　襁褓中的，是我的蕊儿。望着她浅笑，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

　　她的眼睛微闭着，睫毛上挂着几颗晶莹的露珠，脸颊是淡淡的粉色。我知道，自己有多么爱这个孩子。可是，她不是可以继承皇位的人。

　　“皇后娘娘驾到。”门口传来太监打起门帘的声音。

　　我抱起蕊儿，望着眼前珠光宝气的女人。
　　她是来主动示好的，望着蕊儿的眼盈满了笑意。

　　毕竟，这深宫中的女人，哪个没有自己的手腕。

　　只是，她王皇后，注定成为不了我的对手。

　　她，没有我的美丽，没有我的聪慧。致命的一点是，她轻易相信了一个强大的敌人。

　　我暗自嘲笑，却不动声色着。

　　......

　　我早已料想到，这一战，王皇后会是一败涂地。但我没想到的是，胜利的筹码竟是我的蕊儿。

　　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王皇后被废的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神情冷漠地度过一个上午，没有掉眼泪。我情愿如此，让脑海中蕊儿的笑靥如花将我折磨下去。噩梦，为何不醒来。

　　8

　　我以为自己胜利了，却还是会轻易受伤害。

　　那个从小与我同榻的女子，那个最最疼惜我的女子，那个我始终依赖的女子，我心爱的姐姐，竟然伤我最深。

　　在宫里的树木疯狂抽芽伸张的季节，我尝到了被欺骗的滋味。繁花褪去最初的光彩夺目，一切都在浓重之中暗藏杀机。

　　我的双眸里，怎容得下背叛，即使是最深爱的人也不可以。

　　一杯毒酒，轻易了结了姐姐的性命。姐姐的眼神淡定从容，嘴角带着一抹笑，笑得坚忍决绝。临终前，她一直呼唤我小妹。

　　我哭了，从未有过的感到悲伤。
　　我泪眼朦胧，挑衅似的望着李治。他是无奈的，只是静默的吐出几个字:"媚娘，何苦如此”。

　　我痴痴笑了，泪水却止不住的往下落。姐姐，或许我错了。

　　在水边给姐姐烧纸，想起幼时姐姐对我说过的话：“小妹，我们两个要永远相亲相爱”。相亲相爱，多美好的词语。

　　水波涟涟，看得我晕眩，我闭眼，唤道：“摆架回宫”。

　　9

　　灵堂。

　　灵柩中的，是承诺给我幸福的那个少年。现在他永远安静下去了，不会再搂着我的肩唤我媚娘，也不会再眼带笑意手指穿过我的长发。

　　那群宫里的女人哭得昏天黑地，独我一个人，没有掉一滴泪。

　　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再狠心不过的女人。可他们都不知道，痛到心底，就不会有泪了。

　　我以为自己不爱你，可当你离去，我却痛彻心扉。

　　我想起你对我说过的话：“媚娘，我们年轻时多好呀。”

　　我害怕，这个世界，终将只剩我一个。

　　10

　　一辈子追求的东西，怎会舍得轻易放手。到头，所有年少时的宏图大志全都实现。可，我不知，那些失去的，和我所得到的，哪个更多一点。

　　我不懂，也不会有人懂了。

　　完结，200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