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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大流士战败的消息传来后,巴比伦后宫的姑娘们再次证明了女性独有的坚韧和适应能力。从最初的惊诧和慌乱中迅速平复过来的她们继续像往常一样在猫咪们陪伴下起居作息,梳妆打扮,练习乐器和歌舞,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更用心。如果说这地方还有悲伤的年轻女子的话,也只有斯塔苔拉公主姐妹了。后宫中隐隐涌动着兴奋的暗流,虚耗着青春一年都未必能蒙大流士王召幸一回的女孩们窃窃私语,几乎是殷切地期盼马其顿人到来。她们听说那些人虽然粗鲁,无礼,但至少年轻,强壮,充满好奇,更重要的是马其顿女人粗壮拙陋,于是便不止一个地幻想着她们的美貌能征服征服者——抑或,运气更好些,他们的王——那个英俊的金发青年。身为女子,这样便可足以保全;至于变成亡国奴的身份,谁又会介意呢?

      巴高斯却没法像她们一样乐观。特玛拉斯早就吩咐他随时为巴比伦新主人的到来做好准备,他们都心知肚明是何种准备。后宫总管对他的忸怩很是不满。的确对他这样一个久经床第的人来说,这种如处子般的羞涩确实有些奇怪,也毫无用处。但那不一样,他对自己说,那不一样。

      我并非生而为□□。我也是贵族,是王子。如果大流士作为爱人不是那么温和有耐心,他早就选择决绝的道路,而不是心甘情愿地侍奉他这么久。我喜欢大流士,他抱着琵琶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跪倒,喃喃自语。也许一开始是出于感激,是国王使他摆脱过去几年的地狱,吃穿用度都令人满意,而且大流士喜欢他,由他侍寝的次数让绝大多数后宫佳丽视他为眼中钉;他自然而然渐渐对仪表堂堂的国王产生了进一步的好感。人到中年的他身材仍然保持健硕,胡子梳理得很漂亮,涂了香油并精心编结成小辫;言辞举动十分优雅,并给了巴高斯适度的尊重,如他的出身所应得的,且不逾矩。那尚算不上多么激烈或深沉的爱恋,但巴高斯能确定自己对主人淡淡的,青涩的感情。而那些野蛮人强盗……他们算什么?他几乎能清晰地看到一幕幕烧杀掳掠的画面,看到他们放火,抢劫,□□,看到他们狰狞扭曲的面孔和充血的双眼。最初的噩梦又被挑起来,委身于他们?这与在街头巷角里他曾被迫的一次次出卖□□有什么区别?

      他起身作舞。为了遏制汹涌的思潮。旋转,一圈接着一圈。眼前浮现父亲没有鼻子的脸,母亲与姐姐的哭泣,还有嫖客们肥硕恶臭的蠢笨身躯,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和恶心感。最后他精疲力尽地倒下,眼泪无声地渗进地毯。

      坏事从不会因你不希望它就不来。和平时没有两样的普普通通的一天,毫无预兆地,宫门打开了。一群奇装异服衣不蔽体,看起来乱糟糟的乌合之众出现在女孩和太监们眼前。看那些裸露的大腿,没错,是马其顿人。

      他们惊奇而又贪婪地东张西望,啧啧作声,十足一群没见过市面的乡巴佬。姑娘们几乎立刻作出了反应:她们跳起肚皮舞,圆润的胳膊搂住他们的脖子,男人们兴奋地深深吸气,手也迅速溜上了她们窈窕的腰肢。大部分太监也搔首弄姿地卖弄风情。至少目前看来,他们的举动奏效了,暂时保住了身家性命。巴高斯理解,但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其中一分子。他站在角落里,和年长色衰的太监们一起。那些毫不知庄重为何物的家伙,有些甚至急不可耐地打算当场办事,令他联想到从村子进巴比伦城来,怀揣蔬菜牲畜卖得的钱迫不及待地去找娼妓的农民;他们肆无忌惮地用他们沙哑的声音,难听的语言说着粗野的笑话。巴高斯能听懂——他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竟然学习过希腊人的语言。他们妒忌地讥讽他的主人大流士:“好家伙,差不多一年到头每天一个哪”。不是这样的,巴高斯心想,你们不会明白,他其实大多数时候都跟我在一起。他低下头,强忍着即将夺眶的眼泪。

      “嘿,嘿,这是干什么?”站在旁边的特玛拉斯急切地低声说。老太监很不满:他明明叮嘱了巴高斯要时刻准备好,从里到外。而现在关键时刻的巴高斯既没有画眼影,也没有涂胭脂,更没有换上华丽的衣服。他嘀嘀咕咕地咒骂着掐了巴高斯一把:“搞什么呢,快抬起头来,笑一笑,惹大人们生气可不得了!”

      巴高斯无奈地抬起头,费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很难看的笑容,他想。然而不如人所愿地,他还是立即感受到了惊艳的目光,那种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毫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欲望。他太熟悉了,这种令人恐惧的欲望。不由自主地迎上最强烈的视线——立即确认,那来自国王。没有任何理由,但他知道他就是。他眼神炽烈,面貌坚毅,尚算的上英俊;但要称之为美男子实在是有些荒谬。他身材很矮,不仅比不上他手下的将军们,而且还不如巴高斯。金色的头发灿烂闪光,但却油腻,杂乱地纠结在一起,显然很久没有得到像样的打理。他甚至没有蓄须,光秃秃的下巴就像小孩和太监一样,显得很可笑。作为“巴比伦及宇宙四方之王”,他有武略,有气度,但却逊于容止和威仪,依波斯人的标准并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君主。巴高斯本能地想撇下嘴角的弧度,但立即收到了特玛拉斯无声的警告。他无奈只好加了一点逢迎的成分,一边衷心向神明祝祷自己的美貌能有一回失效。

      可惜像过去的许多次那样,神明对他的祈愿不予理睬。亚历山大还是饶有兴味地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眼底的兴趣显而易见。

      特玛拉斯殷勤而恭敬地迎上去,忙不迭地向亚历山大介绍:“巴高斯,大流士大王的男孩……”他伸手指着他。

      亚历山大转了转眼珠,一字一顿地:“巴——高——斯?”

      他读我名字的发音真是难听,巴高斯默默想,脸上仍保持着符合他身份的恭顺谦卑的笑容。

      特玛拉斯见成功挑起了亚历山大的兴致,一发来劲地唾沫横飞。他一边奴颜卑膝地作着解说,一边像对待一件商品般拉开巴高斯的衣襟作展示。“阉割得很好,他是前王的最宠……”

      介绍还在继续,巴高斯已经听不下去了。好几年后,他再度遭遇到极度不堪的屈辱。他们说的是希腊话,显然不晓得他懂这种语言。亚历山大对特玛拉斯的话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这让他联想起嫖客们,尤其是希腊人,与那个珠宝商讨价还价、检验他身体的情景。它们鲜明得仿佛昨日,无论他多么努力想要抹去记忆。他想到喜欢大流士的原因,也就是主人与嫖客的不同之处,就是将他当作人而不是货物看待。亚历山大,只凭你现在给我的屈辱,我永远不会心甘情愿侍奉你,永远不会爱你。

      沉浸在伤心中的他直到亚历山大的目光盯住他才不得不重新集中起注意力。国王发问道:“他来自哪里?”

      是愤懑,悲伤,不满还是别的什么感情驱使,巴高斯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胆气,鬼使神差地,他抢着回答——当然态度还是足够谨慎:“北方,陛下。从苏萨附近的山地来。”他说的是希腊语。特玛拉斯的肥脑瓜上已经沁出了一头油汗。

      亚历山大吃了一惊。有那么一刹那巴高斯觉得好像在那褐色双眸中看到了一丝歉疚。不过这个粗鲁无礼、缺乏教养的乡下小子怎么可能懂得这种高尚的感情呢?于是他选择自动过滤。

      显然亚历山大又萌生了新的兴趣。“你会说我们的话?很好——我想学你们的。”

      巴高斯毕恭毕敬:“那很容易学,我王。”那你得足够聪明才行,他无声地加上一句。

      接下来,你又想怎么样?继续装腔作势,故作清高,还不如直截了当地露出□□犯的嘴脸,不过就是侍寝而已。那已不能够使他动摇。

      你可以占有我的身体,却不能得到我的心。

      谁知亚历山大的话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那告诉我——你希望重获自由吗?回到你家乡去?”

      像是一个响雷轰地在巴高斯脑中炸响。他一阵晕眩,心脏突突乱跳。耳里轰鸣的是自由二字,眼前舞动的是故土的山色。从来不曾想过能在有生之年听到这句话。哪怕只是心念一转,这种想法也已经是大不敬的重罪。没有一个太监能以自由人的身份走出后宫,奴隶生涯从来就没有回头路。他差点就脱口而出那个“是”字。从天而降的巨大诱惑,原本似乎遥不可及的幻梦,忽然都一下子揭去了高傲的面纱,使得他骨子里的高贵血脉死灰复燃,萌发抽节出一颗王子与生俱有对外部天地的向往之心来。泪水险险不受控制。这时候,他几乎要对所受过的奴隶训练说声感谢,因为正是那些严苛的课程教会他不可行差踏错走岔一步,让他不用特玛拉斯制止,也能在音节滚上舌尖的最后一刻生生扼制住。没错,这是个多么狡诈奸猾的乡下小子,他的悲悯,他的仁慈都只是一场完美的希腊戏剧,无非是个猫捉耗子的游戏。他端详国王好整以暇的神情,背脊上滚落一串冷汗。如果不小心正中圈套……那等于是自己把脖子往绞索里送,这个亚历山大……面对国王催促似的一挑眉,他做出了抉择。

      “我全家都早就死去了,‘大帝’。若您许可——我选择留在您身边伺候。”

      这也是我对你的挑战。我要留下来看你能演多久,我要看着你原形毕露,看着你一败涂地,看着你为今日毁灭我的一切付出代价。

      亚历山大微笑:“我很高兴。”

      巴高斯微一愣神。那一笑使得亚历山大整张脸一瞬间都生动了起来,焕发出夺目的明采。他的笑容有一种发自深心的温暖,好像传说中奥林匹斯山的阳光和爱琴海的和风,充满奇妙的令人安心和信任的热力。这不该是出自骗子、暴君、野蛮人面上的微笑。难道我会看错?巴高斯暗自思忖。

      而接下来这个奇怪的年轻君主又颠覆了他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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