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妄想症 ...
-
妄想症
文/酸斋先生
Chapter 01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神色爱怜，语气温柔，他拉着我的手，像是很用力，又仿佛完全没有力度。我见过他那样的眼神，每当他静静地擦拭自己心爱的长剑时，那样专注的神色，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的剑。
我便是被那样的神色迷住了，异想天开地奢望那样的眼神，可以落在我身上……
然后，我失败了，彻彻底底，毫无保留地失败了。
小爱嫁人的时候，我坐在礼堂中，那个曾经哭喊着说爱我一辈子的女孩，不顾一切地扯下红盖头，拉着她新婚丈夫的手，来到我面前，流着泪、平静地、却坚定地说：“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我要在这里做一个了断——我终于可以不爱你了。”她丈夫，那个长得很帅气的小白脸，紧紧地抱着她，我的眼神却落在了一边的他身上，恍恍惚惚地想：是不是有一天，我也可以这样，放下对他的痴恋，去寻找一段新的幸福？
师傅死的时候，我在华山之巅，为他忘记了呼吸，看着他一一招之差，惜败于纵横江湖无数年的剑神，看着他心爱的剑在清脆的声音中断成两截，我的心也好似分成了两半：一半毫无保留地为他迷茫悲哀的眼神抽痛着，一半却为那一直被嫉妒的、如今终于断掉的剑幸灾乐祸着……我忘记自己是怎样对他笑的，但一定很狰狞、很难看吧，因为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走过去。
他长得不是顶好看，却胜在端正温和，他性格其实冷淡，然而接人待物平和有礼、不卑不亢。他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一旦握着剑，便会展现出令人惊艳的光彩。他整个人，便如同一把藏在匣中的古剑，神光内蕴，清冽而迷人。
曾经，也有过许多人，如同我一样，幸运地看见了他藏在剑鞘中的光彩，曾经，也有人如同我一样被迷惑了心神……然而，他身边来来往往，一直在的，是我，只有我。
我忍不住幻想，我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这样想着，心中微小的希望，便一次次在即将枯死的瞬间，得到一点湿润的灌溉……
直到后来，很久很久的后来，我终于明白，在他眼里，唯一特别的，只有他的剑。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只有三种东西，他的剑、他的剑要杀掉的人，其他的活的死的各种东西。
可悲的是，即使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事实。即使如今我一无所有，这颗已经腐烂的心，还是不知廉耻地为了他而跳动着……
Chapter 02
醒来后一切似乎变得诡异起来。
他从不离身的剑不在了。
如今的他，会用那样专注的眼神看着我，用那样冷淡却带着温存的语气问我好不好，会用那双拭剑的、修长的手，为不能起身的我擦身。
这曾经，是我生命中全部的希冀，而现在，每一次被他这样对待，我心中的恐惧便会多了一分。
——因为我知道，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可笑的梦，但是许多天后，我终于体会到这一切是真正发生了。
我开始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产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我终于记起来，原来我已经死了……
那个时候，他带着他心爱的剑，去找他的师父，也是那把剑的铸剑师。他好伤心，因为那把剑断掉了。
我跟着他一起，到他师傅隐居的山峰上，到那个被锁起来的屋子里，到……盛满冰冷的水的洗剑池中。
我记起来，他的师傅说，土生金，想修好那把剑，要一个资质属土的人来祭剑。
而那个人就是我。
洗剑池里的水，比冰还冷，掉进去的时候，我忍不住挣扎起来，我望着他，然而他却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两截断剑……
我终于记起来，原来我已经死了。
Chapter 03
我知道，我的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会讨他喜欢，而我，我只会让他厌烦、惹他生气。
曾经，我的纠缠耗去了他许多的时间，让他不能安安静静地和他的剑呆在一起。如今，当他终于施舍给我一点温柔的时候，我却像是傻掉了一样，木然以对。仿佛这一切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每一次，每一次，我看着他从安慰关怀到叹息不语，端正温和的脸上，那双长长的、好看的剑眉便会皱起来，曾经澄澈如古井的眼中泛起沉沉的黑。
我知道，我又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我总是不逃他喜欢。
然而，他始终并没有拂袖而去。
我常常睡觉，也许是昏迷？每一次我惹他生气，只要一觉醒来，他又会变回那个冷淡却温柔的他。
许多次之后，我终于明白，我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一个可以讨他喜欢的人。当我不在的时候，那个人就会出现，而他并不知道，我不是那个人。
开始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点点的恐慌。甚至无法接受，不仅是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一个人，更加难以想象，他怎么会爱上另外的人？
但很快，我不知廉耻地高兴起来，我甚至希望，一切可以保持这个样子。那个人借用我的身体，而我，则分享他的温柔——给那个人的温柔。
比如现在，他抱着我——曾经他的怀里不会有除了剑以外的任何东西——他手臂并不粗壮，但有力，他的胸膛不算宽广，但温暖。如同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一样。他的手，练剑的手，修长、灵巧、温柔。
我终于忍不住，放松了僵硬的身体，靠在他怀里，带着庆幸、忐忑和小小的不甘，享受着偷来的片刻温存。
环在我身上的手颤抖了一下，猛地加大了力道。
然后我感到他的胸膛幅度很大地起伏了几下，深长的呼吸擦过颈间，让我头脑发热。
我听见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叹息着说：“对不起……”
竟是道歉？他？对我？
我抬起头看着他，在他极纯粹的黑色瞳孔中，映出我苍白的、不可置信的面容。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那时候，在洗剑池边，我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还好你救回来了，还好……”
他说的如此深情，我的心却瞬间爬满了寒气。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候，在洗剑池变，他眼睁睁看着的——
是他的剑。
Chapter 04
时间就这样过了几个月。
我终于绝望地发现，我似乎真的不是人了。
曾经那样小心翼翼、却不顾一切爱恋，似乎变成了一潭死水，面对他难得的温柔，再也不会有丝毫的波澜。我做出温顺的、依恋的模样，安静地配合着他，看见他曾经冷淡的神情越来越多地被微笑代替，胸口心跳的频率，却再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他现在喜欢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喜欢抱着我入睡。偶尔一个人的时候，我便会神智恍惚地想起过往的记忆。想起我可笑的痴缠、他的冷淡。想起洗剑池中冰冷的温度。
其实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只是没有接受我的感情——而他也确实没有这个义务。
如今，我终于可以平平静静地面对那一段过去，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还爱着他，可是那样魔障一般痴恋着的我，如今竟然可以这样平淡地回忆往事。没有心痛，没有窒息、没有眼泪……
我终于明白，不是他的剑变成了我，而是我变成了他的剑。
虽然我还有着人类的身体。
但，曾经的我已经死了。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如果我还是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心、没有痛、没有泪？
Chapter 05
我的身体终于好了起来。
他大概等这一天等了好久，迫不及待地拉着我上额马车。
透过车帘，我看见似曾相识的风景，努力苦思冥想了好多天，终于记起来，这条路，是通往剑神峰的路。
他要去剑神峰。
我不需要思考，便可以猜到。他那样看似温和冷淡，其实高傲的很的个性，那唯一的一次失败，委实是太大的打击。无怪他修好了剑便立刻想要洗刷这一份耻辱。
我只希望，对阵那一刻，出现的是他的剑，而不是我——因为我不知道，当他要战斗而他的剑却变成了可笑的我，那一刻，将会是怎样的尴尬。
至少，以后的我，连着片刻偷来的温存，也没有了。
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可怕的猜想，一定会成真。
Chapter 06
结局比我预料了，来得更早。
在对上剑神之前，我们在剑神峰下遇到了曾经被他打败的狂刀。
“哈，听说你的剑断了？”狂刀狞笑着，一步步逼近。
这一刻我绝望了。
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记得，除了剑，他不会用任何兵器，包括自己的一双手……
他又将我抱在怀里，紧紧地，如同每一次与人对阵，他都会这样抱着他的剑。
可是这一刻在他怀里的，是我。
如果他发现，如果他失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疯狂的火焰将理智燃烧殆尽，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冲上前去，等我清醒过来，我看见一只手——我自己的手——血淋林地插在狂刀的心口处，直没到手腕。
我看见狂刀脸上惊骇狰狞的神色，猛地抽出手。
我转身，看见他错愕的眼神。
“清，你——”
我压下心中的恐惧和作呕的欲望，勉力扯出一个微笑：“漠，我为你杀了他……我做得很好吧……”
“清，你明明说过，医仙谷弟子，只救人，不杀人。”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扑过去抱住他，满手的鲜血粘在他的白衣上，“我是你的剑啊……”
那一瞬间，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冻结、碎裂……
Chapter 07
之后，他带我登上了剑神峰。
剑神站在门口，将他迎进去——整个江湖中，这是从未有过的殊荣——临进去的时候，剑神玩味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秘密暴露了——这天底下，和剑有关的任何秘密，都无法逃过剑神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和剑神在那一间简陋的精舍里说了什么，我想，那其中一定有我，这个不知廉耻的偷窃者，这个人不人剑不剑的怪物。我靠着树坐在地上，整个人木然地望着地上静止的树影，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然后精舍的门打开了。
他走过来，我木木然地抬起头，少见地直接对上了他的眼神。
“你知道了？他告诉你了，是不是？你要再把我扔进洗剑池么？”我开口，忽然察觉到自己的错误，于是改口道，“扔进铸剑池？”
他菲薄的、冷硬的唇颤抖了一下，低声道：“清——”
这个字像是一句咒语，让我在这片刻，变回了我自己。我明白这已是我最后的时间，可以站在他面前，甚至，以我自己的身份，被他这样专注而悲伤的注视着。
最后的……
我感到自己已经干涸的眼眶忽然又湿润起来，努力仰起头看着他，努力不让眼中的灼热涌出来，但那液体很快模糊了视线，我没骨气地决定放它们落下来，这样，我才可以将他看的更清楚一点、再清楚一点……
然后，我又睡着了，我知道，我身体里的那个它又出来了。
但是我知道，这一次，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醒来了……
Chapter 08
醒来的时候，我又看见他，神色爱怜，语气温柔，他拉着我的手，像是很用力，又仿佛完全没有力度。我见过他那样的眼神，每当他静静地擦拭自己心爱的长剑时，那样专注的神色，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的剑。
然而此刻，那把剑，断成两截的剑，就静静地躺在他手里。
——原来，那一次竟然没有修好他的剑。
——不过，这一次他得到剑神的指点，一定可以修的好了。
我们的旁边，是一个沸腾的火炉。
我从来，都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所以我不敢怨恨任何人。然而此刻，我真真切切地怨恨起来——为什么，不让我在无知无觉中离开，要再一次，面对这样残酷的结局？
我曾以为我死心了，然而这一刻，那颗无耻的心，却还在可笑地痛着。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神情复杂难测。我已经懒得再去猜测他的心思，只剩下平静道诡异的等待，和几乎麻木的痛。
我看着他吧断剑扔进火炉里，红色的火焰亮的刺眼。
他转身，向我走来。我退了一步，又强迫自己向前走去——
就算是到了这最后一刻，我也宁愿自己走进那可怕的火焰中，而不是被他亲手推进去。
那样的结局，未免太过惨淡、太过残忍！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努力扯出一个曾经习惯的淡然微笑。一定很难看，因为他脸色瞬间变成了青黑色，沉沉的好像会滴出水来。
我与他擦肩而过，赤红色的火焰越来越近……
——一双手臂，并不强壮、但有力的臂，修长的、执剑的、拭剑的手。从背后，拥住了我……
“对不起……”
他又一次对我说这三个字，不同于上一次轻轻的叹息，他的声音几乎哽咽着：
“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的心意，我是真的爱你……”
“我把剑毁掉，把它毁掉，这样够不够……够不够……”
------------End------------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妄想症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