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尽》墨简书

7、七、惊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门，卿云急促地喘息了一阵子，然后极力抑制着颤抖，慢慢走向仍旧对窗而坐的女子。
　　她手里的画已经快要绣完，那个英姿飒飒的男子跃然于绢帛之上，熟悉的面容一如初见般俊朗温和，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和无法言说的震撼，直直映入卿云的眼中。

　　“姐……”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人那身才刚刚绣好的红衣。
　　触感是温热而湿润的，那些绵密细致的针脚究竟融入了绣者怎样的情感与心意，才能完美得不露一丝褪色的哀愁。
　　姐姐终是找到她想要的那一色丝线了么？

　　卿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去，慢慢拨开垂落在姐姐面容之上的黑发。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姐姐的脸。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你……”卿云骇然地后退几步，颤声惊道，“你究竟是谁……？”
　　面前的青衣女子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她，然后无声无息地笑了。
　　良久，她方收了笑意，沉静清凉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如是说着，“卿云……我是，卿云。”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卿云蓦然跌坐在了地上。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原来，这世上从未有过姐姐。
　　那不过是她用以逃避现实的幻想罢了。

　　卿云伸手掩住酸涩难当的眼眶，泪水却源源不断地从指缝中涌了出来。
　　一颗又一颗，轰然砸在自己的心上。

　　十年前，她是汉水之畔骤失爹娘、孤弱无依的幼女；十年后，她是襄阳城里技艺精绝、名噪一时的绣娘。
　　她为报恩，亦为复仇，甘心成为襄阳王的亲信与工具。襄阳王令她倾尽三年心血，制成一幅双绣，却未能实现挑乱人心的计谋，又转而命她接近展昭，以便暗中监视控制，好实现自己谋朝篡位的大业。

　　展昭带着不为人知的使命和意图来到襄阳，她则深藏起同样不动声色的秘密，默默守在他的身边。
　　日日为他煎服的汤药里搀了毒，所以展昭的伤势总不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
　　那人明净如水的眼眸和笑容却是香醇的蜜，教她一点点沉沦，直至不能自拔。

　　那些时日，她挣扎在情与恨、公与私、生存与毁灭的漩涡里，却终是……无路可逃。

　　所有隐秘都被揭开的那一夜，卿云第一次见到着了红衣的展昭。
　　他执剑而立，苍白的面容虽然有些憔悴，却掩不住那份自心底透出的铮铮英气，风华入骨。

　　卿云知道他要做什么，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屈从于任何胁迫与权势。
　　南侠怎么会如自己一般懦弱。

　　“对不起，我一直……在骗你。”
　　卿云低着头轻轻说出这一句，却反而多了丝即将解脱般的释然。
　　就这样吧，让我死在你的剑下，让这一切欺瞒与谎言彻底结束。
　　我无力再挣扎在对与错的选择中了。

　　瞧见她脸上视死如归般的决绝，红衣护卫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两只精致的木匣推到她面前。
　　卿云愣了半晌，而后疑惑地抬眼看向展昭，就见他依然微微笑着，目光温和地看向自己。

　　“我认得的那个卿云，爱哭也爱脸红，还有点小迷糊，不敢大声讲话，却会因为绣线的颜色不对而涨红着脸跟霓裳坊的老板大吵一架。”

　　“她喜欢边哼着歌谣边绣女红，累了吃一块杏仁糖，就又能笑眯眯地鼓足劲头。”
　　“她记得街上每一个乞儿的高矮胖瘦，给他们做的棉衣总是特别合身特别好看。”

　　“她可以花一整晚时间耐心地熬一碗鸡汤，走路时却总是急急忙忙莽莽撞撞，不是撞着人就是丢了东西。”
　　“她愿意陪邻街的孙婆婆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消磨掉一整个下午，却一定要强忍睡意熬到深夜，按时做完手里的活计。”

　　“明明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偏偏最爱扛爱逞强。我一直记得，她鼓足勇气说要照顾我的时候，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这些话并不是假的，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也不是假的，我懂，我全都懂。”

　　视线慢慢模糊成了一片，卿云拿衣袖胡乱地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尽那些浸透了慌乱与无措的水渍，苦涩的泪水滑过嘴角，竟隐隐品尝出一种千回百转之后的微甜。
　　展昭抬手轻轻拭去卿云脸上成串的泪珠，忍不住笑道，“你看，又开始哭了，果然还是个小丫头。”

　　“展大哥，你错了，我不是好人……”混乱的思绪里她只记得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绝望地呢喃着重复着，像一个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梦魇。

　　“不，你只是暂时被某些东西——仇恨或者失望——蒙蔽了而已。”展昭摇摇头，语气里透出一种格外郑重的认真，“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人生在世，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谁能不后悔呢？但重要的是，你仍有值得相信、值得守护的东西，并且从不害怕去正视过往的错误与自己。”
　　“比起后悔或者怨恨而言，这样也许能走得更远一点吧。”

　　“世人都道富贵荣华迷人眼目，柔情蜜意惑人心志，其实真正能迷惑我们的，只是自己的心罢了。”
　　“若能看清自己的心，也许便能做出不一定最完美，却最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看穿了一切。

　　襄阳城的夜晚并不如汴京那般喧闹繁华、欢饮达旦，三更过后已是夜深人寂，只听得见新雪簌簌落在屋檐与枝叶上的声音。

　　展昭抬手轻轻拂过那两只精致的木匣，低声道，“这是蒋四哥离开前交给我的两块云香，一为‘忘川’，一为‘红尘’。‘忘川’之香，能让人往事尽忘、苦乐皆释。而‘红尘’之香，却让人坠入幻境、难辨真假。”

　　“四哥赠我云香，原本是为紧要关头可作防身之用，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
　　展昭一向清透温和的眼里蓦然闪过一丝决绝，却在转向卿云时重又变得平静而专注。
　　“我把它们留给你，必要之时或许尚能助你一臂之力。”

　　“卿云，答应我，乖乖待在城外的小屋里不要离开，待一切平息之后，自会有人来找你。到那时，你便不必被过往种种所束缚，也可以真真正正地为自己而活……”

　　展昭走到门口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展大哥都相信，那是你最慎重也最真心的决定。”

　　卿云看着那个红衣身影逐渐消失于浓重的夜色之中，忽然哀哀地笑了。
　　“傻瓜……展大哥原来是个大傻瓜……”
　　她笑得如此苦涩，眼底和嘴角全是满心满眼的绝望。

　　“‘忘川’和‘红尘’，我怎么会不了解它们的功效呢？那本就是王爷设局送到蒋平手里去的诱饵啊……”

　　以蒋平的机智与计谋，必是要你用它们来对付我吧。而倘若你真的动手，早有准备的我便可以依襄阳城里世代制香大师的秘技，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引香入体，让你忘记一切过往，沉沦在我为你编织的梦境之中，成为襄阳王最忠心的爪牙。

　　多么完美无缺的计划，可是为什么，他偏偏没有这么做。
　　卿云轻轻拿起那两个木盒，沉甸甸的分量又如何比得过她此刻重逾千钧的心。

　　若你真心归顺王爷，若你当真肯抛下一切选择平静的生活，是不是我仍能陪伴在你身边，不争朝夕，不弃不离。
　　然而那样你便不再是南侠，不再是那个心里从来只装着社稷苍生的展大哥。

　　卿云抬手捂住心口，贴身夹袄里藏着的那一张薄纸像火焰一般灼痛了她的身体与灵魂。
　　“我……不能……”她颓然地垂下眼帘，干涸灰白的唇瓣微微蠕动着，轻轻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眼。

　　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依旧无知无觉地飘落，而默然潜伏在这亘古不变的苍凉之中的，是她永远无法拒绝也无法接受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