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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两个无名者的最后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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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跟着局长走进房间的时候,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看着多少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他看过千疮百孔的尸体和惨烈的牺牲、看过别人在他面前把舌头咬下来吐在地上。他让自己从刺目的鲜血中获得斗志、从残破的身躯中得到决心,他努力将自己的心磨而又磨,让它除了信仰什么也不剩。
可是他当看见蜷曲在血泊里的背影时,他那磨而又磨的心忽然裂开一个不易察觉的细缝。曾经多少个长夜,他依靠着这个脑海中的背影才能入睡;曾经多少个白日,他将向着这个背影的远远一瞥当做支撑。
然而现在这个背影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近,那么不真实。
她被一桶冰冷的水浇醒。她醒来,却不愿意睁开眼。
好像不睁眼,痛就会少一点。
她曾经幻想自己会死在战场上,让子弹穿过胸膛,让一束光来结束自己的一生。
可是她应该想到,其实可能有那么一天,比如今天,穿过胸膛的不是敌人的子弹,而是自己的肋骨。
又一桶冷水浇下来,她在痛楚和寒冷中发着抖。
一双皮鞋出现在她眼前,她随即被拽着头发拎起,撑着剧痛的股骨在地上被翻转过来。
(二)
他看着那个背影被强扭着翻过来,脑海中闪过方才在走廊里局长说的话。“说来你们还是故人。上次你抓到的那几个地下党,跟她是一伙儿的。”
她。
他从来冷静的脑海里一瞬间一片空白。
任他再强迫自己多少次,地上那片血色都会打乱他的思路。两个月零六天以前他们还见过面,即使那只是人群中的一次擦肩。
有很多眼睛在看着你,他默念。
她满是血污的脸上显出模糊不清的一笑,沙哑的声音响在房间里,像是一根断了的弦刮擦在琴身上。
“你不认得我了?我可怎么也认得你……”
她这句话是向着他说的。她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她瞬间意识到,她不应该认得局长,但是她应该认得他。他应该欠着她和她的组织血债,天圆地方那么大的债。
房里被她这一句话震的愈发安静。一道道目光在众人之间游走,这些目光里有探寻,惊讶,怀疑,冷然,杀意。
“你!”她忽然大喊起来,尽管声带的每一丝震颤都带来一阵剧痛。她吐出嘴里染血的头发,拼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爬起来向他扑过去。
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咬的很重,很深,血腥味溢在嘴里。她一边咬一边发疯地狠叫。
立即有人上前把她扯开扔在地上,她仍然张着嘴,血溢到了喉口。她叫道:“杀……”
后面的话她再也喊不出来。
(三)
他看见她眼里燃着仇恨的火,那是真真正正的仇恨才能燃起的火。
她的牙齿深深陷入他的肩膀。
他听见几个人在大叫,她被拖开,他和局长一起被护着出了门。
他看见门又关上,越来越小的缝隙里她趴着,几只脚踩在她背上。
她的头还是仰着,眼睛望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有火。
她最后一眼,看的是他的眼睛。
她忽然很想笑,为了刚才那个任务的完美完成而笑。
但是她连笑都已来不及。
好在最后一道落在她视线里的光,是他的目光。
(四)
局长看了看他浸透血迹的衬衫,啧啧道:“刚才可吓死我了。明明人已经半死,怎么还有力气爬起来。”
他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死到临头,居然还有力气来咬老子。这群人,不可理喻。”说完嘴角痛苦的一扭,捂着伤口愤愤去了。
她终于不用再醒来。
(五)
这是一个细雨的黄昏。深秋的雨莫名让人觉得寒意彻骨。
他痴痴呆呆望着窗外。摇椅缓缓摇着,护工正在厨房里烧着水,炉子上的滚汤满足地顶着锅盖。
他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
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会有一些人到他家里来,拎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也不见得有什么来的必要,仿佛只为了坐在他对面,对他说上几句话,然后听着他报以呵呵傻笑。
在谈话里,好像有那么一个词总是出现。
英雄。
他听到这个词,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但他还是一样,报以呵呵傻笑。
他唯一惦念的就是左肩上那个奇怪的伤疤。真是奇怪,不知隔了多少年,怎么还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