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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心歹毒棍棒惩亲儿 叹无知成都责祛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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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化及一行返京,三人才至府邸还未稍作停顿,宇文化及便令成都去前厅罚跪,静思己过。祛之觉着不公,正想启口求情,却见成都恭敬颔首后便大步上前去,未发片言,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祛之。
“爹……”祛之齿间才发出仅仅一字,就被宇文化及冷冽的目光吓得退缩,不敢再言。
“你以为你就没事?”宇文化及怒指前厅方向,说道:“你也去跪着思过,没我的命令不许擅自起身。”他说罢,重重一拂袖而去。
祛之心中苦楚,须知宇文化及从未惩戒过她,甚至在她印象里连极其严厉的斥责也未曾有过。除了……除了在冀州……
祛之满身怨气,只觉父亲是非不分,枉为尊长。但抱怨归抱怨,她暂且还不会堂而皇之与他抗衡。但通过这几个月亲眼所见父亲的狠辣决绝,祛之已大彻大悟:权欲和荣华已令父亲变得面目全非。不知自何时起,她似乎再未曾见过父亲从心底散出的真实笑意。
祛之静静推门入室,轻步走至成都身侧直直跪下。成都颇惊讶,沉声一问:“你来做什么?”
“和你一样,受罚。”
“父亲怎忍心惩罚你。”成都难以置信。
“为何不会?爹早就与以前不一样了。”虽只是简单一句,但却包含了祛之太多的无奈和忧伤。就像是平滑如镜的的湖面,虽无惊涛骇浪的侵袭淹没,却亦能使人溺死其中。甚至于毫无波澜的倾吞,远比巨浪卷噬承受的痛苦更绵长、更深刻。
成都没有回应她的话,兄妹二人之间也再无任何言语。时间在双膝饱受折磨的流逝下,过得出奇的慢。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宇文化及破门而入。他走至二人面前,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却见他右手持着一根约有一尺长的狼牙棒,狼牙棒四面尽是突起形似狼牙的利刃,银光闪闪、寒气逼人。祛之见此物骇人,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反观成都毫无惧色,自八年前第一次犯下所谓重错而遭父亲毒打,狼牙棒对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此时成都已满二十,童年时尚能捱过的玩意,经八年学武练就一身肌肉,又怎会为它皱眉言怕?成都径自解开自己的衣袍,褪至腰际,让上半身完□□露在父亲及祛之眼前。
祛之偷偷瞥了一眼他袒露的背部,那是她活到今时今日,从未见过的惊悚!
祛之的眼神仿佛被定住,除了霎时泪如泉涌,再无鲜活迹象。她简直无法设想成都这些年究竟历练了怎样的人生:刀剑划破的几道长长的口子已愈合多时,但那渗入血肉的伤痕也许一生也不会消失。大臂也尽是纵横交错、长短不齐的镗伤、枪伤,还有左肩上一块如壶底大小的床上,应是锤类兵器所致。
除此之外,背部布满了如狼牙啃噬的一个个伤口,那些伤口有的已变得浅淡,有的如旧伤叠加交错,有的却还是那么新鲜,仿佛还能渗出血珠来……但更多的伤口,祛之知晓,那是烙在了他的心间。
“成都,你可知错?”宇文化及的语气好似严冬的冰霜,略显褶皱的面庞全无一丝血色。
成都点头,默然不语。宇文化及也无话可说,他怒举狼牙棒,第一次当着祛之的面,朝成都血肉模糊的背部又重重添了一道更深的伤痕。那道伤痕的惊骇和剧痛,祛之明白,它同时也深入了成都的内心和自己的内心。
成都牙关紧咬,额上全是细汗,但表情却如往昔,淡然而冷静。
眼见宇文化及再次扬起狼牙棒,祛之毫不犹豫,纵身挡在成都面前,那双美丽的明目此时含满怨恨,她仰头看着宇文化及,说道:“爹难道真的这么冷酷无情,竟能对亲生儿子下如此毒手?哥哥身上的伤多得数也数不清,您却还要雪上加霜?”
宇文化及怒而不言,神情依旧淡漠。成都恐怕祛之再度惹恼父亲,忙扯了扯她的袖口,小声道:“快走,别说了。”
祛之狠狠甩开成都,成都之怯懦和言听计从,使得祛之眉目间尽露鄙夷。她怒挑柳眉,不屑而又心疼地瞪了他一眼,旋即便将目光转向宇文化及:“像哥哥这样的英雄,却自小被父亲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活的尊严全无。哥哥孝顺忠诚,不会忤逆爹爹,但我不同,我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试问爹让哥哥去做的事,哪一件不是丧尽天良?爹自己不为,却让哥哥双手沾满血腥,那他日是不是就算入阿罗地狱也是哥哥替你承担你在阳间的罪恶?”
“不孝女,反了,反了!”宇文化及怒火攻心,一脚踹开祛之,祛之柔弱,遭此重创已觉心口疼痛。但她依然凄冷一笑,摊跪在地上继续说道:“如果娘还在世,见你这样丧心病狂,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你凭什么自认为她痴守?凭什么自认千古情圣?你把她怀胎十月留存于世的骨肉折磨得千疮百孔,你要她在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宇文祛之,闭嘴!你什么也不懂,休要胡言!”成都突然起身,一掌朝祛之已浸湿的脸颊甩去。祛之泪眼茫茫,惊诧望着成都,似全然不信他竟会动手伤害自己。成都此时也红了眼眶,眼中逐渐堆积的水波晶莹且厚重,暂且在他的视线里隐去了祛之哀痛至极的神情。
宇文化及也再无言语,紧握的狼牙棒好像丧失了生命,自他手心慢慢滑落,终落地面激起了一声巨响。
他目光呆滞立于原地,背脊微微佝偻,像是顷刻之间从壮年直接跨越到风烛残年、饱经沧桑的阶段。没有人知道他空洞的眼里究竟投射出何种情感,也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深思什么。是祛之一语惊碎了他的伪装和冷血吗?是回首那几乎与祛之容颜完全重合的芳颜吗?
当年,他也曾年轻,他的心也曾有过怦然跃动的时刻,他也曾品尝过烈酒般深入肺腑的苦涩,和蓦然回味时的芳香甜腻。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既然上苍将他们绑系在一起,为何又将她从自己的生命里抽离?想起亡妻璃光,宇文化及不禁凄凉一叹。
她那时不过二十岁出头,但是自生下祛之、成趾姐弟后身子愈发羸弱,终日只得缠绵病榻,容颜也日渐枯槁。宇文化及那时常听人说,龙凤胎最是不吉,惟留一人存世才可保全家平安。三个月后,璃光仅余一丝残力,似命不久矣。宇文化及当即决定把只三个月大的祛之活埋于后苑,连土坑都已刨好,正欲将她丢进土里,却看到了奇迹的发生。
他拼命揉眼,以为不过虚幻一场,但清晰呈现在他面前的那幕场景依然没有凭空消失。那时他毕生见过最动人的景色———
身穿一袭素裙的璃光正朝他跑来,黑发散至腰间,在徐徐清风中,丝丝缕缕,瑟瑟飘舞。她整张脸卡白到逼出血丝,但仍然明眸皓齿,眉如远山。那是与她初见时铭刻入骨的模样,纯净恬淡如秋之白露。
“别杀我的女儿!”璃光癫狂一般从他手里夺过嚎啕大哭的女婴,抱入怀中轻轻哄着。待怀里女婴完全平复后,璃光饱含泪光地看着宇文化及,一字一句坚决说道:“你若这样对她,我死也不会瞑目!既然你说龙凤胎不吉利,不如为她取名为‘祛之’吧。”
宇文化及断然不会拒绝她的托付,只默默颔首,展臂接过璃光手中脆弱的女婴。璃光凄艳地笑着,仿佛嫣红的花瓣又重新覆过她的玉颜,掠去了她一贯独有的惨白。她面颊上最后一滴泪珠划过粉颈,然后便再无任何反应。一双玉臂软软垂下,轻如薄纱一般倒在地上,生命的迹象消散殆尽。
“璃光,璃光……”他悲唤数声她的名字,而她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微阖的双目未挤出一丝红泪,樱唇的弧度亦微微扬着,似乎是带着短短二十余载韶华中最美好的回忆辞别尘世。
璃光去世后宇文化及再无娶妻。说来也巧,自她亲自为女儿取名‘祛之’后,宇文化及仕途一帆风顺,不仅如此还荫及叔伯兄弟,宇文家族一时门楣光耀、风头无二。成都、成趾则更不消说,一个被如神话传说般厉害的人物鱼俱罗收为唯一弟子,武艺超群天下无敌。一个颇有艺术造诣,琴棋书画皆通。身边再也没有一人会大肆渲染龙凤胎不祥,反倒称龙凤戏珠、儿女双全,必是祥瑞之兆。
“哎!”往事尽数卷土重来,宇文化及不禁感到悲伤至极。这或许是成都、祛之听过的他最凄惶、最孤独、最沉重的叹息。
祛之见他满面苦楚、目泛泪光,也已察觉到自己的忤逆重创了父亲内心已结痂的伤疤。那一处用时光流逝慢慢修补的柔软,却在适才又被自己决绝揭开,甚至抹上了一层盐巴。
祛之膝行数步,和泪扯着他的衣袍,凝噎道:“爹……原谅我…女儿不是故意的……”
宇文化及低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将她冰凉的手轻轻地拉开,未留一语便背身离开。
祛之跪望他仓促而衰老的身影,心中撕裂般剧痛,难以自抑,失声恸哭。
成都见她悲戚至此,扣紧衣衫后走至她身侧,将浑身颤抖的她揉入怀中。
远比冬夜的雨露还要冰凉数倍的眼泪浸湿了成都单薄的衣衫,那股寒意扎进了他的胸膛,刺穿了他的骨骼。
此间兄妹二人的相偎看上去竟那样萧索,连最后一缕温情也被这忽然炸起、疯狂呼啸的秋风打落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