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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子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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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再次和范蠡想见,竟会是在吴宫的大殿上。
而那日答应帮我的邪魅男子,竟是吴王夫差。此刻,他正高高地坐在王位上,仍是穿着张扬的明黄,但发髻高耸,甚是威严。
范蠡站在台阶下,背脊笔直,脸上是一贯的冰冷。
看到他,我心下一阵欢喜,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安定了不少。
我站于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和夫差说着一些颇具深意的话。
对话的内容大致是夫差很欣赏范蠡,想收他为己用,但勾践对范蠡有知遇之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所以范蠡自然是不答应。于是夫差提出一个筹码,若是范蠡答应投吴,便可将我送还于他,若是不答应,我便要入吴成为他的妃子……
一边是恩重如山的越王,一边是情深义重的未婚妻,无论怎样选择,都难以做到忠义两全吧?
都怪我一时的大意,错信了人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同时,却还是忍不住期待,于范蠡而言,我究竟占了多少份量。
似乎每个陷入爱河的女人,都特别在意自己在意中人心中的位置。只是,这样的在意,最后大多都变成了一种负担。
“多谢吴王美意,只是范蠡一向胸无大志,并无天下逐鹿之心,只求保得一方太平便足以。”他微低着头,拱手说道,至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夫差剑眉一挑,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分不出喜怒。“依范将军之意,是打算将美人拱手相让了么?”
“……越国超过半壁的江山都已在吴王手中,越王对您已构不成任何威胁,若是吴王不再攻打越国,我家君上愿每年向吴国进贡。至于西施——”他顿了顿,我看不清他隐于长袖下的表情,只是声音依稀有些颤抖:“至于西施姑娘,吴王喜欢的话,范蠡愿意相让……”
虽然一直都很清楚,在范蠡的眼中,家国天下一向比儿女情长重要,但是,亲耳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心中仍有一丝不容忽视的疼痛荡漾开来,然后渐渐扩散,无法呼吸……
原来所谓卸甲归田,相守天涯,不过是我一场盛大的幻想。
我终究,还是被他放弃了么。纵使这中间夹杂着太多的无奈……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竹拔节,皮肉痛苦地撕扯,偏生心灵的静谧还要让你听到那残忍的声音。
“夷光,你可怨我?”宫门口,范蠡问我。
说不怨,那是骗人的。可是,比起怨他,我更是怨自己吧。
如果当初没有去夫椒山,而是安安静静地在小木屋里等他,等他回来实现他的诺言,那么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了吧?
见我垂首不语,他的眼中有着难以散开的伤痛。“夷光,在我心底,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但,越国是我们的家乡,我无法忍心弃家乡的百姓于不顾,所以……”
他的心思我岂会不知道?
范蠡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责任,他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范蠡,更是整个越国的范蠡。
只是,坊间传言,吴王夫差荒淫暴虐,而你就这样直接地把我送上他的床榻……
这般心痛的感觉,不是说能忽视就能忽视得了的。
见我似未有动容,范蠡叹了口气,道:“也罢,是我对不起你,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这吴宫比不得苎萝山,你凡事当小心些……”
说到后面,他的眼眶竟微微泛红,漆黑的发丝在风中飞舞。
男儿有泪不轻弹,范蠡更是那样骄傲的男子。
我的鼻头忽然发酸,多想替他捋一捋头发,只是手伸到一半,却还是停了下来。
“夷光……”他用掌心包裹了我停在空中的手。还是那样宽大的起了一层厚茧的掌心,只是掌中的热度却让我感到微许刺痛。“答应我,要好好的。等越国复国之日,便是我迎娶你过门之时。”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
吴国如今正值强盛,勾践自身都难保,又何谈复国呢?
可是,即使明知道几率渺茫,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相信。
原来爱情,便是这般飞蛾投火。明知花落凋零的寂然,也还是要听一次花开的声音。
三日后,我正式册封为吴妃。
夫差为此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酒席上觥筹交错,大臣们纷纷向他敬酒祝贺,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白皙的面庞有了醉色。
和夫差的欣喜相比,我始终一脸漠然,以局外人的姿态冷冷地注视着一切,仿佛这只是一场盛大的表演,而我,不过是身处其外的一名麻木看客。
夫差直直地朝我走来,他神色微醺地说道:“美人,孤的美人,你可愿一生一世都陪在孤的身边……”
“大王,你醉了。”我厌恶地皱起眉,冷冷地躲开他。
明知扑了个空,夫差不怒反笑,索性一把将我横抱起来,往殿外走去。
路过殿门时,他故意顿了顿,半醉半醒似地说道:“寡人,绝不会丢下自己的女人不管。夫差的女人,绝不会孤军奋战。”
语毕,加快步子朝寝宫的方向走去。
我看到身后立于殿门左侧的范蠡,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静水流深,沧笙踏歌;三生阴晴圆缺,一朝悲欢离合。
我想,过了今夜,夷光便不再是夷光,而是吴妃西施了吧。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夫差送我回了寝宫后,并未于此留宿。他说,我知你此刻心中还有范蠡,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的心,你的身,都属于我。
呵,这送出去的心,岂能说收回就收得回?
夫差的一番话虽令我有些错愕,但错愕归错愕,我不会因此而对他存有任何情感,包括感激。
夫差从不在我的寝宫过夜,但每天得了空便会过来小坐一会儿,说一些他在朝堂上的新鲜趣事,我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不悲不喜。
对此他并不生气,反而三天两头差宫人送些珠罗玉饰和奇珍异宝过来,供我赏玩。
只是我很少领他的情,终日待在宫中,胸中郁结难抒时,时常饮酒解闷。
露恨晨曦花怨秋,醉后只落一地愁。
只有在这半醉半醒间,才能忘却所有的烦恼吧。
夫差也不恼,似乎只要能够让我开心,他便通通应允。
我畏寒惧热,他便命能工巧匠建了馆娃宫;我随口说宫中景致不好,他便又命人造了姑苏台;我喜欢木屐舞,他便命人把御花园的一条长廊的廊下挖空,放进大缸,插上木板,让我站在上面跳舞,这便是后来的“响屐廊”……
我不知道他这般的纵容我,于我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三年已过。
在他赐予的荣宠下,我逐渐习惯了这样骄奢安逸的生活。除了无法见到范蠡这一点,我所有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从物质上看,我算是过得极为快乐了吧。
时光是这样强韧,我对夫差的态度也因他日积月累的宠爱而有所转变。
我不再像最初那样冷若寒冰,在他说着朝堂上的趣事时,我偶尔也会配合地微笑。他高兴之余,便会带我出宫游玩,或泛舟采莲,或骑马打猎,或乘画船出游。
不知不觉中,和他相处的时间日益增多。只是久而久之,引起了以伍子胥为首的大臣不满。
这群老臣整日在背后骂我红颜祸水,是魅惑夫差的妖孽。
他们还曾联名上书,说我是越国派来的奸细,要杀了我以儆效尤。
我笑,我不过是苎萝山小小的浣纱女,我一没争宠,二没向勾践范蠡传过任何消息,这些人为什么偏偏就认定我祸水呢?
难道只因为我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吗?
夫差不但不听这帮大人的劝谏,反而还加封我为吴国王后,一时荣宠极致。
本以为,这件事随着我封后会过去,想不到的是,伍子胥乘着夫差参加“黄池会盟”,带了一队兵马杀到了馆娃宫。宫人们吓得四处逃散,只是还没逃出宫门,便被伍子胥的侍从杀死、
他持一柄长剑指着说,西施,你魅惑大王,罪大恶极。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我面色平静地望着他,我知伍子胥今日定是有备而来,反不反抗,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想,如果今日我死了,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一名普通的女子,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成亲,生子,然后平凡地过一生。
这样简单的幸福,多好。
想到这里,我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就在我以为我的喉咙即将被割断的时候,一只冷箭及时地射中了他持剑的手。
接着是夫差急急赶来的身影。那张扬的明黄,沾染了许多尘土。
“美人,没事了。”他拥我入怀,轮廓处有豆大的汗珠滴落。他,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吧?
“我知道,大王一定会来的。”我朝他莞尔一笑。
他亦随之勾起唇角:“我说过,夫差的女人,绝不会孤军奋战。寡人,不会丢下自己的女人不管。”
语毕,他这才转头看着伍子胥,满脸的柔情顷刻化为暴虐展露无遗。
伍子胥自知计划失败,依照夫差的性格,他必难逃一死,于是口中大喊着“此妖女不死,吴国必亡啊!”遂一头撞在琉璃柱上而死。
伍子胥死后,我的生活终于平静了许多,只是这平静的背后,有着山雨欲来的趋势。
夫差不再经常来馆娃宫,整日忙于政务。
我从宫人口中听说,两年前返国的勾践,乘夫差黄池会盟时攻打吴国,吴国已丢失大片疆土。前日,领战的太子也被敌军活活烧死。
想来,不出半月,这吴都必破。
我以为,我会一直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可是现在为什么越是临近这天,我越是惶恐不安?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心忽然好像被蝎尾蜇到,那是一种沁入五脏六腑的痛。
不出所料,第十日的时候,越军已攻至都城。
那天,吴国宫殿里一片混乱,如同伍子胥带兵杀入馆娃宫的情形,不,现在或许比那时更加混乱。所有的宫人都在忙着逃命。
夫差换了一袭明黄的战袍,他好像特别钟爱这张扬的颜色,只是,今天这明晃晃的黄,似格外刺眼。
“美人,寡人亡国了,你回越国找范蠡吧。”他目光飘渺地望着前方,很是平静地说道。
我心蓦地一痛,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大王说过,夫差的女人,不会孤军奋战。那么大王也该知道,夫差的女人,也绝不会让大王孤军奋战。”
我看到他的眸中似燃气一丝光亮。“可是,你不是喜欢……”
我用手堵住他的唇。“我与范蠡,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我看到他瞳孔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范蠡是天下的范蠡,而夫差,只是我一个人的王。”
山河杳杳,你为我倾负天下,我怎能不为你一笑轮回甘堕?
容华谢后,不过一场,山河永寂。
后记:
前473年,越国兴兵攻破吴都,吴王夫差于姑苏台前自刎,西施亦一头撞在吴王身边的岩石上,昏厥而死,尸身不翼而飞。
越国大将范蠡得知西施死讯,心如止水,但生未见人,死未见尸,待越国复国后功成身退,辞官隐退,他带了一枚竹简,寻访天涯,只为再见伊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