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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应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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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在重楼眼里就像神界的天一样天高云淡波澜不惊。
身边看似清冷孤傲的神将实际上有颗柔软的心,把枯燥漫长的岁月也变得温和起来。重楼看着浅淡天光照在飞蓬袖口牙白色的繁复云纹上洇出柔和光晕,,觉得自己在万年间不停征战所磨出的戾气正在缓慢消散。重楼日日往南天门去,身为魔尊却几乎和魔界脱节。大小事务都是溪风在打理,重楼为数不多的几次决策都和征战有关。新平定的魔界边疆发生叛乱,重楼身为一界之主却并不常去前线。但他一去就是烈火焚天,无数魔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火海吞噬,空气里充斥着杀戮和血腥。
每当这种时候,重楼就会想起他和飞蓬的对决。
那是高手过招,纯粹、不带有多余的欲望。彼此刀剑相击发出的冷冽声音,是战场上浑浊一团的喊杀声所比不了的肃杀。
的确是无可否认的对手与知音。他们几次三番比试,虽然互有胜负,但总的说来还是平分秋色。重楼虽已不十分在乎胜负,但还是希望能和飞蓬痛快地打一场,一较高下。南天门毕竟是神界领地,他们出手时多有顾忌。重楼曾不满飞蓬,“不过打坏了半边南天门,就把本座留下来做苦力,神界做的好买卖。”飞蓬倒是很淡定,“你不来和我打,就不必修门。”重楼冷哼,“那就快点修,本座魔务缠身,没那么多功夫管闲事。”飞蓬也点点头,“我猜溪风一定很喜欢听你这话。”
故事显得太过悠闲和平静。然而重楼在日后回忆的时候发觉,波澜不惊的只是自己,而飞蓬也许从一开始就面临着两难的困境,不知何去何从。但所幸当时虽已开始显露悲剧的根源,却离那个结局还有一段距离。重楼依旧常去南天门,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曾和飞蓬交换兵器,镇妖青色的剑身握在手里是冰凉沉重的质感,让魔尊想起他和神将的初见。重楼回忆起当时面容年轻的神将眼神平静如同万年不曾化过的寒冰,周身清冷唯独眼角微微上扬似一钩新月。青色的灵力从他身后幻化成风,在无形之间席卷万物。
那时候重楼想,这就是自己的对手了吧。
事实上重楼和飞蓬的相熟并没有花多少工夫。彼此初一交手就明白对方是此生难得的对手,免不得要另眼相看。彼此熟络之后重楼时常给飞蓬带些神界没有的物什,偶尔溪风也会冒出来,抱怨自家魔尊当起了甩手掌柜。实在无事的时候,飞蓬也会稍稍玩忽职守,私自和重楼一起去人界。重楼始终不能忘记,有一次他们在人间的暮春时节穿过一条僻静的巷子,不知道是谁家的杏花从墙内探出了五六枝,风一吹花瓣就落了飞蓬满头满身。等走到了长长巷子的末尾,重楼忽然听见有声音清越的女子唱着一阕婉转的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他下意识的望向身侧的神将,却发现春天地气暖湿,不知不觉间自己身边竟浮起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看什么都像失了真。
重楼的生活重心正从千万年来的金戈铁马逐渐变成平静温和,但他并不反感反而愈发适应。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所以他没有发觉那个姗姗来迟的结局已经抵达。
直到飞蓬挑明了一切。
当“天帝”这个已久不出现在他们对话中的名字又一次出现的时候,重楼看着神将额前的黑发微微遮住他清隽的眉眼,种种情感混合在一起,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天帝说不许神将私会魔尊,更不许与他私斗。重楼本不忍飞蓬为难,但飞蓬于他从来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而是无法取代的存在。他们胜负未分平分秋色,他们把臂同游欣然共饮。他们已然成为彼此漫长生命的解药,却被迫再次服毒直至心如止水亿万年间都不会再起波澜。
那天神界的天依旧天高云淡,波澜不惊。而重楼却觉得,明明是这样柔和浅淡的天光,却比地狱的烈火和魔界的瘴气都要残忍万倍。他们在南天门僵持半晌,最后重楼勉强搬出魔尊的架子:“你与本座决出胜负,从此可不必相见。”飞蓬在长久的沉默后应允,声音听不出悲喜。
新仙界那场决战必定会被神界史官反复书写。天界第一神将与魔界魔尊与新仙界私斗,天帝亲自派兵前往捉拿。但在重楼眼中,那只是场过于突兀的告别。没有更劝残杯,没有长亭短亭,只有镇妖青色的剑身从半空中坠落,像要斩断所有的前尘往事。重楼明白这个内心柔软的神将同时还有着凛然高洁的风骨,任谁都不可侵犯。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果决与无情。这个秘密的结局像极了冬天封冻的江面,千里冰封严丝合缝,从头到尾都露不出半点端倪。
飞蓬在临走前对重楼说过一句话。他站在那些天兵天将里遥望着半空中的重楼,眼眸和初见一样结满了冰。
他说,重楼,我做不到。
重楼看着飞蓬墨蓝色的衣袂纷飞,在空气里划出久久不能愈合的伤口。他不明白。所以他沉默着不作回答。而飞蓬缓慢的摊开掌心,雾蒙蒙的青色灵力幻化成风,吹走了他掌心里的符纸碎片。
那是诛魔符。
飞蓬走后重楼又开始征战魔界,战场上血与火交织着,一片混乱。重楼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和飞蓬的每一次对决,青色灵力召唤出风须臾间席卷天界。其实他早该明白的不是吗。冰封的江面下水流依旧奔涌,看似果决无情的决定背后有持续了无数个日夜的反复抉择。飞蓬本可以将功补过,本可以继续做他的神将,达成这一切的条件很简单——
只要对重楼下手。
只要用诛魔符杀了毫无防备的魔尊重楼,所有罪名都会被一笔勾销。
可是飞蓬说,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而重楼到最后都不明白。可笑的是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改变结局,却故意忽视了所有的提示,一意孤行直至不可收拾。是他执意要和他私斗,要他私自下界,要他去新仙界决战,是他执意要选择这个结局。一场薄雾浮在他的视野里让一切都失了真,而神将默默扔掉朱红色的符纸碎片,承受了这一切。
他为什么不明白。铸成这个错误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是他身为魔尊的固执和可笑,自以为是和不肯挽留。
后来重楼又去过新仙界,那儿再也没有谁去过,亭台楼阁都倒塌殆尽,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重楼独自站在半空中一言不发,任由暮色苍茫沉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