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苏芸

65、追鱼

　　最终顾川还是决定，新年不回家。
　　既然董睿大过年无家可归，自己也就狠不下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阖家团圆去。本来都做好了被谢闻莺痛骂一顿的准备，谁料到天可怜见，居然把不回家的理由都给他送到眼前来了。
　　这理由便是文珠。

　　文珠老老实实跑了半年龙套，团里到底爱护她，最近复排《追鱼》，也给了她一个上场的机会。月末的时候，文珠欢天喜地的打电话给顾川，告诉他自己演出的时间定了，正是元旦当晚。
　　文珠来这里半年，头一次演大戏，顾川自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他打电话给回家，说要看文珠演出回不了家，顾妈妈非但不恼，反而甚觉欣慰。顾川挂了电话，倒是擦了把冷汗，看来两家老人仍是不死心，指望着他会去娶文珠呢。

　　放假前一天，他才下了手术，就接到文珠的电话，说是给他送票来了，他没在。
　　顾川忙着下遗嘱，用肩膀夹着电话说道：“我一时半会下不去，你随便给谁吧。”
　　文珠的声音轻快：“早就知道啦。给了你同组的那个姐姐。”
　　顾川同组的都是姐姐，不免多问了一句：“哪个？”
　　文珠甜甜地说道：“左脸有个梨涡的那个。”

　　顾川挂了电话，思索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家谁脸上有个梨涡。待到终于忙完了，回到办公室里，柳甜就冲他一笑：“你妹妹刚才送东西给你。”
　　顾川定睛一看，柳甜左脸上果然有个小酒窝，平添两分俏丽。自己和她面对面待了一年没发现，文珠居然这样眼尖，不得不说她观察力惊人。
　　顾川把那两张票接过来，柳甜又笑着说道：“她说一张给你，一张请我去看。不过我那天有事，大概去不了。”
　　顾川一愣，心想文珠怎么这样不靠谱，自己和她要两张票，可不是要跟柳甜去啊！然而柳甜善解人意的让他背后一寒：“要不然，你去问问董老师有没有空？”
　　顾川勉强笑了笑，把票收好，有些不敢直视柳甜的感觉。

　　既然柳甜送了个人情给他，他也愿意帮柳甜点忙，就大方地主动揽了假期三天查房的活。董睿为此哼哼唧唧，把不高兴摆了一脸。顾川耐着性子哄了半天，又发誓自己每天一定速战速决，这件事才算是完。
　　元旦当天，顾川以光速查完了房，冲回家的时候，董睿居然还没起床。他看着董睿蒙着被子，睡得正香的模样，不禁玩心大起，上前一把掀了被。
　　被子一掀开，董睿却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一伸手把他拽到床上，又去脱他的裤子。两个人混战了半天，从床上厮混到地上，又从地上厮混到床上，居然就胡闹了一整天。

　　两人赶到剧院的时候，已经快要熄灯开场了。文珠给的票不错，正对舞台的第二排，两个人匆匆坐定，大幕也拉开了。
　　《追鱼》这出戏极有名，故事简单，却编排得妙趣横生。鉴于上次听戏董睿是囫囵吞枣，顾川便抓紧时间，简单给他做了科普。
　　这戏讲得是宋朝时，有个书生张珍与相府千金牡丹自幼订婚，后来家中没落，至相府投亲却被嫌弃，被宰相遣至碧波潭畔草堂读书。书房寂寞，书生每夜对潭叹息，潭中鲤鱼成精，便化成他未婚妻牡丹小姐的模样前来抚慰，两人互生情愫的故事。

　　一开场，便是张珍出场感叹自己同潭中鲤鱼一样，长夜凄凉前途飘渺。那演张珍的小生极俊朗，一段《碧波潭》唱得高亢华丽，引得一阵掌声。
　　顾川没鼓掌，看见那小生，倒是“哎”了一声。
　　董睿小声问他：“怎么了？”
　　顾川也小声说道：“这是我同学。”

　　事实上，这姑娘不只是他同学，还曾做过他在戏校的搭档。当年全班就顾川一个男生，女孩子爱扎堆，没人和他配戏，唯有郭丹芳挺身而出。
　　两个人搭了半年的戏，结果从同学到老师，所有人都觉得同顾川比起来，郭丹芳更加有阳刚之美。
　　于是郭丹芳就改了徐派小生。
　　顾川则被人狠狠嘲笑到离校。

　　这件事在顾川看来是奇耻大辱，董睿倒觉得挺新鲜，仔仔细细盯着郭丹芳看了半天，最后说：“她没你唱得好。”
　　顾川没料到董睿会突然夸自己，小声谦虚道：“她徐派我尹派，流派不同没发比。再说她现在是专业的。”
　　谦虚归谦虚，顾川心里却美得遍地花开，得意非凡。本以为董睿是个大外行加戏盲，没想到他还挺识货的。

　　当年谢闻莺会狠心送他去戏校，实在是因为他这把嗓子实在太好。在戏校三年，他的唱一直是个中翘楚，当年他们唱腔课老师骂人，最后一句准是：“你去听听顾川是怎么唱的。”
　　他的嗓子随谢闻莺，宽、厚、亮一应俱全，兼之音色纯净清越，气息极稳，音准更像是拿一叉一个个敲出来的。这些也都罢了，毕竟戏曲讲究的是韵味，偏偏顾川深得尹派精髓，唱得如行云流水般委婉缠绵、舒展洒脱。虽说从小被人夸奖惯了，可这时候被董睿夸上一句，顾川还是有种喜不自胜的感觉。

　　他正得意间，文珠也出场了，鲤鱼精的扮相十分好看，叫人眼前一亮。这出戏很考究做功跟武功，等闲演不好，顾川倒不很担心——文珠从小的功夫就很扎实。
　　果然，文珠的身段很出彩，一段水袖丝毫不乱，顾盼间把鲤鱼精的活泼娇媚、羞涩天真演得活灵活现。谁知她一开口顾川就不淡定了——这唱得是什么玩意儿啊！
　　他唱得好，自然耳朵也灵，听了几句就浑身难受，简直替文珠难为情。他四处张望了下，看看观众没什么反应，稍微放心了点，却到底还是不忍听下去，只好和董睿交头接耳。

　　台上演到鲤鱼精化作牡丹小姐的模样，夜探书馆抚慰张珍，董睿就问他：“这才刚开始，鲤鱼精就喜欢上张珍了？”
　　顾川心想，董睿听戏还是一贯地不带脑子来。
　　“你没听见刚才鲤鱼说‘蒙秀才每日顾盼情深长’的么？是秀才先对她有意，每日看顾的。”
　　董睿显得很意外：“她觉得秀才喜欢自己？”
　　顾川一愣：“不然呢？”
　　“秀才每天看见的是条鱼吧？你会想跟鱼谈恋爱么？看着她想得大概也是怎么烧好吃。”
　　顾川一脸黑线，只觉得董睿重点全错，可偏偏说得又有点歪理，不好反驳。此时台上两人已书馆对谈，花前月下了，顾川只好草草说道：“鲤鱼觉得秀才喜欢自己，你别管是不是真的，反正后来是真喜欢了。这种糊涂账不用算，算不明白的。”

　　他一锤定音，台上两人已是转入草堂，灯下相依。董睿皱眉看了一会，吐槽道：“这妖精太不检点，第一次出门就跑到人家床上去了。”
　　顾川简直要疯：“你哪里看见床了？”
　　董睿反问：“那现在他们在干嘛？”
　　“看书啊！”
　　董睿微微一笑：“你每天睡觉之前，也说要看书。后来呢？”
　　顾川这次真的疯了。
　　“你思想健康点行不行？那是古代，古代！再说了，真有个鱼精鸡精去勾引你，你早就从了，还有心思人家不检点？”
　　董睿仍旧是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顾川终于彻底疯了。

　　不再理会董睿，他就只能专心看戏。接下来几场热闹非凡：鲤鱼精和张珍游园撞上了真牡丹，真假难辨请来包拯，结果连包拯都闹出了个假的，只好堂上双审。张珍认定鲤鱼精才是真牡丹，包拯被两人真情感动，顺水推舟另二人同返家园。
　　董睿看得饶有兴味，却仍不忘了吐槽：“包大人业务范围挺广的。”
　　顾川不理他。

　　天师做法请来了天兵天将，要捉拿鲤鱼精归案。鲤鱼精知道难逃追捕，即将夫妻分离，内心挣扎想要吐露实情，又担心张珍知道自己是异类，从此一片恩爱付汪洋。
　　文珠在台上纠结，董睿就悄声问顾川：“她到底说了没有？”
　　顾川看了他一眼，十分诧异：“当然说了啊。难倒还能不说？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一直瞒着吧？”
　　董睿没说话，顾川忽然觉得，那一刻他的神色不怎么自在。
　　文珠已经在唱“自从得见张郎后，就知他是有情有义郎”了。鲤鱼精坦白身世，张珍非但不嫌弃，反而感动非常。顾川想了想，这大概能给董睿点启示也说不定？别的不敢说，唯独秘密，董睿大概可以车载斗量。
　　于是酝酿了一会儿，他拿捏着语气问道：“你不是也有什么秘密，准备告诉我吧？”
　　董睿看了他一眼，那神色很难说是平静愉悦。顾川盯着他的眼睛，心紧张得一阵乱跳，连手心都有点出汗。
　　结果董睿什么也没说，又转过头看戏去了。顾川一阵气馁，又偏偏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一时间百感交集。

　　此时鲤鱼精和天兵天将打得正欢，招来洪水将四周都淹没了。董睿说道：“这鲤鱼精傻掉了，她老公还在旁边，也不怕把他淹死了。”
　　顾川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于是懒得接话，可董睿音容含笑，继续说道：“果然，如果想找个脾气好的，就不能要求智商。”
　　顾川终于没忍住，看了他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话里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