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苏芸

4、会诊会神马

　　无影灯下面站久了的确很热，何况四台的空调不大好用，董睿站的位置又离麻醉机和电脑很近。他大约被汗水弄得很难受，眉头紧皱着，顾川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他连眉毛都是晶亮的汗珠。
　　巡回护士正忙着配药、找器械，顾川犹豫了半天，还是拆了一块纱布，磨蹭着走到董睿身后。董睿察觉到动静，敏锐地一侧头，顾川便趁着这个时机，伸手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在手术室里是常有的事，柳甜还曾经帮自己擦过眼镜整理过袜子。然而当擦汗的对象是董睿时，顾川不由得心里打鼓，一边把手收回来一边暗骂自己多事。
　　董睿看清楚是他，立刻便皱了皱眉，顾川正怕他再刺自己两句，他却一句不发地转过头去，接着按摩子宫了。
　　顾川仍旧站在他身后，发现他的后背整个都被汗水浸湿了，颈项上也都是细密的汗珠。他换了一块纱布，轻轻地把那些汗水擦干，整个过程里董睿都一语不发，也没有再回头。
　　倒是对面的尹雪娇耐不住，冲着顾川喊了起来：“大哥你也帮帮我啊！我这汗都淌到脖领子里去了！”
　　顾川被她一嗓子震得耳朵都发麻，才发现她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又拆了包纱布，走到对面也帮尹雪娇擦了汗，而后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董睿继续手术。埋首工作的男人神色十分专注，顾川忽然觉得，这样的董睿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怕了。

　　这个人平日里行为止随性，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可这种时候又总显得严谨极了，通身找不到一点懒散的影子。和自己小心过头、瞻前顾后手忙脚乱的风格比起来，大概这样才算是一个成熟医师该有的态度，这些天他自以为有了些进步，其实还差得很远。
　　于是顾川不得不承认：纵然董睿对自己有偏见，他还是一个充满魅力的人。
　　又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从前自己也总是这样默默看着许波宁的。灯光下的许波宁显得异常美好，一双温柔的眼睛眼帘低垂着，投下睫毛长长的阴影。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的眼睛就显得格外突出，顾川爱极了他眼尾轻垂的弧线，将他的眼神映衬得像是春风，像是阳光。
　　他信马由淼叵胱牛恢痪蹙腿タ炊５难劬Γ图且淅锏姆床钊盟陨杂械愠跃Ｐ聿难劬κ智宄喝岷停盟诮咏⑹被瓜窀鲈谒暝轮辛髁挠⒖∩倌辏５难劬θ词浅墒炷腥说难劬Γ荷铄洹⒙掷拭鳎骄驳难凵窭镆刈湃窭墓狻
　　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晕，联想到他近期的差旅，顾川猜测他已经十分疲惫了。他正看着，董睿却已经从台上下来了，边反手解手术服边往外走。顾川正出神，在他抬头时仍盯着他看，两人的目光便在空中相接了。
　　顾川清楚地看到董睿再次皱了皱眉，这让他倍感尴尬。可董睿移开目光后，却迟迟没有离开手术室--他背后手术服的带子打成了死结，一时半会难以解开。巡回护士再次不知所踪，顾川无奈之下，只得站到董睿的身后，帮他把手术衣脱了下来。

　　解开衣带的时候，顾川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裸露在外的颈项，这让两个人的动作都轻微一滞。就在顾川以为他会说什么的时候，他却把手术衣一甩，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去了。
　　顾川站在原地，心里稍微有点介意。他帮董睿做的，都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其实也没有必要道谢。然而他实在想不明白，董睿到底是有多讨厌他，以至于看他一眼都困难。他把董睿脱下的手术衣放好，对着尹雪娇苦笑道：＂董老师好像挺讨厌我。＂
　　回答他的是尹雪娇的大嗓门：＂我也讨厌你！这边都忙死了大哥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帮我把医嘱下了也成阿！＂
　　看她焦头烂额的模样，顾川仍然很没同情心地笑了，不过还是拿起病历，准备去护理站下医嘱。

　　才推开门，对面手术室里便响起一个声音：＂王主任，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走廊里空空荡荡，将这句话生出回响，几乎震得顾川动弹不得。然而他知道，即使那语声再轻微，就算四周嘈杂无比，他也永远不可能认不出那个声音。
　　门打开了，顾川避无可避，只好就这样凝视着他。初一对上许波宁的目光，他只觉得自己像目盲的人忽然见到阳光，双眼刺痛到几乎流泪。许波宁看着他，起初有些惊愕，随后便流露出一贯的温和关切，轻轻地叫了他一声：＂顾川。＂

　　顾川迟疑着，千言万语积压在胸口，意料之中地无话可说。妇产中心离外科大楼很远，门诊和手术室都各自独立，顾川曾以为只要自己刻意躲避，总可以暂时不见他。至于这种逃避持续到什么时候，他却从没有认真想过。直到自己不爱许波宁的一天么？那一天或许根本不会来临。
　　时间在静默里一分一秒流逝。
　　最终，他还是只叫了一声：“师哥。”

　　熟悉的称谓具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对视良久。半晌，许波宁向前走了一步，仍像从前那样，对着他很温柔地笑了笑。
　　刚从手术间里出来，他通身只有眉眼露在外头，可就算这样，顾川仍熟悉他的每一个表情，不可能认不出他神色里的笑意。只是，他认识了许波宁十年，却从没有哪一次，见到他笑得这样勉强与苦涩。
　　顾川再也坚持不住，掉头冲出了手术室，一路沿着楼梯跑到空无一人的顶楼。活动得太剧烈，他的心跳剧烈地敲击着耳膜，可一旦停顿下来，顾川却觉得自己整个胸膛里都寂静无声。

　　等到他终于平复下来，就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尹雪娇患者的病历，这才慌忙跑下楼来。才一进办公室，尹雪娇就扑上来几乎把他掐死：“你拿着病历跑哪去了，医嘱也不下，我差点让护士给弄死！你电话呢？打你电话也不接！”
　　顾川这才发觉，自己只穿着洗手服就跑了出来，连拖鞋也没换。他对着尹雪娇千哄万哄，好容易哄得她饶过自己一命，这才悄悄地溜回手术室换了衣服。

　　等他穿戴整齐再回来，众人已经准备午休了，正人手一份盒饭边吃边信口开河。顾川来了这么多天，还头一次遇到大家在同一个时段吃饭，难免也觉得十分新鲜。
　　柳甜塞给他一份饭，笑道：“主任组的患者请吃饭，咱们就跟着沾光吧。”
　　薛瑞一边吃一边埋怨：“我还当是什么好吃的呢，结果就十块钱一份的盒饭……能不能更小气一点啊。”
　　主任手下的杜颖横了她一眼，孙丽娜刚忙拿筷子敲薛瑞的头：“有得吃就不错了，你一个蹭饭的还敢挑三拣四。”
　　薛瑞捂着头大叫委屈：“我是替主任不值呢，今天那个卵巢癌多难做啊，听说肚子里粘得一塌糊涂，病灶侵得肠管都成团了。这样都没开关，还给她切下来了，请吃顿海鲜还差不多。”
　　所谓的开关，是指开腹之后发现病灶侵袭过广无法切除，只得原封不动又把腹关上的情况。这在妇产科，尤其是晚期卵巢癌的患者中屡见不鲜，顾川光是一个月里就遇到了两个。卵巢癌晚期多累及腹腔脏器，往往要请外科会诊，如果外科医生奋力一搏或许还有操作的余地，可如果外科也说“不行”，那么多半就是不行了。从前顾川总是被请会诊的那一个，而今突然变成了请会诊的那一天，从这个角度听她们聊天，倒是感觉很奇妙。
　　对于薛瑞的话，杜颖显然不以为然，遥遥地拿筷子戳她：“你给人家做了是本分，人家请你吃饭是客气。你有本事真给人家开关呀，信不信人家回家扎个小人诅咒你。”

　　几个女孩子聊得开心，顾川和董睿却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即不说话也不怎么动筷子。顾川满怀着心事，余光扫到斜对面的董睿，不知怎地就多看了几眼。
　　他心里猜测董睿讨厌他，为此也有些不舒服，可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若人人都喜欢你，你反倒在意起那个讨厌你的人来了。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顾川今天对董睿的一举一动格外关注，他很快就发现，董睿大概是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