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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仵作曹子里(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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婈羡自来了罗浮山之后,一直都是一副平淡的样子,不仅没什么要求,甚至为人还很知礼,给她送饭送水从不挑剔,都会客气的道谢,言谈举止间宁静温和,全然就是个普通的漂亮姑娘,半点都没有不妥。
这半个月来,她在牢房里除了吃喝睡,就是写字看书。满书架上全都是百家经典,她天天就这么来回来去的看,却也不嫌烦。对于这一点,张采却是打心眼里面佩服的。
他自己出身征战沙场武将世家,别的不说,一个武将能写两笔字、绉两句文就算得是文武双全了,何况她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女武将,虽说短短半月,可婈羡在他心里的地位早就节节高升,从一开始的凶恶女鬼差,变成了文韬武略的女将军。
可他的敬仰之情并没那么好运,随着他从婈羡屋里收下来的废纸渐多,这滔滔江水般的情意几乎就要断源截流了。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诗经》卫风,这一句很正常,可下一句她写的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下跑到曹操那里喝酒去了。
再看下一张纸,左边写:“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右边写:“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左右行书写得潇洒飘逸,可张采猛地定睛一看,正当中书着四个簪花小楷——干的漂亮。
打那之后,张采几乎每次看见婈羡都要忍不住偷偷地观察她的表情,总是希望能从她脸上找出点不正经的表情,可婈羡却几乎都是淡淡的,和煦的,端庄的,搞得张采很是纠结。
一个月不长,一晃而过。一日张采又来给婈羡送饭,进去时候婈羡正倚在榻上看手中的书卷,谁知张采的食盒刚放下,婈羡突然在他背后出声:“大人,我可否出去活动?”
这句一出,张采心里一跳,这一句翻译到张采的脑子里的意思赫然就是:“小哥~我想要越狱了呦~”
张采回身道:“抱歉,姑娘这要求,在下实在无法满足。每月里犯人都有活动日,只是姑娘是重犯,活动范围略有限制。不过过几日在下便可带姑娘外出活动了。”
婈羡听了张采一席话,心情似是好多了,对着张采露出了她来罗浮山第一个笑脸:“那就劳烦大人了!”
“姑娘客气”。张采俊脸一红,连忙转身出了屋。
没过几天张采就兑现了诺言。这一天风和日丽,张采早早的就打算好了,为了避免成为移动的八卦新闻,一出门他就把婈羡往罗浮山最高峰上带,谁知到了刚半山腰的凉亭处,张采就傻了。
老七,阿果,寅娘,只要不当值的鬼差全都到齐了,甚至连左殿那个面瘫仵作曹子里都坦然在座。
众人正有模有样的在此模仿林中高士,寅娘摆了茶席静静泡茶,老七看管的女厉鬼在一旁僵硬的插花,阿果正扇着火炉烧水,曹子里一手按琴做默默不语状,其他众人喝茶的喝茶,静坐的静坐,愣是把凉亭堵得几乎水泄不通。
如果人不是这么多的话,远看倒是还像模像样,但是这帮子奇形怪状的鬼凑在一起,张采只看到一群狗眼闪闪发光。
“姑娘,走累了吧,进来喝杯茶吧!”寅娘朝二人温柔开口。
张采正在心中默念:“不要去。。”的时候,婈羡没有犹豫,提步就走了过去。
待得稍稍走近,众人看清她容光,方知为何她一介武将,容貌却在鬼都数一数二。
面色光泽,眉目清冽,自不必说,然而那青丝散乱却难掩风姿,悠然走来却不见造作,举止之间自有一番令人心折的雅气,好似真应了那句“玉为骨”一般,不带半点俗气,更不消说戾气了。
若只看外表,便说是这女子是一介武将,恐怕没人能相信。
众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婈羡,谁知她安然就坐后,只是一直盯着旁边的曹子里看,杏唇微启,问道:“仵作?”
话音刚落,曹子里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在座的众人恨不得马上土遁而去了。
左殿的罩门就是仵作啊仵作,做人找不到媳妇因为是仵作,连做鬼找不到媳妇都是因为是个仵作啊。为了这个左殿学习了多少才艺!抚琴啊,画画啊,舞剑啊,调香啊,就是为了掩盖身上阴森森的“仵作气息”啊。。。
对于婈大人这个没眼力见儿的,众鬼表示很无力。。。
可想而知,凉亭内曹子里面上已经阴沉的要滴水了,手下的琴弦也绷得发出吱吱的声音。
然而婈羡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不妥,还伸手拿起了寅娘泡的茶喝了起来,一副浑然未觉得样子,似乎在等待曹子里的回答。
围观众鬼差的心思瞬间变得很复杂,一方面确实好久没看过聚众斗殴了,心里头抓挠得狠了。聚众斗殴啊!这种戏码这几年在壁垒森严的罗浮山已经快要绝迹了。
可问题是,右殿在罗浮山确实是位高权重不假,但是作为一个仵作的同时,他是正日八经的半点武也不会。这婈大人要是出手,他们于情于理都得冲上去当炮灰,看一场热闹万一再给搭上了小命,算算实在是太划不来。
于是凉亭内气氛就这样僵持了下来,一时噤如寒蝉。
婈羡上来就这么问,一旁的张采多少觉得她实在有些太过直接。不知道她是原本就不了解,还是故意为之。
张采因为经常和曹子里共事,多少也知道点仵作行当的事儿。
古往今来,仵作都是由地位低下的贱民担任,从小要学习许多解剖、药理以及病理的知识,其实,学得文武艺,买与帝王家本也是好事一桩,然而仵作是个例外。
职业不受尊重不说,找媳妇更是难上加难,因为朝廷规定仵作家中孩子是终身不能考科举入仕的。
是以做仵作行当的,心理一般很难健康得了。平时打交道的非死即伤,身上经常一身的味儿都放在一边,这累死累活一辈子也捞不着一点儿好事儿,连后辈都没留下个奔头,任谁心理都很难平衡得起来。
所以即使曹子里看来怪是怪了点,小心眼儿了点,有时候还阴森森的,可张采觉得他人也不坏,至少从来没在殿上给他下过什么绊儿。
所以婈羡一问,张采就知道要糟,赶紧飞着小眼神,使劲瞟寅娘,可寅娘装作低头喝茶,只当看不见。
正在张采无奈之时,曹子里终是绷不住开了口,生硬的挤出了一句。
“在下确是仵作,不知婈大人有何见教。”
这话字面上恭恭敬敬的,到了鬼狱了,哪里还有什么婈大人,可曹子里是气的绷不住才开口回话,语气低得阴沉而讽刺。
婈羡一听这话,半点没觉得不妥,反而放下茶杯,面带微笑得看着曹子里。
“甚好!不知这位仵作大人能否看看我这左腕,是否还有痊愈的可能?”
围观群鬼们一时无语,有点不适应这么突然的情绪转变。方才的一言不合生死相决呢?怎么生生被她扳成了久病逢良医的戏码?
曹子里心中冷笑,只觉婈羡前前后后,举止突兀造作,必有所图。不过既然来了这鬼狱,自己有的是时间徐徐相诱,到头来,必要狠狠拔了这条鬼都美人蛇的毒牙。
“婈大人言重了,我等仵作之流,自古是负责验伤验尸,并无悬壶济世之能。婈大人的伤,在下恐怕无力相助了。”
“大人谦虚了,仵作一行向来是代代相传、医药兼修的,更何况验伤而不做解剖,对经络之精通比名医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大人又如何说我的伤大人无力相助?”
婈羡这一席话说得谦虚圆融,高帽子带得顺水推舟,又不提验尸,只说验伤。
不说一旁的寅娘听了抬头打量她,就连和她相处了一段的张采,都相当惊讶,没想到她一副腊雪寒梅姿态,居然还有这样周全的一面。
曹子里听了这话心里虽是受用,可对婈羡是半分好感都没有。
婈大人,婈大人有什么用?到了这罗浮山还是要有求于我,有求于我还不直接说,非要装模作样演一出儿戏来,全然就是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架子端得高洁,面皮画得好看,内里却是狡诈如狐。
“婈大人有所不知,仵作行当确有能人,但在下却委实技不如人,验尸可以,其他的着实没有把握,绝不是推托之词。”
话音刚落,曹子里话锋一转:“但大人的伤也不是无人能治,罗酆殿的仵作曹海楼不知大人可曾听说过?大人可待他日回到罗酆山,寻得他助,或有解决之法。”
这番话乍一听是给婈羡指了一条明路,然而在座谁都知道婈羡本就是刚从罗酆山下放此处,至于何日能回去,根本就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更别提回什么罗酆山,找什么曹海楼了。
在座也都明白,曹子里说这话纯粹就是在恶心婈羡,无非里外里的告诉她——想让我给你治手,你婈羡真是异想天开。
右殿刻薄大家是都知道的,但是平日里实在是没人敢惹他,你惹了他,他有一百个地方能叫你好看。
是以在罗浮山,大家都很了解:右殿睚眦必报——那叫心细如发,右殿嘴上不饶人——那叫刀子嘴豆腐心,这已是心照不宣的制度。
可婈羡不一样,再怎么招人家也是初来乍到,面子也给了,好话也说了,结果右殿这幅做派,俨然是叫婈羡好好体会了“虎落平阳被犬欺”是什么腔调。
背后有罗酆大帝撑腰,繁华鬼都里横行的嗜血罗刹,到了罗酆山却随便被人奚落,换做谁,这心里恐怕都早已经冰火两重天了。
谁知婈羡听了这话之后,蓦然看着曹子里,并不愤懑委屈,只是洁白的面容抹上些令人怜惜的茫然,清冽的眼里亦掩不住的颓然。
最后,默默的低下了头,呢喃了一句,只是声音太轻,谁也没听清楚。
不过方才,眼前的美人还沐浴在希望之中,谁知须臾之间,就被几句不知所谓的酸话,无情地打入了地狱一般。
刀笔之吏算得了什么,右殿三言两语之间已经把美人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在场作为男人的都动了恻隐之心,只觉得右殿是和死人打交道久了,简直是要变态去喜欢死人了,否则对这般人物,怎么下得去口?
这幅场景下张采第一个先被击倒了,“那个,婈,婈姑娘,左殿之中有位修道之人略通岐黄,不如我现在带你去找他看看手腕?”
婈羡听到这话,微微抬头,强撑起一个温柔的微笑望向张采,“多谢张大人!”
路转峰会,众人眼看凉亭中的戏码,终于要以落魄女侠究竟得到了年轻少侠仗义相助而圆满结束,一切皆大欢喜,可谁知就是有哪些不懂戏的粗人,非要横插一杠子。
这边张采一句客气的话还没接上来,那边曹子里已经利落的截了话头。
“你随我来。”
说完转头便走。
凉亭中众人被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顿时噎得找不到北。
只见婈羡施施然起了身,先对寅娘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了沏茶之礼,又转身面对张采。
“张大人,多谢你,我去去就来。”
说完转身随了曹子里而去。
张采只怔怔望着她远走的身影。
她的步伐一如来时一般,闲适、不疾不徐,竟丝毫找不到与方才垂眉颓唐的美人重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