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之途》月莲城

46、第卌五回 四年之后

　　玄肇二十一年新年前十天，遥青突然把林日王唤到跟前，吩咐道：“你帮我去看看，养在绀莲那里的紫霜胖了点没？”
　　“前天才去过，还是瘦得皮包骨呐。”
　　遥青托腮，若有所思地说：“真奇怪。”

　　不，不奇怪，真的不奇怪。紫霜从玄肇十六年秋被琉珀送给遥青，至今被养了四年多，期间无数次因为体型壮硕，差点被遥青宰了红烧。紫霜虽然不能识人言，但也算聪慧，每次有什么宴会要开，就会感到女主人看它的眼神发绿，它明白了自己的生命时刻遭受着威胁，若不减肥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它有意控制食量，甚至违反天性不吃肉改吃草，在一番令人心酸落泪的地狱式减肥后，把自己折腾瘦了。
　　去年新年，遥青摸着压力山大的紫霜，遗憾地对林日王说：“再不吃，就要老了。瘦点就瘦点吧，过年的时候你想个法子做个好菜。”
　　“嗯，那么烤全豹好吗？”
　　“也行。”

　　紫霜逃到了琉珀那里，涕泪交加地缩在他床下不肯出来。
　　琉珀以前（大概两三年前）确实还挺喜爱紫霜的，念及他是她为她挑选的宠物，很多次将紫霜从遥青嘴边救下。
　　但是人是会变的。

　　遥青上任魔皇之后，风波不断，各方面的压力极大，很多人都想把她拉下马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置身于一张有百万个陷阱的大网之中，只要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所有将领，都感到如履薄冰，每一次战争都背负着极强的心理压力。而作为军事统帅与外交代言人的琉珀，更是承受着将领们无法想象的压力，必须近乎苛责地要求自己，绝对不能犯任何错误。

　　第一年，原本还有点乡野霸主气质，言行时而放肆张狂的琉珀涉入了官场，亲眼见到官场的腐败黑暗，并因为经验不足吃了几次亏，他宛如一夜之间长大，变得无比稳重内敛。
　　第二年，常需要与大人物谈判打交道的他，学会了如何优雅地使用他本来就擅长的狡诈获取最大利益，学会了如何用最狠厉的手段，让对手再也发不出声响，成为了能代替遥青独当一面的优秀上位者。
　　第三年，人人都在谣传，他身上有什么隐疾，不能行人道，所以才会把所有原本该分给繁衍的精力都放在了打仗和修魔上，仿佛为了战场而生一般好斗与残暴。但也因为战功卓越，世人皆传没有他攻不破的壁垒，各国猛将时有慕名投诚，遥青魔皇军益发实力雄厚。
　　第四年，虽然修为才上神魔中期，在人才济济的遥青军中，琉珀却始终位于最耀眼的位置屹立不倒，已然蜕变成《万魔殇》中那个气场强大的最终反派boss。遥青麾下将领，没有不服，就连被提拔为猛将军后越发难以控制的千岁真魔，在他手下也没有出过任何状况。不过短短四年的光景，遥青在他的扶持下，已经位列下任苍穹国魔帝的有力竞争人选之位。

　　以遥青的性格，琉珀承担多少，她必然会比他承担更多，这四年来，她确实比当魔令时更加勤勉，从未懈怠。但她的努力，只在她的常识范围之内，却不知他在暗处用了一切的方法保护着她的意志不被肮脏的官场与世俗的压力玷污，让她勇往直前的眼神依旧清澈如昔。这比明面上的交锋更加困难，他到底承担了多少，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人怎么可能无限制地承担下去，虽然琉珀在磨砺之中成了一代声名鹤立，铁血手腕，万能管家品质的名将，却变得偏执而残忍。最初他只是想陪她走一段路，扶持与他相比更弱势的遥青，后来他想与遥青互相成就彼此的霸业，成为最亲密的伙伴。但随着为她的付出增多，逐渐地，遥青不再单纯是他的思慕之人，他的合作伙伴，而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存在。只要是遥青想要的东西，不管是胜利、人命，还是其他城池的财富，他都会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欣然奉到她的面前。

　　紫霜曾经的经验怎么可能在如今已彻底进化为遥青控的琉珀面前起作用。就算它是世界上只有一只的珍兽，只要遥青想吃，那还有什么问题。琉珀愉快地把逃到他那里避难的紫霜五花大绑送了回来，还附赠了一罐流金大陆产的特级调味料。
　　于是走投无路四面楚歌的紫霜，因为压力大把掉毛，最终大面积斑秃了。
　　林日王怕紫霜生了什么病，让遥青吃下去不好，就征求了遥青的同意，把紫霜送到了专业的绀莲那里治病。
　　绀莲以前就很喜欢紫霜，虽然它在遥青眼中只是一顿美餐，可曾经经过琉珀千挑万选才选中的它，是一只很有潜力的攻击型猛兽，作为纯赏玩用宠物都实在是可惜。绀莲细心养着它，还给它找了只同族母兽陪伴，调理了大半年，总算治好了它的压力型斑秃。

　　就在紫霜逐渐走出阴影之时，遥青又想起它来了，惦记着要在过年时吃它。林日王往绀莲那儿跑了两次看紫霜的情况，于是这可怜的储备粮被吓得又消瘦了，吃山珍海味都不顶用。
　　林日王对百思不得其解的遥青说：“到过年的时候肯定也胖不了了，不如吃点别的吧。我之前一阵子去山里，听说猎绿冠山鸡的时节到了，鸡肉肥美得很。我去打几只来。”
　　遥青没有马上应，看起来对不能吃紫霜的事实感到十分失望：“琉珀已送了我好几年，到现在都不能吃，太对不起他的心意。”
　　其实他当初本就不是送来给你吃的啊。
　　“无论如何都没法吃吗？”遥青用信任的眼神望着林日王。已近20岁的遥青容貌已完全长开，明艳之极，一颦一笑都是动人心魄的画卷，根本没有男人可以抗拒她这亮晶晶的眼神。

　　林日王当下就拍了胸脯：“我来想办法！”
　　遥青微微一笑：“嗯。”
　　林日王退出去以后，遥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喃喃自语：“还来得及吗？”

　　还有十日，如何能让紫霜胖起来呢？它又不是充气玩具，打个气就鼓了。接下任务的林日王琢磨来琢磨去，决定到别的地方去弄只和紫霜一样品种的豹子来充数。那做了多年储备粮被吓出阴影的倒霉蛋，和绀莲商量一下，还是找个时间放了吧。
　　想好了法子的林日王脚步轻快地走向绀莲的院子。在半路上，他巧遇苏芳。苏芳带着一脸有新研究成果想找人分享的表情叫住他：“嗳，给我十两，我告诉你个宝贵的消息。”
　　“你给我十两，我才听这个宝贵的消息，否则憋死你。”林日王自如应对。
　　“别后悔啊。”这年近三十的老男人还顶着少年一般的娃娃脸，撅嘴卖萌卖得毫无压力，“再等下次魔界与人间通道打开，可不知道要几年后了。”

　　林日王怔了一下：“什么？”
　　苏芳伸手朝他要钱：“亲兄弟明算账，给钱再说。”
　　“记账，等我回房给你。”
　　“好嘞。”苏芳开心地笑着，揽着林日王的肩膀把他拖到四下无人的廊下池边，神秘兮兮地说，“三年前，遥青不是让我发明个探查百割巢穴的仪器吗？”

　　林日王点头。从遥青还是魔令开始，百割就进入了活动期，魔界各处皆战火纷飞。当然百割每隔几年或是十几年就会进入活动期，魔界已经习惯了百割带来的灾难。但是这次活动期和历史曾有记载的都不相同，以往百割巢穴总是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成熟，这四年来却出现了很多次巢穴出现时已经成熟的状况，来不及屠荒就直接进入了百割倾巢而出的破巢之战。但是百割不可能才诞生就长大，巢穴可能隐藏在看不到的异空间中发育，所以遥青为了作战之便，让苏芳着手研究能无视异空间，探知到百割巢穴的探测器。
　　这个课题相当棘手，苏芳联合了一批学者，研究了整整三年只抓到一些皮毛。但这三年来，却在星象，气候等各方面发现了一些异兆。虽然异兆持续时间很短或是很细微，暂时也没有带来什么不佳的结果，却不知长久以往会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关于苏芳的这个研究，林日王也一直在关注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将要到来的游戏结局抱有越来越强烈的危机感。魔界发生的无法解释的变化，很可能是线索，他不能错过。

　　“虽然那个仪器到现在还是没什么进展，不过却意外地发明了一个可以提前预知空间裂缝的装置。我实验了一下，发现沁空大陆某处上空，分隔我界和人间的空间正在变弱，照这个状况持续下去，再过半年左右，那里就会打开我界和人界的通道了。”苏芳拍了拍林日王的胸口，“如果你要回人间，现在就可以准备起来。”

　　林日王被他一拍，突然感觉到胸口闷闷的。他从玄肇十六年夏到魔界，在这里度过差不多5次500天一年的魔界年，折算成他原本的365天一年的时间，距离他的穿越，已有六年多。
　　六年，实在漫长，林日王已经完全习惯了在魔界的生活，在这里有了立足之地，融入了这些反派魔族们的生活中，被遥青信任着，被琉珀照拂着，被苏芳友爱着，还有了个明知道他不是良人还一直无怨无悔陪伴他左右的软妹子伴侣。这双曾经只握过笔和鼠标的手，如今挥舞双刀已是本能。这个曾经隐没在人群中毫无特长的身体，如今出入敌阵暗中刺探情报也视为等闲。虽然还是惜命如昔，却不会再因为上战场与取人性命而感到恐惧。

　　尽管和琉珀那个自虐狂不能相提并论，但是林日王也已经有了自己努力打拼后的成就——全部都在这个世界。穿越前的事，恍如隔世，林日王甚至已不太记得害自己穿越的那些舍友与黄娉婷的长相。他还依稀记得穿越之前似乎看过一本叫做《刀剑神域》的轻小说，里头的主角穿越到游戏中两年后分不清游戏和现实的区别。如今的林日王就有这种感觉，还很强烈。如果不是还记得要挽救遥青被玩家干掉的结局，他恐怕已彻底融入这个世界，连游戏剧情大概都忘得差不多了。
　　通过通道，回赫连月白身处了300年的人界当然毫无意义。可是如果能回的是属于林日王的现实，他会回去吗？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的他，还能回去吗？

　　林日王茫然了一会儿，对苏芳说：“除了这里，我好像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了。”
　　苏芳眯着眼睛笑，似乎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结局：“那么，你可以在这个世界安定下来了。早点和檀裳生个孩儿，不管资质多差，只要你肯花钱，我定然会帮你给他整整。杜若的儿女都会打酱油了，你还要她等你多久？”
　　“多管闲事。”虽然林日王面上嫌弃，心里却流过了暖流。
　　也许真的该做好，会在这个世界生活一辈子的打算了。

　　新年前一天，这天一大早两个小人就手牵手，一同埋伏在魔皇院前院中最高的大树枝桠上。天气寒冷，纵然两个小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还是冻得小脸通红。大一点的男孩不停给小女孩搓手哈气取暖。小女孩有些发困，口齿不清地说：“哥哥，回去吧，我想吃林叔叔的饺子。”
　　“饺子什么时候都能吃啦，撑住！”
　　“唔……爹爹还不回来吗？”
　　“嘘。”小男孩让她噤声，“有动静。”

　　在院中穿行的仆役们变得更加多了。两个孩子睁大了眼睛，屏息等待。不多会儿，仆役们列队完毕，礼炮齐鸣，四人将院门开启。身穿华丽战甲的琉珀骑马缓行，进得门来。他这一路显然受到了城中百姓的热烈欢迎，身上还沾有一些花瓣与金屑的痕迹。他的身后，是杜若和千岁，还有不少参将。
　　所有人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大树上的小家伙，但是没有人露出破绽。队伍前进到院子中央的大树附近，琉珀他们故意朝树的方向靠近。
　　树上的男孩紧张兴奋地攥紧了女孩的手：“上！”“嗯！”
　　两个孩子从树上飞降而下，男孩扑到琉珀怀里，女孩被后头的杜若接个正着。

　　“得手了！”男孩根本不怕铁血之名在外的琉珀，亲昵而兴奋地抱着他的脖子，“将军，这个战术，厉害吧！”
　　琉珀身上煞气全无，露出了非常难得的温柔笑容，摸摸他的头表扬道：“漂亮的奇袭战。”他抱着小男孩，让他坐在他身前，“走，鸠羽，随我一起去向魔皇领功。”
　　“哇啊！”

　　后头的女孩被杜若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被他的胡子扎得咯咯笑。杜若将她掂了掂：“哦呦，你娘趁爹不在，偷偷给你吃了什么好东西？一阵子不见，这么重了。”
　　“娘给我的好吃的，我都留了一半给爹藏着。”
　　“我家糖糕就是暖心窝，不像那不肯跟爹亲热的臭小子。”
　　鸠羽从琉珀身前探出头，朝杜若做鬼脸。

　　“爹，别难过，糖糕疼你。”糖糕吧唧一口在杜若脸上留了个口水印。此时千岁策马跟上，糖糕立刻站起身，朝千岁伸手。这孩子天生不怕千岁，看过他面具下的恐怖脸孔还以为他伤了，帮他吹吹。于是这治愈派的小吃货，让喜怒无常的千岁也生不出一巴掌拍死的残暴之心，平时逗逗弄弄偶尔欺负欺负，倒是喜欢得很。
　　千岁故意不理睬她，作势要走过去。她挥舞两条小胖手臂急道：“抱抱。面具哥哥，抱抱！”
　　千岁一甩手，根本看不清动作，糖糕已在他的怀中。他用自己的斗篷将浑身冒着冷气的她裹了，将一支晶莹剔透宛如冰雪雕成的小钗放在她的手上。她以为是糖，很高兴地把它塞到嘴里。他将钗子拔出来：“小呆货。”在自己衣服上擦净口水，他把钗子往她的包子发髻上插好，也不管一个两岁女童戴这个是不是像小孩穿大人鞋。糖糕高兴，一叠声地叫着：“哥哥好。”再也没有回杜若怀抱的意思。
　　瞬间被一双儿女甩了的杜若差点流下英雄泪：“白生了两个小白眼狼。”

　　遥青正候在正殿中，下头位列着绀莲、苏芳、缁离等这次没有出战的将军。将领们在殿前下马，琉珀抱着鸠羽，千岁抱着糖糕，连同满脸哀怨的杜若一同入殿来，朝遥青行礼复命。
　　这次出征苍水大陆，收获颇丰，不但帮苍水大陆打败百割，还得到了苍水两位魔皇的结盟书。
　　“诸位爱将，此行辛苦了。”因为公务而无法出征的遥青，骄傲又关切地环顾将领们，她的视线落在琉珀身上的时间很长，细细打量他，面上透出思念之色。
　　“幸不辱命使命。”琉珀的神情稳重而内敛，唯有眼睛，神情炙热，想来对她的思念已甚。

　　洗尘宴上，林日王端出了用“紫霜”做的四吃。背脊上的嫩肉做了烤肉排，身上的肉红炖，柔韧的腿肉白切，下水连同骨架熬了汤并只取清汤，有可能会被遥青认出来的骨骼一律都处理掉了。不止是遥青，鸠羽和糖糕也吃得很高兴。
　　宴会的气氛欢快，大家都在逗弄两个小开心果。鸠羽四岁，糖糕两岁，皆是杜若与胭脂所出。虽说杜若以前放过大话要生一个甩一个伴侣，可他这个人只会口无遮拦，和胭脂结成伴侣后虽然偶尔也会夫妻吵嘴，却没不睦，生了一个以后两人感情更好，完全没有分手的意思。胭脂又格外争气，肚子里现在怀着第三个，已有四个月了，看来他们这个伴侣，会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他们简直是缺子缺到一定境界的遥青军高级将领们的福音。苏芳不想用自己卑劣的血统再坑害下一代，所以不能生。绀莲根本不屑给男人生子，更何况哪个男人愿意冒着掉回婴儿修为的风险在她身上不断耕耘直到她受孕呢？缁离倒是身体健康无隐疾，但出于千岁不幸福他就没资格幸福的赎罪心理，他把一腔热情放在了千岁的身上，看来直到千岁结伴侣生子之前，他不会考虑自己的问题。千岁目前看来有养成糖糕做媳妇的长久计划，并不急于一时。林日王这身体太不给力，连拥抱檀裳这一步都还没有进行，别提孩子了。而遥青和琉珀……只能给至今还是万年魔法师的琉珀点根蜡烛。
　　在这种情况下，杜若的娃就是大家的娃。一众名声能让孩子止住夜啼的凶残人士，只要回到院中见到这两个孩子，顿时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各各抢着亲亲抱抱，喜欢孩子喜欢得紧。

　　席间鸠羽汤水喝多了，想去上厕所。杜若本欲带他去上，琉珀却主动揽下了这个任务。
　　他们出去之后，遥青筷子动得很慢似乎有心事。过不了片刻，她也起身外出。
　　她找到两人时，琉珀已经陪着上完厕所的鸠羽来到花园里，陪他玩耍。他还没有卸甲，穿着那身华丽的铠甲蹲在花丛中找虫子，若是他们的仇敌看到他这副慈父模样，怕是全都要眼睛脱框了。遥青不想打扰他们玩闹，就敛了气息，候在一边。琉珀找到个大甲虫，逗弄欢呼的鸠羽不肯轻易给他。鸠羽机灵道：“将军，我以后再也不叫你老主人惹你不高兴了。我会在魔皇把我的主人生出来以后，再叫你老主人！”

　　琉珀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刮了他的鼻子：“谈判的总体方向是没错，可是重点抓错了。以后学习还要再抓紧些。”说着，把虫放在他的手上，“今天就好好玩吧。”
　　遥青胸口冒起些酸涩的情绪。那时他一抱就哭的婴儿鸠羽，如今也已经长成知人心思的伶俐孩童。琉珀真的已经等了她太久太久，也寂寞太久了。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让他等，就好了。
　　遥青终还是没有出声，安静地转身，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