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日夜东流

1、星夜

　　她是真的老了。
　　此时的天也暗了，余晖的夕阳大把大把燃满了天空，像自己十七八岁时摘得那朵花颜色依旧未曾沧桑。可弹指之间，已六十年了。
　　“阿雨，”她轻轻道，忽地咳了起来，身子也跟着颤动，瘦弱的身体蜷缩在椅中，好久才平复下来,自言自语：“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屋外的暗处走来一个白衣少年，手里托着药碗，脚步轻盈。
　　“别想其他了，先把药喝了吧。”他舀了一勺，送至她口中，“我放了一点糖。”
　　她抬眼看他，笑了笑，又叹了一口气说：“你迟早也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吧。”
　　他低垂下眼帘，冰莹的肤色映着屋外暗丽的绯红，那双美丽的湖蓝眸子也染上了孤寂的霞色，清冷的声音带着孩子般的脆弱：“我不想离开这。你不走，我也不走。”
　　她心头一软，伸手抚摸他乌黑的发。少年微微蹲下身，将头埋进老妇人宽大柔软的衣服里：“阿桂，我们族人说人类死后会化成星星，这是真的吗？”
　　老妇人抬起头出神地望着远边的天，落日已垂下地平线，夕阳已在敛去光辉，暮色慢慢地浮升起来。
　　“或许吧。”她轻轻地说，“马上便可以看到星星了。”
　　天空渐渐暗了起来，由原来的青蓝色变成深沉的海色，云消失了，月亮也看不见，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天穹上一个个亮起了星星。
　　“看啊，”她微笑着，“多么美的星夜啊。”
　　少年抬起头来，大片大片的星光落入眸中，天空深蓝得近乎黑暗，无数颗星星便在这大幕布上亮着，如人间中安静的街道上点起的一盏盏明灯，远远望去，只觉寂寥而冷清。
　　“我也会在那儿呆着，和很多很多人在一起。”她又一次露出微笑，“已经三十年没见到爸爸妈妈呢，也不知能不能一下子找出来。”
　　“会的吧。”少年偏过头，不再望着星空，眼睛盯着脚尖，“阿桂很想离开吗？”
　　“哪里有？”她又咳了起来，过了一好，才断断续续说，“可是……眷恋……到底也是没……有用的。”
　　少年点了一下头，好久，才开口：“天暗了，要不要开灯？”
　　她摇摇头：“不必了，星光也很亮。”
　　少年便静静立在那儿，伸出修长的手指，一笔一划认真地在她苍老的手心中写着什么。她闭起眼睛，靠在椅子上，慢慢读出那个写了无数遍的重复的一个字：“雨。”
　　少年也跟着念：“雨。”
　　窗户外星光皎洁明亮，铺在地板上一片银辉，如莹润的水色，安静而空灵。一老一少的身影便斜斜驻在上面，静止如一幅画。
　　“我的名字，阿桂可不要忘了。”少年颤着长睫，低声。
　　“怎么会？”她颤巍巍地拉紧大衣，咳了几声，“天气似乎更冷了。”
　　少年直起身，返屋拿了一件深色毯子，轻轻披在老妇人身上，说：“这样会暖和点吧。”
　　“嗯。”她慢慢应着，不再开口说话。
　　少年看着她满头的银丝，密密的皱纹以及那双温暖的苍老的手，不由望向那密密匝匝的星星。
　　星星，真的太……多了。我以后能找到属于阿桂的星星吗？
　　找不到的，不会找到的……阿桂将会永远永远不再陪伴我了……
　　他忍住泪水，轻轻唤了声：“阿桂……”
　　她微微睁开眼，神情有些疲倦：“嗯？”
　　“我想抱抱你。”
　　她笑了笑，点了下头。
　　少年轻轻圈住她，好久好久才松开她。“还冷吗？”他问。
　　“还是有些冷，”她叹道，“要是火炉里还有柴火就好了。”
　　少年晃了晃，原地上只有一只小白猫，眸子是美丽的湖蓝色，脚步轻盈。它纵身一跃，跳到老妇人膝盖上，头往衣服里拱了拱，蜷成一团，尾巴轻柔地拂过她松弛的皮肤上。
　　“真暖和啊。”她满足地笑，“可惜不能再多享受一些时间了。”
　　它静静地缩在她怀里，眼睛倒映着窗外斑斓瑰丽的夜空。星转斗移，它想起那时的她明眸皓齿，便能把自己抱入怀里，可现在她已抱不住它了。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它不知怎么了，想起这句诗。往日还依稀仿佛昨日，她立在窗前，皎洁的日光暖暖透过玻璃洒下，那时她才二十岁，活泼的光芒在她金色的头发上跳跃。它轻轻走上前，只听得这一句：“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写得真好啊，”她合上诗集，回头冲它一笑，“这个中国的大诗人叫李白，有空我给你读他的其他诗。”
　　它记得自己当时只是应了一下，便懒懒坐在窗口，往下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一下伸手抱住它，下了楼梯：“别看了，我带你吃好吃的。”
　　后面的它便记不得了。
　　老妇人忽然又咳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它回过神，不安地望向她，轻轻“喵”了一声。
　　“没……事，没事，”她伸手抚摸它圆圆的脑袋，“只是倘若以后你一个人，能生存下去吗？”
　　它往衣服里拱了拱，点点头。
　　“那就好。”她轻轻道。
　　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如刚下过雪的时候，雪一片片飘落在鼻尖、肩头和眼睫上，能感到一切喧嚣远去，只剩下冬日的孤寂。
　　慢慢地，它听见她细微匀和的呼吸，银发与星光混成一团亮光，盈盈闪动在窗前。恍恍惚惚地，它似乎看见她成了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即将缓而轻盈地升到那璀璨的星辉中去。
　　“阿桂……”它不由眼睛湿润，喃喃唤着，“迟一点再走好不好？”
　　它是猫，懂得生死是世间最寻常的规律，它不会幻想阿桂永远地活下去，它只是希望她能再多陪它一会也好。
　　老妇人没有应答，她已沉沉睡去像是进入甜蜜的梦镜中，嘴角还微微挂着一丝微笑。
　　“梦到爸爸妈妈了吧。”它听着她匀和的呼吸声，蹑手蹑脚从她膝盖上跳下，化成人形，为她掖好衣角，“晚安，做个好梦。”
　　轻轻的风从窗口吹来，吹乱了她的银发。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把窗户缓缓合上。窗旁垂着落地的纱帘，他习惯地伸手正要拉上，忽又想到什么，手便垂了下来。
　　“你说得没错呢，阿桂，”他仰起头，出神地望着闪烁晶莹的星空，“的确很美呢。”
　　他转过身，俯下腰吻了一下她长满皱纹的额头：“也祝我做个好梦吧，阿桂。”
　　他直起身，又化成那个小小的白猫，跃至她怀里，蜷成一团，安安静静地睡去了。
　　梦里，会有繁花盛开，会有微风拂面，会有银铃般的笑声，会有她，也会有他。

作者有话说

　　只是一篇短短的小故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