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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离开途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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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2
候车室里的人逐渐多起来,一人一句依依不舍打碎了早晨的安宁。白岩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距门不远的角落,像是睡着了似的。门口不断有人进出,人群拥挤着,声音嘈杂,就连高声喊叫也被埋没其中,谁的话都没办法被听清。有什么人烦躁地燃起烟——也或许那并非因等待而烦躁,而只是种习惯——总之,那漫起的烟雾缭绕让她轻轻地皱起眉头。
白岩是个奇怪的女子。她喜欢抽烟却极其厌恶旁人在她面前抽。不过,喜欢也是过去的事了,她已经戒烟很久了。“谁知道有没有人把乙肝、艾滋的病毒夹杂其间准备祸害我呢?”她总是这样解释,许梓修每次听到这个理由总是会笑得喘不过气,然后敲着她的头恶狠狠地说:“你呀!趁早给我把它戒了,否则……”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否则。那时候许梓修疼她得紧,狠话也就是说说而已,压根儿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即便是在戒烟这个问题上。
戒烟之前,白岩抽烟总是抽得很凶,常常一个晚上就可以烧掉一包烟,并且她只抽三五,不是因为她极偏爱三五的味道,而是在她看到三五时,她就认定了这是种会哭泣的烟。她曾对许梓修说:“我觉得三五很像我。”许梓修问她为什么的时候她却又不说话了。
三五烟之所以像她,是因为三五哭在名上,而她总是哭在心里。她是这样认为的。
虽是不高兴,但白岩终是静默着,往日的暴躁脾性早已了无踪迹,仿佛她生来便是这样安静的女子。由于昨晚又吹了一夜的风,本就没好全的白岩又开始发起低烧来。不过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发烧了,她只是单纯地觉得目前的自己肯定像极了古代某个眼角长了颗会燃烧的泪痣的青楼女子,望穿秋水也只望得自己寸断。而此时,那颗泪痣正在燃烧,并且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脚上忽的被踩了重重一脚,痛觉拉回她的半个魂灵。“对不起。”一把声音飘入耳中,她抬头,还在奇怪为什么这个温柔的声音可以在此种景况下听得那样清楚,一双眼睛就那么匆匆而过,蜻蜓点水般地不着痕。怔忡了一会儿,白岩复又垂下头,暗暗地嘲笑自己。
又不曾卖身怎么拿妓女来比拟自己呢?
她又想起了那晚的暴风雨,想起当时许梓修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声音:“我累了,麻烦你从此后不要在我的世界里出现。”她蓦然觉得冷,很冷,那彻骨的寒冷似是要将她的筋骨从内里撕裂开。她仿佛觉得那场暴风雨又一次降临,毫无遮挡地将她又一次淋了个透心凉。
她低低地轻叹:“许梓修,如你所愿,我这就滚出你的世界。”
她起身去往售票处,在窗口站着发呆了良久,直到身后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她才终于从自己的意识中清醒过来,匆匆忙忙买了一张火车票,挤出人群。买完火车票,她觉得饿了,又晃荡着逛到了便利店,她的眼睛在货架上流连,却看不进任何东西。她在店里逛了一遍,什么也没拿,直到站在收银台前看到烟柜里摆着的三五烟,她才下意识地拿了一包三五和一个打火机。结账出门以后,她懊恼地发现自己忘记买现下最需要的面包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再进一次便利店,直接回了候车室。
重新坐下以后,她才掏出火车票。火车票上工整地印刷着班次和目的地T市,是一个她从没听说过的城市。她不知道那是在哪儿,离S市有多远,她只知道,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座城市,一刻也不能再多作停留,否则……
实际上,她也不清楚这个否则后面接着的是什么样的结局,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设想。在柏旭面前佯装平静耗去她太多精力。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柏旭面前假装若无其事。
除去柏旭,这座城市中已没有人需要她告别,而柏旭并不知道她要离开。所以,如今她真真正正只剩她自己了。当广播里念到她的班次时,她根据广播的提示检票,下到站台,然后随着人流挤进了车厢。下意识地在过道里停住,同时望向窗外,她仿佛看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站在车窗外面,满脸的嘲讽,将中指伸向了自己,无声地说:“懦夫!”
她定了定神,照着车票上的号码找到自己的座位后就直接蜷缩着靠坐在座椅上,背部的冷硬触感终于让她稍微有了一点安全感。
“耶稣”受难日,祝你快乐!——to许梓修。
这是她独有的祝许梓修生日快乐的方式。她想起自己的解释:“每一个新生命出生的那一天都是每一个母亲受苦受难的日子。但是叫母亲受难日实在是太难听了,既然耶稣号称是众生的父,那就称为‘耶稣’受难日吧。”她又想起许梓修了。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摁下发送键。手机提示信息发送成功,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按下关机键,手机屏幕的灯光很快熄灭。接着她点燃一支三五,却在尼古丁狠吸进肺部的时候被呛到,她咳得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在咳嗽的间隙中她突然想起,不论她怎么追问父亲直到死都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给她起这样一个名字。她想不透为什么自己会在此时想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仿佛自己只是这具身体的房客,不能长期居留。
“小孩子抽烟可不太好。”又是那把温柔的声音,冷不防就撞进了她的耳朵,然后她看见一个女子,留着很长的头发,坐到她对面。那双眼睛望着她时让她感觉像有一股温润的水灌进她的身体,流经四肢百骸。“白岩。我满十八岁了。”白岩低头,很认真、很用力地将烟头摁在手臂上,然后抬起头,对着她咧开嘴,很仓促地笑起来,“灭了。”
那女子的眼中忽然掺进了一抹奇怪的光芒,她的手伸向白岩的左臂,似乎想替她处理伤口。白岩的左臂往回一缩:“不必了,你的名字呢?”
“名字有这么重要吗?”她也笑,却不感觉尴尬,伸出的手自然地在空中转了个弯向上放在白岩头上,“女孩子要懂得爱护自己,不要这么固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了谁的安寝,说话的口气又像是在安抚一个做了坏事却不肯悔改的孩子。白岩觉得她后面那句话说得奇怪,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是受用。
重要吗?也许吧。
白岩扪心自问,得出的答案却是模棱两可。她仿佛看见了一条绵延的、望不见尽头的马路。在马路中央,她的父亲躺在血泊中,而另一个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鲜血从她的额头流下来滴落在父亲脸上。她看见自己苍白着嘴唇说:“我恨你。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父亲的脸被浸没在血液里,模糊成一片猩红色,看不清表情。但不管看不看得清,白岩总是知道的。父亲临死前的表情,应该叫做死不瞑目。
其实也没什么可恨的,只是因为名字而已。因为这个该死的名字。即使许梓修曾经无数次地表示白岩这个名字很好听、很适合她,白岩依旧厌恶这个名字。因为在那些思想封建、拥有古老信仰的人们眼中,名字可以是一个人的福祉,但也可能是一个人几世也洗不脱的罪孽。而白岩恰恰是最深的罪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追不出根溯不出源,无法更改。
实际上,这些都不过是迷信说法,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才会对这些妖神鬼怪之事信以为真。每个人都曾经是小孩子,但是没有人比白岩更相信这些荒诞之说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父亲最后还是死了,就连在那段漫长的岁月里唯一陪伴自己、对自己不离不弃的许梓修如今也离她而去,留下她孑然一身。所以,那些人始终还是说对了,白岩是天煞孤星,会克死所有她爱的、爱她的人。这些该死的命定的诅咒竟是如此灵验,让她不得不相信,自己是这世间的一抹污血,活该遭万人唾弃。
白岩黯然想着,手不自觉地又探向口袋,突然,她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缩回了手。她漫无目的地扫过整个车厢,想不出此时除了抽烟,自己还可以做什么事来消磨时间。车厢里继续持续着嘈杂的面目,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安静下来。白岩莫名地觉得不习惯,不习惯在这样过于安静的环境中面对陌生人,即便那是个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女人。
对面的那女子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递给她一副耳机。白岩看了她良久才接过。
在那段不长的停顿里,那女子微笑着,好似戴了一副永远都不会破裂的面具。
耳机里传出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是一首不知名的歌曲,尾音听起来让人心安。白岩放松了姿态,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之时是黄昏,耳机里的声音不知何时已停了,白岩身上多了条薄被,对面那女子正枕在一本翻开的书上睡着。许是听到了响动,她从桌子上抬起头对着白岩笑了。落日的余晖照在她脸上,恰好沿着书本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将她的脸分割成明暗两部分。那一刻,白岩听见自己的心上长出了一朵芽,小小的,嫩绿的。
她起身往餐车的方向而去,白岩的目光也随着她的身影而动。片刻过后,白岩看见她端着托盘回来并将托盘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又坐回原位,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喝点粥,然后把药吃了。你在发烧。”说罢她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由于没有听到白岩的任何动静,她复又抬起头,见白岩只是看着她不动,她似是无奈地补了一句:“我叫左珂。”
“左珂,你为什么对我好?”白岩迟疑着问她。
她却并不正面回答她,只道:“一般人对别人好都是有企图的。”
“那么,你对我能有什么企图呢?”
她说:“我不是一般人。”白岩笑了,很快地喝了粥,吃了药,把盒子推至她跟前,自己起身拿着托盘预备走往方才左珂去的方向。谁想左珂却站起身拦下了她,她沉默着将托盘递给左珂,自己坐下,靠在椅背上又沉沉睡去了。
接下去的旅途中,白岩与左珂基本上不再有对话。偶尔,左珂会在白岩昏睡之时长久地看着她的睡容若有所思,但更多时候是左珂在看书,而白岩看着左珂或是窗外倒退的风景。很久之后,火车终于在次日下午驶进了终点站。两人同时下到出站口,但左珂并未对白岩说再见就径自拖着行李箱走了,仿佛她与白岩从未有过交流,而白岩孤身被扔进陌生的城市,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