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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九死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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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邺被悬崖底下灌上来的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他觉得整个人好像被放空了,不断下落过程中衣帛在风中摩擦发出簌簌的响动。
他的脑海里闪过他这短暂的一生。
童年的生活清贫而安乐,尽管家徒四壁,有娘生没爹养,他仍是如同其他的孩童一样,有一个热热闹闹的童年,上树摘果子掏鸟蛋,下河摸鱼打水仗,一样不落。
凄风苦雨的少年时代,进顾家之后他接连遭受挫折,不管是逝去的母亲还是顾家的漠不关心,都让他的内心凄苦,他在这样的环境下迅速养成了野猫的性子,不论是谁都能挠上一爪子,直叫人灰溜溜地捂着伤口与他保持距离。
进了王爷府算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徐离延就像一块火烧不化、冰冻不住的泥人儿,韧性十足,不管如何对他狠,如何大骂,他仍黏在你身上。即使那个人的城府深如寒潭,叫人一眼望不到底,但这些日子徐离延对他的款待,他还是能看在眼里的,对他真是好的没话说了啊。
可是那又如何呢?即使他与徐离延相处这么久,没有对他生出近似于“爱”这样的情感。
以兵刃相见作结束,是顾邺千想万想没想到的。
可是他真的没想到徐离延这么狠,居然派了一堆杀手来取他性命,只是不知从途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一拨刺客是谁派的。是徐离延派的吗?忽然心软叫另一拨来阻挠这个命令?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到还有谁会出手救他。
也不知道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内脏没有,以他那种皮糙肉厚的样子,应该是死不了的吧。
顾邺关心徐离延,毕竟那是自己下的手,可他是真恨徐离延。可仔细一想,如果他是徐离延,从小在百依百顺的环境下长大,遭遇此等变故,说不定自己只怕反应更加激烈。
顾邺苦笑,自己即将步入死亡的深渊,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别人?
忽然一声草木承受重压伴随着顾邺背后伤口传来的痛楚,顾邺在半空中荡了荡,停住了。
原来是长在峭壁上的一棵树伸长出来的枝桠勾住了顾邺背后被剑划开的衣服口子。顾邺能感觉到背后那一刀还在汩汩的流着血,他不敢动,怕一动树枝承受不住断了。
这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上不下了。
顾邺保持着挂在空中的姿势,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右臂已经是毫无知觉了,连动动手指都很困难,山风呼啸,带着寒意,顾邺觉得这寒意像是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渗透到骨子里,血液像是凝结了一般,呼出的气带着隐隐的白雾。
困意袭来,顾邺失血过多,意识渐渐有些混沌,就在此时,身后的枝桠嘎叽嘎叽响了两声,顾邺心喊,坏了!树枝要承不住重量!
情急之下,顾邺小心抻着还完好的左手臂想要抓住身后的树枝,再爬到那棵树的粗壮一些的枝干上。
好容易抓住了那根树枝之后,顾邺已经是满头大汗了,动作过程中扯到了伤口,他只觉得哪哪儿都疼得要命,他的手轻微的颤抖着,随后只听得刺啦一声——勾着的衣服裂了。
呵,没想到先是衣服承受不住了……顾邺苦笑。
顾邺再度朝下落去,在云雾中穿梭,山风卷着凛凛的寒意再度裹上了顾邺,他张开嘴,没能喊出声来,倒叫风灌了满嘴,耳边被风吹得鼓胀,他闭上了眼睛,张开双臂,面上表情安详自在,嘴角微微勾着,像一只自由的鸟儿高高落下。
——不就是死么?死也要死得痛快,至于那些不甘……也罢,算是一报抵一报,徐离延的情,算是还了。若有来世,也不欠他甚么了。
……
顾邺猛地背后撞上一块巨石,巨大的冲击让他的四肢百骸不由自主弹了一下,像一只被人摔在地板上的木偶,他仿佛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反而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他整个人就像被玩坏的木偶,全部的感官好像脱离了他的身体,头朝旁边歪着,咳出一滩血。
顾邺瞳孔涣散,失神地望着天空,却只能在茫茫雾霭之中看出一些天空的碎片,过了好一会儿,他身体的知觉渐渐回来了。脑子里嗡嗡嗡嗡响成一片,呼吸的时候胸腔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随后只觉五脏六腑烧灼成一片,他想蜷起自己的身体,却没有力气。
很难受,又动不了。顾邺轻叹口气。
顾邺听见山间清脆的鸟鸣声,高高低低混着山间的风,摇动的树,仿佛回到了幼时襁褓中的时候,院外树影斑驳,微风阵阵,母亲坐在一旁穿针走线,一下一下轻轻摇动着摇篮,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而摇篮里的他看着母亲,咧着嘴笑……
顾邺渐渐闭上了眼睛……
……
昏睡中的顾邺感觉到有什么落在他的脸上,身上,眼睫毛动了动。
顾邺睁开眼睛,雨点不断落在他身上,雨水晕开了他身下的那一滩血,变成淡淡的红色。
啊……下雨了——顾邺想。他微微张开唇,雨水便灌了进去,他喝了几口,缓解了饥渴。
顾邺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头和脚趾头,还好,都能感觉到。他再尝试着抬高双臂,右手重得和绑了几十斤铁块儿似的抬不高,一抬就钻心的疼,于是他靠着左手臂让自己坐起来,坐起来的那一刻,肺部像是被什么压了一下,他立马又咳出一口血。
嘴边的血迹很快就被大雨冲刷下去了,顾邺这才发现他躺着的地方正处于一个洞穴口。他咬咬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艰难地靠一只手和一双腿将自己挪到洞口,靠在石壁上,喘着粗气。
移动的时候只觉得胸口疼得紧,顾邺猜想可能是肋骨断了,伤到了肺部。
天地间一片苍茫,雾霭连绵。远处的山,近处的景,皆化成了这雨幕的背景,顾邺微微露出了笑意,自己,是活下来了。
山间的雨势来得急,去得也快,雨势慢慢地缓下来了,天幕也渐渐地拉下来了,夜间的山看起来深蓝、黑蓝渐次递增,虫鸣叫声响彻天地,不论是避世还是疗伤,此地皆宜——顾邺下了个定论。
顾邺简单又睡了一觉,身上的伤口太痛了,他只能逼迫自己坠入梦乡,以减轻疼痛感。
梦里漆黑一片,他身后一直有一只白色斑纹的猛虎追着他跑,他尽全力奔跑,一直跑一直跑,他觉得全身脱力双脚发软,可他不敢停,怕一停下就要入虎口,忽然脚下一空,他就掉进一处深渊,他尖叫一声……
顾邺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烧热。
洞穴之外是远山,红日如一枚咸鸭蛋黄冉冉升起,穿透云层,云雾在空中化成粒粒尘埃,震撼壮阔!顾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一种还存活着的欣喜。
……
与此同时,顺亲王府。
偌大的王府显得静谧空荡冷清,顾邺所住的偏院前站着几个护卫,面无表情,房间内烛火燃尽,正丝丝缕缕飘着烟,竟漏出一丝寂寥来。
徐离延坐在案桌后,只穿了一件里衣,敞着衣襟,腹部缠了一大圈,肩上披一件薄衫,面前的梨花木案桌上放了一银白一青两个面具。
顾邺出逃,太医随后立即赶到,给徐离延包扎完伤口的时候,他才发现,桌上放了一面青铜的面具,暗青色的花纹繁复缠绕,整个儿显得庄重却又柔和,面具的额角处刻了一个小小的“延”字,笔画手法有些稚嫩,想来是自己雕刻的。
这是……顾邺送给他的?徐离延想到此,蓦地心里一软,这是顾邺第一份送他的礼物。
可是徐离延心里太清楚,顾邺对他从来就没有爱,这么做,也许只是觉得好歹他也照顾了顾邺那么久的一点心意罢了。
徐离延告诫自己,该到此为止了,可一转眼,他的心里又跟百只猫挠似的,不知道顾邺跑了之后去哪儿了,会不会遭到什么危险?他穿的那么少,受风了可怎么好?是自己太心急了,明明说了不动顾邺的,如果忍忍就好了……心里这般这般那般那般的想了许多。
于是招来了暗卫,叫一小队人马去探顾邺的行踪,暗中保护他。也叫了一小队护卫去寻人。
可是没想到……
“王爷,那人嘴硬得很,仍没有招。”彦辉的声音打断了徐离延的思路。
彦辉的眼下有些疲倦。他受命于徐离延,去寻顾邺行踪,护他周全,可到头来还是让顾邺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一小队已经下崖底搜寻,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而抓回来的这个刺客竟如此硬气,审了一天一夜,仍是不肯招。
徐离延反复摩挲着那一个小字,声音有些冷淡:“腰牌呢?”
“没有。”彦辉答,这一小队训练有素,明显是暗卫装扮的杀手竟然没有任何能表明其所属的蛛丝马迹。
“带本王去瞧瞧。”徐离延微微垂眼,拉了拉衣裳,便向外走去。
王府地牢里。
一个男子上身裸着,被打得皮开肉绽,脸上淤青淤血,一只眼睛肿胀几乎睁不开,情况惨不忍睹。一个人手执沾了辣椒水的皮鞭还在审问,他愣是咬牙一声不吭。
徐离延示意停下,叫那人退下,自己则上前一步,箍住了那人的下巴,“告诉我是谁指使你们的?”
那人一声不吭,眼睛转向别处。
“告诉我!”徐离延手下使力。
那男子皱了皱眉,仍是不吭声,慢慢地转过来直视徐离延,忽然他的嘴角绽开一抹笑,混着伤痕累累的脸有了一股狰狞的气势,然后使劲一甩,咬住了徐离延的虎口,力道之大,简直要把他那块肉咬下来似的。
“王爷!”彦辉尖叫一声,冲上前去想把人打昏,在绑着刺客的柱子旁边忽然窜出一个人,速度比彦辉更快,寒光闪过,一剑便刺进了刺客的胸膛。
那人渐渐松开了口,嘴边噙着一抹狰狞的笑:“叫那人下了地府央阎王查了托梦告诉你吧……”瞳孔渐渐地涣散了,没了呼吸。
徐离延捂着虎口看向出剑的那人,眼神越来越冷,那人哐啷一声扔了剑,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