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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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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暮色时分,栖霞坊。
一位年轻的女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面前是一壶碧螺春,她伸出纤细的右手拿过一只海棠杯,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却并不喝,只是用掌握着,搭着杯沿的食指戴了一枚洁白的象牙戒指,整只手与戒指一般色泽,与青绿色的茶汤相互映衬,更是显得杯倒碧峰,纤手如玉,早春的气息瞬间浓厚起来。
窗外正下着淅沥的雨丝,一眼望过去便是万顷西湖,风微凉。堤上的新柳还有些瘦弱,细长的叶相互轻拂着,发出粗糙却悦耳的声音。然而,她此时却没有心思去欣赏这样美丽的景色,只是看着眼前的茶杯,用支着前额的左手轻按着太阳穴。
对面的客人还没有到,那个人,从来没有失约过。
她等得有些心急,面上却还是一贯的冷静自持。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回头,却是自己的属下。
“阁主,冷副楼主派人来传话说,今日突然有事,不能前来赴约了。“
不来了?是什么急事,却比跟我疏星阁谈判还重要?她心里暗自忖度,又用银针挑出一片茶叶,浅浅地抿着杯中的茶水。
疏星阁?
没错,这个女子便是疏星阁阁主,平日里行踪飘忽不定,关于她的神秘传闻也是纷纷扬扬,众口莫一。三天前,疏星阁亦平堂与缺月楼的人为了争夺水道的运输时间在钱湖门外大打出手,亦平堂二当家身受重伤,一众人为泄愤扣押了缺月楼的三名弟子,事态严重,她不得不亲自约了冷离墨到栖霞坊谈判。
她心中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便不动神色地掩了过去。
她偏过头看向窗外,雨还是绵绵地下,没有停的迹象。长堤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洛如看着他缓缓走来,眉眼渐渐清晰,原来,竟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一袭白衣,不是寂寥的惨白,而是接近玉色的深厚绵长,左手撑着一柄竹骨白绸伞,伞面绘了一枝墨色的梅花,在烟雨里像要晕染到伞外去,将整个人都包围。
她怔怔地看那个男子在长堤上走着,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动容。
“小姐,该回去了。”一件绯色的外衣披到她的肩上,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走过来低头说。
她猛然缓过神来,淡淡的内疚感涌上心头,自从十年前嘉问的突然离世,自己就再也没有过这样感觉了,父亲的失踪和母亲的离去让自己心里满含着悲伤和仇恨活了近十年。嘉问与自己青梅竹马,可是,方才的那个男子,她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只是一眼,怎么会?洛如急忙责备自己。想到父母,心中又是一阵悲痛。
“灵雪,告诉商昆把楼下的布防撤了,把我的琴取过来。”转身对身旁的丫鬟说道。
她仍是坐在那里,远山的黛色映着她的双眉。没有风,她的眼便和这朱漆窗外的西湖水一样没有波澜,只是方才桌上的银针已经深深地陷进她的大腿里。
白衣男子走到栖霞坊外,琴声从上方的窗中飘出,清脆激越,甚是动听。他笑,这样的琴声多年未闻,于是便收了伞,径直往楼上走去,店小二见了,忙过来拦住,道:“这位公子,今日楼上已被人包了场,闲人不得……”话没说完,发现老板招呼自己,连忙小跑过去。男子却并不理会这边情形,转头向楼上高声道:“姑娘这曲《浪淘沙》高亢激昂,大有坡公遗风,可惜不够豪迈豁达,似含有无限悲戚和唏嘘之感,只怕是不合先生原意。”楼上的琴声忽然有了片刻停顿,但又马上接上,并没有断。
“请公子上楼。”叫灵雪的丫头走下楼来。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嘴角挑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多谢姑娘。”便提着伞跟上去。
琴曲正弹至高潮部分,纤手弄乌木,铿铿作金声。那手背上隐隐有青色突起,被雪白的肌肤衬得格外鲜明,他忙错开眼,抬头便看见眼前妙龄女子紧皱的眉。
如西湖远山一样的眉,不是雨天,是青天白日里映着的,苍黑的一字眉,眉下是一双秀美的目,隐约透着坚定,眼神却是冷的,冷得有些无神。男子以赞许的目光凝视着她,心里一声长叹。
一曲毕,她起身,并不抬头,朝眼前人微微屈膝一拜,还未立起,突然腿一打颤,向花窗方向倒去。
“姑娘小心!”男子见状,忙伸手扶住,灵雪听到响动,也赶紧放下正在倒茶的手,奔过来,扶着她靠窗坐下。
她握着桌角,略平息了心神,方抬起头向那男子轻轻一笑,道:“小女子前日里不慎扭伤了脚,行动不便,还望公子见谅。方才公子一番话,让人醍醐灌顶,只是隔楼侧耳就能一语道破,想必是对琴艺颇有研究,不妨坐下来喝杯茶,也为小女子指点一二如何?”
“姑娘过谦了,指点不敢当。”说完便在对面落了座。
灵雪捧了茶,站在那男子的左侧,却不见他有反应,稍微一愣,只得开口道:“公子请用茶。”
男子连忙转头,伸出手接过茶杯,那双手却是枯瘦沧桑。
“不知姑娘是何方人氏?这春日里独自抚琴,情绪太深,只怕无法自拔,伤了身体。”男子端起杯子啜饮一口,“好茶!这雨前的碧螺春,茶色清雅,气若幽兰,倒与姑娘绝配。”
“哦?”她眉毛一挑,“原来,公子不仅琴艺高深,也是品茶的好手,真是让人好生佩服。”说罢,垂下眼,握起茶杯,对面的人看着她,真真是指若柔荑,纤长白皙,嘴唇似含了春天里掉落的第一片樱花瓣,美好得叫人要掉入一个雾气花香的梦里,可那双刚硬的一字眉和沉着坚毅的眼睛却为这张脸削了三分柔弱,平添一股英气,让人立刻从上一秒的梦中醒来。
“承蒙姑娘夸奖,在下真是惭愧。我姓苏,苏少言。今日能与姑娘结识,实乃苏某的荣幸。”白衣男子颔首应道。
“苏公子不必自谦。小女子杨洛如,家里经商,临安本地人,听公子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氏。”洛如喝一口茶,眼神看向苏少言。
苏少言捏着杯盖的手微微一滞,抬起头道:“杨姑娘好耳力,在下本是荆州人,父母早逝,现下暂寄住在好友家里,一同准备科举考试。”
洛如听得他家里的境况,自觉问得失礼,忙出口道:“实在抱歉,不知情况如此,还望苏公子见谅。”
苏少言只是温和一笑,“不碍事。”说罢转头看向窗外,此时雨水已过,远山苍酋,残阳的柔光漫进雕花的木窗,衬得他轮廓分明。“外面雨刚停,空气凉爽,不知在下能否有幸邀请杨姑娘泛舟西湖,再探讨琴艺呢?”
洛如望着他,心中升腾起一阵难以言明的情绪,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听到自己的声音:“那就多谢苏公子了。”
话刚出口,洛如后悔自己的冲动,但也只能向灵雪递了一个略显愧疚的眼神,让她执了琴,同苏少言一起,向着西湖岸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