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风》柏枫

1、从未见过的大姨婆

　　大姨婆是我外婆的大姐，我没见过，我母亲也没见过。在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我们一家在清凉的竹荫下悠闲地剥着玉米籽儿，透过竹叶的缝隙，窥见那一角天空仿佛是一块蓝水晶。外婆喃喃地说：“当年你大姨婆上山（下葬）那天，上午天空就像今天一样晴，只是等她上山时便落起了偏东雨。”于是，接下来在我们的追问下，她便回忆起了她的这个“永远年轻”的姐姐。

　　和所有的农村姑娘一样，大姨婆绣好了红花被子，鸳鸯枕，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忐忑，娇羞地坐上了简陋的红布花轿。出嫁之后，她和婆婆丈夫相处得好不好，外婆没说，我们也没问，只是第二年秋天她也像别人一样生了一个孩子，这个不幸的女婴，见天不到一个小时，便溺死在了奶奶提来的马桶里。而大姨婆呢？既然没有生下男孩儿，那还有什么权利坐月子，休息一天都已是浪费。所以第二天她就起床帮着翻晒谷子，看着成群的麻雀飞下来啄食谷粒，她也不去赶，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昨天那个呱呱啼哭的红嫩的小婴儿。娘家母亲估摸着女儿该为人母了，带来了母鸡和红鸡蛋，却见女儿正在坡上割猪草，亲家拉着一张长脸，收下了东西，径直出门了。

　　我苦命的大姨婆和她接下来的两个苦命的女儿都是相处不过一个小时，便阴阳两隔。婆婆说这不会生儿子的女人哪，和不会下蛋的鸡没有什么两样，横竖都是些浪费粮食的东西。鸡最后还可以做盘菜，这女人啊连这个用处都没有，所以这不生儿子的女人连鸡也不如。到了产下第三个女婴时，一直忍让仁慈宽宏大度的婆婆终于爆发了，和儿子将这“不生仔的老母猪”倒吊起来，据说倒了，就要转运了，就不会再老是生女娃儿了。为了不让她再总是白吃饭，婆婆叮嘱儿子：尽早延续香火。于是大姨婆很快就得了农村人所说的“月子痨”，魂归极乐。

　　没有报丧，也没有请人做道场，娘家人是两天后才得知消息赶来的，来时家里冷冷清清，只有看见大姨婆胡乱躺在一卷破席上。来的是父亲和弟弟，看了已开始腐臭的尸体，弟弟嚎啕大哭，父亲却铁青了脸不动声色，拉了儿子回家去。当晚连家召开了宗族会议，族长决定该是时候按乡规办事了。族长儿子连秀才连夜书写出告示：天理昭昭，黄天自有公道，此处有连姓女子冤魂哭求，众位家门亲戚讨还公理。大姨婆的至亲兄弟姐妹们，家族里的别房的男丁们手臂上系了白布，趁夜出发，拦在了大姨婆家附近赶百花的要道上，将告示竖在路边，来人则大喊数声冤枉，并诉说苦情。不到中午那小小的几间瓦房里就挤满了要讨回公道的连姓的人。

　　怎么讨回公道？有人说把婆婆和丈夫杀了陪葬，有人建议将他们打成残废，还有人说干脆将他们扭送公堂。族长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谢谢各位家门亲戚，我们连家一没权，二没势，三没钱，不打官司，四不是棒老二（土匪强盗的意思），不打打杀杀。我们的女娃儿死了，我们只是来送葬的。”现在有人死了，该办丧事吧？是的，我们就是来参加葬礼的。办丧事总要披麻，戴孝，端灵，磕头，烧纸钱的孝子吧？没有孝子，婆婆和丈夫来充当吧！办丧事要请客吃饭吧？那就赶紧准备酒席去啊。饭菜上齐了，各位亲朋好友请入座，各碗菜都要尝一尝。饭是苦的，菜是馊的，死了亲人的连家人心里是悲痛的，于是年轻人们是要掀桌子的，饭菜洒满一地，碗筷落在地上敲出金石一样清脆的声音，这是连家女儿的哭诉声。“孝子贤孙”还不快打扫卫生，重整酒席，更待如何！没有饭菜，没有碗筷，去买去借。如此反反复复一顿又一顿，接连吃了三天三夜才罢休。

　　最后上山（出殡），上午天空蓝蓝的，知了们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吼着，婆婆丈夫扶柩，跪哭，磕头，下棺。然后是请来的邻居们填土，这时太阳迅速隐去，豆大的雨点倾盆而至。

　　苍天，你也落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