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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走向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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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归途
一个人,可以无视今天,没有明天,但他总会看见昨天。没有昨天等于没有生命。
——史铁生
我们之间隔着空白,我俩
就只能是萍水相遇。
——保罗策兰
入文:
把干瘪的身体交给阳光。
阳光之下,
一切成为装饰。
他看见湿漉的树和鸟,面无表情地做起来,他并不打算再睡了,转而回味起昨晚做过的那个悠长的梦。
昨天,鸿一见到了老人的孙女。女孩大概是一位清秀的姑娘,个子高挑,大概留有短发。鸿一结果饭盒,在凳子上坐了,低头吃起来。女孩来的时候,鸿一正在修车,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站有人。即使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鸿一竟也没有任何反应。有很长久没人叫起过他的名字了,以至于他几乎要把它忘记了。
转过身的那一刻,鸿一像看到强光一样迅速地低下了头。这分明是那张圆的丰盈的脸,可又分明不是她,没有她的长长的辫也没有她的缄默。可是,为什么那浅浅的笑如此的熟悉?却为什么嘴角又无浅淡的痣?鸿一惴惴地吃着饭。女孩还算安静,偶尔会提一些古怪的问题,他不能听真切,埋头点起一支烟。
女孩看着面前,头发蓬乱,皮肤黝黑,面孔沉寂的鸿一。突然想到裂开的石头,她奇怪自己这样的想法。鸿一没有回答她任何的问题,像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然而她却没有丝毫的失落感。她感到鸿一身上有一种否定的热情,最冷漠处可能是最热烈处。她接过饭盒,与鸿一道了离别,转身离开。在转身的那一刻,她分明听到鸿一硬涩的道谢声。她突然眼中充满了泪水,为这硬涩的声音传出的挣扎更为那颗脆弱却故作坚强的心。她身体轻微一颤,却没有停止脚步。
女孩走后,带走了鸿一所有的想象,这不是晗矜。望着她慢慢离去的北影,他忽然意识到晗矜离他越来越远了。
阴沉的天空飘下了细雨,打湿了周围的一切。轻风化作了细雨,将这柔情也化成了四年。鸿一默默承受着雨滴的抚慰,他想要骑车,去寻找晗矜。他收拾起摊位,推过车子,却发现找不到骑行的方向,眼前的一切变得不再熟悉,他又一次被放逐了。
刘箫挂掉鸿一母亲的电话,长叹了一口气,浑身困乏极了。他已然记不清多少次的谎言与宽慰的安抚。每次接到鸿一母亲的电话,刘箫感到仿佛陷入黑洞之中,他竭尽全力地找来理由搪塞掉鸿一母亲的追问。有时,甚至他还会为谎言做提前的设计与内心的演练。一面是鸿一父母对儿子的牵挂,一面是鸿一对于爱情的追寻。刘箫找不到其他方式来调解,只能寻求谎言的协助,安抚关爱来呵护爱情。
想到鸿一,刘箫更有难言的哀伤。鸿一曾告诉他说,自己是他唯一的朋友,因为他们俩共同的经历时间最久。对于鸿一偏激的认识,刘箫劝导说,朋友不是以时间长久来衡量的。鸿一定定地望着他,轻微地摇头,眼里写满了哀伤。刘箫怅叹,眼前的鸿一是他远不能了解的。
他认识鸿一是在八年前。那时的鸿一,阳光,热爱运动,不爱学习却有好的成绩,人长的不算英俊女生缘却不错。他记不得他和鸿一是怎样成为朋友的,或许是年轻的心彼此美丽的期望,便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两年的时光很快过去了,进入大学之后两个人又自然分开了。就像生命中出现的其他朋友一样,总不能有长久的相守。有时候一旦分开,就再无相聚的可能。五六年的时间里,两人分居在不同的城市,过着各自圈住的生活。当鸿一告诉他,自己是他唯一的朋友的时候,刘箫甚至感到羞愧,为一种不平等的情感的依附而羞愧。鸿一仅仅是自己生活中少有的点缀,或许他根本上从不是自己生活的必需。可是,六年之后,鸿一站在刘箫的面前。刘箫感到自己生命中再不能抹去鸿一的存在,他的安乐强烈地抓攫着自己的内心。
鸿一去到素园也有个把月了,音讯全无。刘箫第一次懂得,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这句话,出了应付鸿一父母的追问之外,生活也不是一无是处。瑾萱终于答应他的约会了。
一整个上午,刘箫都在捯饬自己,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两个舍友见状调侃道:莫非又要去相亲?刘箫对于他们阴暗的心理不屑一顾,转而去他们的衣橱里取出衣服和发蜡。两位舍友早就习以为常了,相视一笑。刘箫抓起花,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他和瑾萱一起度过了一个传统的情人之间的下午。现实去看了一场电影,煽动得瑾萱泪眼朦胧;之后又来到附近的海边散步;晚些的时候在海边一家浪漫的餐馆吃了一顿不算便宜的烛光晚宴。看着瑾萱慢慢地踱上楼,刘箫突然有想抽烟的冲动,可是他立马又打消了念头,这是鸿一的庆祝方式不是他的。等他回到寝室,舍友见他满面红光的样子,失望地摇摇头各自继续着手头上的事情。刘箫见状,微微一笑,咳嗽一下提了提嗓子。两位舍友立马回转身,作出耐心听他讲解的样子。因为他们忌惮刘箫的歌声。对他们而言,刘箫依然出离了唱歌的常规定义,干嚎是他唱歌的唯一功底。舍友对他的唱功早有定评:若是母狼听见,一定打算终生不育。于是,刘箫微笑着把当天下午的二人经历娓娓道来。两位舍友哀求地看着他,他也全然不顾。晚上,刘箫生平第一次失眠,躺在床上微笑地望着黑色的一切,沉浸在白天的回忆中。他甚至一个人偷偷溜到操场上,跑起步来。夏夜海边的天空,不能见到多的星子,仅有的几颗却晃动得更加迷离,柔媚。刘箫跑累了便坐下来望着天上的星子,原来夜晚是如此的美妙。他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鸿一。他无从知道鸿一在素园的状况,但是希望将这份美丽的心情与他分享。于是他对着夜空高喊起来,之后放声大笑起来。
其实,对已瑾萱而言,并不讨厌刘箫。她之所以一直未答应刘箫的追求,是因为她觉得在一切还未有定数的时候,恋爱是没有基础和结果的。她很感动刘箫一直以来所做的,因为在自己的生命总还从未有哪个男生如此欣赏自己,也从未有男生坚持不懈地喜欢自己这么长久。刘箫会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爱人,人长得俊朗且不言,单是这份坚持的心,勇敢的举动以及细心的照顾就足以打动任何女孩的芳心。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处在挣扎之中。在她的人生哲学中,她深刻地理解到,人活着只能依靠自己。无论多么亲密的人都不能保证与自己时时相伴,无论是怎样的借口都不能掩饰掉人们在面对分离或者挫折时的无力改变。因此,瑾萱想,既然不能保证最后的携手一起,为什么又要起边自己牵手呢?她的想法是对的,甚至是不能反驳的。两年之中,面对刘箫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始终不能说服自己,知道她收到刘箫转交的鸿一的一封信。
瑾萱:
见信好!你独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寻找我的爱情的路上了。是因为刘箫的举动激励了我,我同样没有放弃的理由。一个男孩对于女孩真诚的追求和不计代价的好,不仅仅是人性的力量,更是爱情的驱使啊!
我没有刘箫做得多,也没有他的勇气和执着。我暗恋了那个女孩四年,却只能是几封信的问候,甚至在离别的时候我都没有胆量与她道别。我选择了逃离,来到了青城。在青城,我常常来到海边,望着大海,眼里却全是她的影像。
有时候,我看到刘箫觉得他很辛苦,他比之前的欢笑少多了。爱情本该是带来欢乐的,缘何却如此?可是,他的执着执着是美丽的。
我明白的你的理智与坚守,但我不相信你面对刘箫如此真诚的行为可以无动于衷。有的人寻找爱情像是在沙滩上捡贝壳,总期待下一颗更加美丽。其实,可以断定的是,最后一刻肯定不最漂亮的。遵从内心,有时候需要勇气和宽谅。给自己一个机会,给对方一个机会,也便是给予爱情一个机会。,美丽的花当开在美丽的年纪。你可否想过美丽的花开在寂寞的崖,该是多么令人惋惜与伤感?一个人有多少青春可以用来追求一个女孩?一个人又有多少青春呢?
鸿一
**年**月**日
天空飘起细雨,夹杂着求的意韵的雨像是隔了年的回忆,围起的葱茏的氤氲敲打着鸿一深埋起的伤痛。眼前的世界充满了细雨,隔断了他所有的知觉,原来的熟悉,在这一刻变得不堪一击。鸿一扶着车把站在雨中,他想要找回记忆的附着点。他张望着,雨丝细而稠密,只能看到朦胧的远的世界。
一辆车子疾驰而过,划破了眼前沉寂的画面。鸿一突然忆起了他在素园经历的一切,想起了老人、老者、女孩以及车摊。于是,他来到熟悉的拐角处,冒雨架起了摊位。雨一连下了数天,鸿一照旧每天出摊。老人原以为雨天鸿一不会出摊的。一次,他和孙女买菜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雨中幽然坐着的鸿一,他显然不在乎有没有人来修车。等他们走近了,鸿一甚至都没注意到,视线隔过他们望向远方。看到面前的鸿一,头发贴着脸庞,衣服贴紧身体,雨中显得越发瘦了。女孩忍不住心中的酸涩,声音颤抖地唤起鸿一的名字,眼中却早已噙了泪水。鸿一面部出现了片刻的痉挛,方才把视线移到他们身上。看到鸿一这幅情景,老人心疼地邀请他到自己家里。望着女孩殷切的目光,鸿一却慢慢摇头。这一刻,女孩眼中写满了凄哀。老人多少知道鸿一的脾性也不强求,与他攀谈了一会,便和孙女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女孩在鸿一身后默默地放了一把伞。
2路汽车出现在鸿一面前,一位中年女子头发挡住了面部,靠在车窗的玻璃上。鸿一想象着它从淮清公园开来,驶向苏苑小区。他甚至熟悉沿途的各站,以及走某一站客人会很少,于是每一个人都会有座位。之前,他会跟定一辆公交车,或行或停,从始发到终点,只为盼望着晗矜的突然出现,却每一次无一例外地失望而归。
下雨天里,鸿一仍旧上午出摊,下午按时收摊。等收摊回来,他仍旧能遇见那位老者,他依旧穿一袭白色的西装。因为下雨,老者举了一把透明的雨伞。看到鸿一回来,有时会望向他,却转而又浸在自己的沉默里了。鸿一望向这形容枯瘦的老者,伞盖下显得更加瘦弱与孤独。白色的衣服出现在公园里,像是白色的光激醒了浓稠的梦。在鸿一看来这总是凄凉而怪异的装扮,公园的人们却没有丝毫的诧异。他们像是合谋起来,守护着众所周知的秘密,独有鸿一不知,但他能够感到。他安心地期待着秘密被翻开的时候。下雨天里,天黑得比平时酷爱。老者却依旧在特定的时候回去,空落的公园里之剩他们两个,景物黯淡下来,白衣便更显凄惋与诡异了。每天晚上,鸿一望着白色的影缓慢地移动,却总会想到自己童年时欢蹦着回家时的情景。他设想到有一天终不会再看到这熟悉的影,像之前的过往一样,他该多么失落。想着,想着,眼角划过一滴清泪。他慌忙拭掉,为这泪水慌张,也为此刻的情景慌张。
秋天的晚风吹过鸿一的发角,却总也带不来睡意。多半时候,他会在亭子里干坐一夜,第二天却照旧出摊。睡眠对他而言,变得不在必要。有时实在困极了,坐在凳子上便会睡去,却总会在梦中惊醒。他环顾一下四周,与他睡着之前几无差别,竟微笑起来,满意地突出青色的烟雾。
阴雨天过去,街上的气氛热闹了不少。在下雨天里,街上的行人原也不少许多,只是人们放慢了脚步,有些不急于处理的事情也暂且搁置下来。然而,天气晴朗起来,人们发现比先前更加热燥难耐,于是先前搁置下来的事情便搁置到下一个雨天再处理。下一个雨天并不远,这是多年的经验。人们的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经验,并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年长的自然掌握多的经验,他们走过的路过,当然也有弯路,吸取的经验自然便多。有时候,经验被传达出来,会让自身变得轻浮,而后何总的人总能守住自己的秘密和经验,像是老者,像是老人。
平时,鸿一与老人交谈并不多。两个人本来话就不多,即使交谈也不外乎修车的技巧或是素园的人情风貌。老人戒烟许多年了,有时却也结果鸿一递过来的烟,慢慢吸起来。阴雨天后的第一个晴天,老人与鸿一一起出摊。鸿一递上一支烟,老人微笑着接过来,坐在凳子上并没有吸却对鸿一讲起了自己的一生。
老人原本也不是素园人,年轻时因为工作的关系才来到素园扎下了根。他还有一个兄弟,在战争年代失踪了,他搜寻过一段时间,最后却不了了之。老人说起自己的故事时,并不看鸿一。他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是鸿一从未见过的投入状态。老人的一生波澜不惊,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生。他远离故土却也能生活自如,像众多背井离乡的人一样。他对生活要求并不多,墨守着属于与自己的天地,不逃避也不逾越。他同样爱过,恨过,愤怒过。而这一切对老人言,变得不再重要,过去的岁月也无须再牵挂。待他停下来,鸿一突然问起:“你孙女是不是喜欢我……”
老人茫然地望着鸿一,思绪还未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接而露出歉意的微笑:“或许吧,事实上我无从知晓。她倒是经常提到你,还问我些关于你的问题,但我很少能答复她。”
鸿一专注地望着啊咯人,突然说:“不对,她是喜欢我的秘密。”
老人夹着烟卷的手停在半空中,眼中出现了霎那的愤恨,却转而归于平静。鸿一望着老人,嘴角挂起了极淡的微笑,转而说道:“你知道那边的胜利公园吗?在那里总能遇到一位白衣老者。他每天在特定的时间来到公园,又会准时离开公园。”
老人向公园的方向望了一眼,把最后一口烟抽完,对鸿一讲了一个凄惋而悲壮的故事。
老者是大学里的教授。在他年轻的时候是品学兼优而又风流倜傥的人才,大学的时候,他结识了以为女孩,女孩温柔善良且才华出众。很快他们便坠入爱河。在外人看来,他们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相约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他们如愿以偿地等到了那一天。这一点高朋满座,老者在酒店起祈盼新娘从娘家赶过来,却长久未能等到。那个年代,没有电话,也无从得到消息。于是新浪着一身被色西装沿路找寻。走到那所公园的时候,看到围着许多人。他慌忙地跑过去,发现他的新娘正躺在血泊里,白色的婚纱以及鲜花也都着满了鲜红的血,而旁边的车子早已被撞的不成样子。他抱起新娘,却长久地沉默,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而之后的五十年,他就一直出现在那条路边的公园里。
“我想你当时也在那群人中间吧?”鸿一问道。
“是的。我从厂里下班往家走,正好撞见。”老人沉沉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后来,我下班经过那条路时,总能见到他。我退休之后,不再走那条路了,听说他仍旧会出现在公园里。”
鸿一又点起烟,静静地望着公园的方向,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他猜想这会是他后来的影子(?)。想到老者清瘦的背影,鸿一不免心痛。然而,老者以一种决绝的方式,传达着自己的爱,证明了存在的意义。相比老者,鸿一幸运的是,晗矜就在这一方天地完好地生活着。他相信只要他坚持找下去,有一天总能找到晗矜。老者用时间和记忆在世界的一角演绎着生命的存在,而鸿一同样在追寻着这样的意义。他听到老者的故事,感觉无比亲切,像是听着自己的故事,他与老者产生了一种找不到根据的信任。
收摊前,老人的孙女来接老人回去,顺便带给鸿一一包烟,他平时抽的那种。她无多言语,和老人默默回去了。鸿一点起烟,望着爷孙二人,却抽出了另一种味道。
待他回到公园,老者仍旧端坐在公园的一角。天气晴好,虽已日近西山,倾斜的阳光仍留有余热,打在身上温暖的舒心。老者沐在夕阳下,静静的,像是沐在阳光下的雕塑。鸿一望着他,公园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这周遭轻浮的一切变浅变淡,却映出老者的真实与亘古。他突然有种想接近老者的冲动,身体却并未挪动。
在老者离开的一棵,转身望向了鸿一。鸿一也下意识地向他瞥过一眼。模糊之中,鸿一发现了一张极熟悉的脸,安详平静。街灯划过天边最后一抹云,是对于离别的最后一丝挽留。鸿一眼中却溢满了泪水。他来到素园也已经几个月了,从夏天都秋天。此时,他倍感疲劳,几天来没有喝过一次眼,今晚他需要休息,一次真正的睡眠。然而,像他原先睡着一样,总有梦的侵入。在一个海拔很高的村子,他走出了木屋。漫天繁星嵌在青黑色的天幕上,他们晃着眼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想象摘取一颗,像是小时候捉取萤火虫一样,送给身边的她。当他回头时,却看到白衣女孩慢慢飞走,慢慢消失在藏青色的天幕下。鸿一猛然睁开眼,却只能看到帐篷的顶,在灯火的映照下,笼了死气沉沉的红色。他确实到过一个海拔极高的村子,那里能见到最繁密的星星。他睁开眼感觉酸涩难耐,闭上眼却感觉沉重不堪。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不一会儿,他又沉入那副景象中,却不再有白衣女子的踪影。
一连数天,老者临走时总会望向鸿一,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一天,天早已黑透了,街灯昏恹地亮着,老人仍旧未离开。出于好奇和担心,鸿一故作自然地向老者走来。老者就在鸿一面前,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感到这并不真切,像是在梦中又像是在陌生之地。
他来到老者的身边后,轻声地说:“你怎么还不回去呢?”顺手将烟掐灭。
老者转过身,安然地端详了鸿一一会儿,声音颤抖地说道:“就在今天……一个晴朗的傍晚……”
老者依旧明澈的眼睛里闪现起了浑浊的泪。五十年前的今天,鸿一远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但是从老者的眼睛肿他似乎看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个下午的血雨腥风的踪迹,和老人五十年来的守望。他找不到任何的词语,支吾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老者木然地看着鸿一,想要试图站起来,然而并没有,只是挪动了一下,换了一下姿势,仍旧重复着那句话:“就在今天……一个晴朗的傍晚……”
“我知道,我知道……”鸿一也重复着回答他。事实上他并不是要回答老者,他很可能是在对自己说,然而他接着说道:“可是,那已经是五十年前了……”
“就在今天……一个晴朗的傍晚……”
他们沉默良久。老者挣扎好几次想要站起来,却不能。鸿一上前扶起老者。他是那样瘦,鸿一感觉到这简直像小时候捡过的干枯树枝一样。老者并未拒绝。鸿一大体知道老者家的方向。他扶着老者慢慢地走着,老者的拐杖敲打着坚硬的地面,像是钟表的嘀嗒的声音。鸿一不知道为何如此联想,或是他感觉到时钟的节奏会是老者拐杖的敲打地面的节奏。鸿一搀着老者走在隐晦的街上。他感觉不到他与老者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或触手可及,他甚至觉得这不再是老者而是自己的暮年。他们走过了几条街,转过了几个路口,在一幢灰色的老房子前停下来。老宅是附近的唯一一所房子,周围中满了鸿一并不知晓的南方的树,还有竹。远处则是新盖的楼房,闪着城市的光。房子的一边有一条小河,与房子之间砌有一条石路,石缝见长满了杂草。灯光很若,鸿一只能借助宅子大门前挂的两个红色的灯笼发出的光才能些微地辨别一些。他打量着这所老宅,猜想它一定是灰墙白瓦,而白色的墙面上回有斑驳的墙皮坍落的痕迹。
鸿一在门前驻足,而老者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径直地推开门进去了。投过门缝,鸿一只能看到老者白色的影。大门未关,鸿一走向前,乡里探了一眼,只能望见是暗红色的柱子。他轻轻地闭上大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退回石阶下面,顺手点上一根烟,抽起来。他不能相见房子里会是怎么样的情形,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房子里所有的物什会是五十年前的样子。
抽完烟,刚要转身离开,却突然想起一件事。鸿一走到大门前,掏出一张纸条,夹到了门缝中。在确定老者能看到之后,才转身回到了公园。纸条是先前写的,有好几次,鸿一想要当面交给老者,却都退却了。纸条写的是:
假如有一天,你不能再见到我,情帮忙联系一下这个人——刘箫。***********
在这之前,鸿一似乎遇见了自己的结局。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判断梦与现实。在清醒的时候,他明白自己的理智在一点点丧失。几个月以来,他对于找到晗矜不再抱有希望,但他却没有能力放弃。他的记忆里也在衰退,每天的生活无非是在重复,太过单调以至于无从记忆。然而,生活的愚弄和奇迹是并存的。就在他无望的一刻,他却迎来了最重要的一个希望。
第二天,鸿一骑车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打量着原本熟悉却不甚熟悉的街景。他忽然在一所中学的门前停了下来。这当然是他之前走过的一所学校,素园再没有他没到过的地方。他慢慢移到校门口一边的表彰栏处,干净的玻璃下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吸引了他。
那一刻,照片女子的青色却熟悉的笑摄住了他的心魂。阳光打在玻璃上,刺眼、辛辣、鸿一眯起眼,当他看到熟悉的两个字时,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这正是他找寻了千百次的爱人啊!那时候的她,虽青涩不少,长长的辫子却是鸿一永远不会忘怀的。他把车子甩在一边,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双手蒙面啜泣起来。门口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小贩,见到鸿一这番模样,这止住了叫卖声,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他来。
情绪缓和一些后,鸿一抽出一支烟,颤抖着点起来,嘴角露出了浅浅的笑。在照片的下方有晗矜的主旨,而且鸿一同样知道那里,离他住的公园并不远,他望着路边的石头出神,好像看到它们在动,在跳跃。他掐灭烟头,骑车来到了老人的修车点。
无疑这对于鸿一而言是一个奇迹,此时他无法判断它的真实性,像其他的人们一样。他变成了一只蚂蚁,小心地走回到自己原来的路上,方能慢慢逼近事情真实的一面。他只有回到几个月来生活的唯一真实的地方,才能体会到奇迹与他慢慢靠拢,真实的感觉才一点点体会到。所以他不得不回到修车点。
老人正在抽烟,车摊也没有铺开。看到鸿一回来,老人露出苦涩与甜蜜并致的微笑,说道:“你大概要离开了吧?”
鸿一看着老人手里的烟卷,疑惑地不能说一句话。
“几个月来,你第一次没有按时出摊。于是,我猜想你可能要离开了。”老人看了一下手中的烟,用一种寻求理解的目光望着鸿一。
“我知道她了。”
“哦。那今天不用出摊,到家里坐坐吧。”
鸿一机械地点了一下头。
老人的家离摊点也不远,隔过几排数几排房便是了。老人住的是供电局老职工的宿舍楼。不高的楼房掩在树木之间,安静清幽。
鸿一随老人进了房子,是一所上下两层的复式楼。他虽然之前从未进过城里人的家中,但在书中也读过不少,所以也谈不上拘谨。他捡定了一个位子,方才慢慢地打量起房子。
进门是一个宽敞的客厅,有沙发和茶几,并一些必要的装饰。在沙发的后面是名人的字画,当然是山水画风。在客厅的角落有一具根雕,做工精致细腻。在进门的右手边是厨房,里面传来谈话声和气体的滋滋声。左手边,是卧室和书房。在它们之间有铺有地毯的木质楼梯,通向二层,上面的情形不能看到。
厨房里传来老人老伴慈祥的问候声,鸿一礼貌地答了一句。老人的孙女笑吟吟地从书房里走出来,系着黄色花格围裙走到鸿一面前,甜甜地望着他。接着背过身,做了个手势,鸿一苦笑了一下,帮她松开围裙。老人微笑了一下,进到厨房里帮忙了。女孩去到壁橱里取出一盒烟,递到鸿一手里,是他一直抽得牌子。鸿一半推半就地接过来,并不去看女孩。鸿一很像点一支,但烟盒我在手里并没用动。他欠了欠身,试探性地望了望女孩。女孩会意一笑,告诉他可以抽烟,而且最近爷爷也在抽。于是鸿一抽出一支,淡淡地抽起来。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抚住这柔软的烟气,分外的安详。
女孩优雅地叠腿坐在鸿一对面沙发上,捋了一下头发,微笑地看着鸿一。等他第一根烟抽完的时候,与他攀谈起来。仍如先前,女孩提问他回答。女孩没有问题的时候,微笑地看着鸿一。鸿一又点起一支烟,这次他抽得更慢了,像是完全为了打发时间。
不多时,老人和老伴端着饭菜从厨房里走出来,老人的孙女慌忙起身去帮忙。鸿一也慌忙立了神,却没有动。不一会儿,桌子上便摆满了饭菜。老人去到壁橱里取出一瓶酒。桌子是简约方正的,刚好死人坐。老人居主位,老伴相对,鸿一和老人的孙女分列两侧。老人取来两个杯子,给自己和鸿一倒上酒。鸿一静静地看着这白色的液体从瓶中滑入杯中,突然惆怅起来,并为这惆怅没有缘由很是苦恼(这是一种诗人的惆怅,并非真的无缘由。而他看到这缓流的液体,想到了流水,接而想到了时间和女孩。他们同样是无情物。)。他们互相客套了一番,便端起了酒杯。鸿一看到老人一饮而尽,于是也干了。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就的滋味,只有腹中升腾起的温辣的感觉。一家人都给鸿一夹菜。鸿一一边推辞一边想到,这是一种家人的温暖,却可以拒外人于千里之外。有时候,太过亲密的家人的举动,对于客人而言会是以后总怊怅的因由。一瓶酒喝罄了,却没有尝出酒的味道;一顿饭下来,却也不记得谈过什么。饭后,老人沏了茶,鸿一陪着喝过一会儿,太过清淡。鸿一告诉老人,他明天便不再出摊,老人表示理解并去除一个月的工钱交到鸿一手上。没过多久,鸿一便起身告辞了。老人让其孙女送他。
鸿一辞谢了老人一家,便和他孙女下楼了。
他与女孩并未交谈,女孩也并未再追问任何问题。他们来到楼下,鸿一便去取车了。女孩站在一边,默默看着鸿一操作着一切。她忧伤地想到,她完全不了解面前这个人,不知道他是从哪来,要到什么地方去。她看到他自行车上的装备猜想,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并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她甚至想到,那地方远得永远到达不了,以至于他竟不会做长久的停留。鸿一的背有轻微的驼,但身体却很强壮。只是在这坚强的外表下,她总感觉鸿一的某个地方很脆弱。她看到他抽烟的样子,为他的样子而陶醉。他是那样的地沉浸在自身中,这吐出来的烟雾似乎便能隔绝他与这个世界的一切。但她始终不能明白他那忧郁的眼神中承载着什么。他当然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那又是什么让他这样不会顾忌到自己的身体?
鸿一走到她面前,与她告辞。他第一次注视着她的眼睛,但很快又移开了。待他骑上车,女孩问他还会回来吗?鸿一并未回答,头也不回,消失在拐角处。他无法面对这个问题,他从未走过回头路。他知道自己不会回来了,但是他无法面对那双眼睛。他知道,无论自己做肯定的回答还是否定的回答都会是一种伤害,他承担不起这种伤害。
鸿一骑车迷迷糊糊地回到公园,老者依旧坐在公园的固定角落,注意到鸿一回来,投来静默的一瞥。鸿一忽然想起纸条的事情,知道老者已经看到了。望着周遭的一切,鸿一迷惑而又惊恐,酒劲上来,什么也不再记得清楚。这时,他眼中现出一双眼睛,目光平静而安详,却带有深深的忧伤。从遇见她们的那一刻,鸿一就预感到她会因追寻她们而耗尽一生。正是因为这样的相遇,才注定了鸿一的漂泊。他希望能够抓住这样的相遇,能够开出什么美丽的花。他知道,自己没有明天,甚至没有今天,唯有的是昨天。在脱的一次相遇,却注定了今天和明天的找寻和痛苦。他像一位诗人一样沉陷在这没有结局的轮回的思索中。有的人会感怀某一次相遇,有这样心境的人是幸运的。而他却做不到,他写不出关于相遇的赞歌。
他胡思乱想了一夜,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才睡过一会儿。
鸿一收拾行装,来到一片别墅区。每幢房子二层高,有大大的窗和厚实的墙,独立成院,种满花草和树木。他骑车转遍了每一幢房子,在确定属于晗矜的那一所面前停下来,正好靠近一条马路。他来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把车停好,席地坐下来,点起烟。他之前来过这个地方,只是望过一眼便离开了。时间还早,路上行人很少,偶尔会有遛狗或晨跑的人从面前经过。一天下来,进出也不过数人,而面前守望的房子也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静。
像先前一样,他傍晚会回到公园,坐上一段时间,在原先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等老者离开了,他又回到房子面前。这时候,跟没有人出入了,路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之留下街灯不太亮的光。鸿一会在房子前守一夜,天气太过凉了才支起帐篷。
十数天下来,他看到出入房子的男人和女人,大约四十几岁的样子,他想这应该是晗矜的父亲和母亲。他还注意前的邮箱,十数天来每天上午都有人来送报,男人出来取报纸的时候,也会注意到鸿一,男人戴一副眼镜,鬓角斑白,多半时候穿土黄色休闲衣。
十数天来,他还发现二楼向阳的房间总是黑着,却从未发现晗矜的片影。之前,他猪呢比了千言万语,要当面对晗矜讲。但是他并未想过,若是见不到她,他该怎么做。这数天里,鸿一一直在这里守候。并不记得多少天已经过去了,他更不知道他将会再等多久。然而,在某一天,十数天以后的某一天,他感到自己终于等到祈盼的结果了。
那是阴郁的一天,燥热,而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才稍有凉意。鸿一原本刚才公园回来,正要向口袋里掏烟,从路口的一端走来一位穿白色上衣和藏青色牛仔裤的女子。而且他注意到一条油量的大辫子,随着她优雅的步伐在身后有节奏地晃动着。他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是鸿一分明觉得这就是晗矜,那种绝无仅有的安详平静的气质,是别人难以复制的。
这一刻再没有光,在没有其他的光。
他冲向前去,高呼出晗矜的名字。女子顿时一惊,为眼前这位形容消瘦,满身邋遢,而且眼神有些迷离的男子所震慑,几分钟的时间呆立着挪不动脚步。鸿一站在她面前,眼光闪烁着久违的光芒,双手举在半空中,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哽咽地出不了任何声音。待他平静下来,他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位女子并未有油量的大辫子,嘴角也未有浅浅的痣。他恍然醒悟,这不是晗矜……
随着一声尖利的叫声和夺路奔逃的高跟鞋撞击地面产生的清脆响声,鸿一重重地摔倒在青色的石面上。
等他醒来,周围早圈起了一群人。私语声像是秋风扫过落叶的声音。鸿一不能听清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们声音太小了。他挣扎着做起来,费力地想要听清他们谈论的内容。现在好像是下午的样子,但是他不能确定。阳光照在了别的地方,在他不能看到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记得真及时在黑暗下晕倒的,而现在分明是白天了。他感到饿了,一种不熟悉的感觉。他看到人们躁动起来,嘴唇不断地开合着,然而她仍旧听不清他们谈论什么,但却分明有声音。他环顾四周,发现身旁有一辆漂亮的山地车,后座上有战功等骑行的装备。它离自己那样近,好像不属于周围任何人。他太饿了,想要先找到食物。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在卖出第一步时,有重重地跌倒了。周围的吵闹声更大了,鸿一始终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这时有人递给他一些吃的,留有余温。鸿一接过来,不顾周围人们的注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会儿又有人递过来水。人们看他如此模样,大约知道他或许太饿了,吵闹声小了许多。鸿一没有注意,他也不再关心他们说话的大小以及说得什么,专心致志地吃着食物。这时,从人群的一边进来一个记者模样的人,瘦高个,戴一深度眼睛。他优雅地打着手势,说着抱歉,现出一副厌恶的神情却有不得不挤开人群才钻到圈子的里面。他先是采访了围观的一位群众,之于是关于什么的,鸿一不关心。只是在那个人钻进来的时候 ,他才瞥了那人一眼,转而又自顾自地吃东西了。在采访完那位群众之后,记者模样的人试着迈到鸿一身边,并未着急采访他。而是看着鸿一不算优雅的吃相,略微扶了扶眼镜,转而打量起鸿一身边的自行车来。他在等鸿一吃完,然而并不用着急,因为他粗略地计算出鸿一吃完手中的东西不会用到五分钟。或许在第四分钟的时候,记者模样的人想,鸿一吃完了手中的食物并把一瓶水喝得干干净净。鸿一表示了感谢,并没有对准任何一人。于是,记着模样的人先前迈了半步,半步足够了,他如实想。
他再一次扶了扶眼镜,并微微地欠下身,将话筒对着自己油腻的嘴(他或许刚吃完早饭),问道:“你是谁?你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鸿一听清了,因为周围的人们变得鸦雀无声了,而话筒的声音有很大,像汽车的鸣笛声。他抬头望向那个记者模样的人,慢吞吞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发生了什么呢?”
记者模样的人,用力地扶了一下眼镜——若你仔细注意的话,他原本小的眼睛在试图睁得足够大——加重了与其问道:“那你是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骑车——”鸿一很快地答道。
“那你旁边的车子是你的喽?”记者模样的人同样很快地问道。
“我不知道,感觉眼熟。”鸿一疑惑地看了一下身边的自行车,转而又望向这个瘦高的记者模样的人。
“那你到素园来做什么呢?”
鸿一用手抹了一下嘴角,抱歉地看了一下记者模样的人,沉思了片刻,答道:“我记得我是来找一个女子的。”
记者模样的人原本还想问他一些问题,可是这是人群又吵闹起来了。他看了一下鸿一,鸿一转而拍打起他身上留下的食物碎屑,对于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于是,记着模样的人抽身离开了。周围的人,也慢慢的散开了。多年以后,鸿一一直不知道,多年前有份报纸有关于他那天的报道。他更不会知道,这份报纸在之后对他生活产生了怎样重大的改变。太阳挂上了指头照到了鸿一。鸿一感觉温暖了许多,抬头望了望着刺眼的光。原先人们围着他,他看不到周围的一切。原来他正处在一所房子对面的马路边上。路上的行人和车子并不多,除了偶尔会有人望向他之外,人们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存在。有小孩随大人路过,总是盯着他看,即使从他面前走过了,仍旧会扭过头来看着鸿一。这一切鸿一读没有注意。他始终盯着眼前这辆自行车,在努力地回忆着。他虽然不能确定它为自己所有,但是感觉很熟悉。于是,他站起来,双手扶在车把上,跨上自行车骑了起来。在骑上的那一刻,他确信自行车就是属于自己的,因为那种骑行的感觉她仍旧记得起。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骑向哪里,他甚至不认识路。然而他竟在一个公园处停下来。他推车进到公园的亭子里。公园有人朝他点头,他疑惑着,生硬地点了点头。他来到亭子里坐下,看到不远处有一位身着白色西服的老者一直注视着自己。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所剩无几的烟盒,抽出一根点了起来。鸿一看着老者,从他的举动中,感觉老者与他相识。他拼命回忆着。他盯着老者看了良久,烟也抽完了,才模糊地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他看到一幅模糊的画面:再失掉任何颜色的背景下,以为拄着拐杖的白衣老者向他走来,但是,鸿一不能分辨出老者的模样,却发现老者向他走来的时候,原本苍青色的头发慢慢全白了,然而,老者虽然踽踽行着,却未与他靠近丝毫。鸿一望着周围的一切,陌生却不讨厌,他根本无法知道自己在哪。他还是通过记者模样的人才知道这是一个叫素园的地方,然而他认为这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
仅有的几根烟被他抽完了,他有掏了掏自己另外的口袋,发现了数量不少的钱,他疑惑地抽出一张,起身到路边的烟点买了盒烟。售货员冲他点头微笑。鸿一木然地看了她几秒钟,礼貌地接过烟盒零钱,并道谢了。他又回到他刚才的位子上,白衣老者仍旧坐在原来的地方,他回来的时候,老者又向他望了一眼。鸿一礼貌地点了点头。
鸿一望着身边的车子,记不得从何而来,又要到何处去。自己一副脏兮的样子,甚至还有些沧桑。他当然想不到“沧桑”这个词,但也不能找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了。他吸了一口烟,有看了看捏在手中的烟蒂,他又是在什么时候抽烟的呢?他看到公园中玩耍的小孩,欢乐地笑着,而大人们脸上溢满了富足的表情。这都让鸿一疑惑不解,确切地说是找不到形容词。他感觉头痛得厉害,然而这不能阻止他想要弄明白这一切。他抬头望向天空,天气好几了。虽有几分凉意,但不至承受不了。一群白色的鸟从空中滑过。它们飞得如此之慢,他甚至担心它们几乎要掉下来。他转而望向路边,车子行得缓慢,它们升腾起的尾气甚至都来不及摆脱车子。鸿一又看向身边玩耍的孩子们,欢跳的样子也慢下来,像是他童年的画面在他大脑中的闪现的样子。而就在他看到白衣老者缓缓地向他走来的那一刻,他终于撑不住了,身体往后仰,重重地倒下去……
他睁开眼发现,深度眼镜下一张清瘦而周正的脸正望着他。他把目光移开:白色的床,白色的柜,白色的墙以及白衣的人。望着他的那人,告诉他:“鸿一,我是刘箫啊!你在医院里,你安全了!”他望着刘箫,显然记不起面前这个人,一股暖流却袭来,特别是“安全”两个字,美妙的两个字。窗外照进的阳光洒在床头的植物上,面前的世界远离了先前的阴郁,呈现一派净白的祥和。
原来,在鸿一再次晕倒之前,刘箫就赶到了素园。鸿一不知道,上一次的昏迷已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老者没有看到他,于是依照先前鸿一给他的联系方式找到了刘箫(此处还需要慎重的考虑,以为与表达的意思可能有出入,之后需要在好好想想)。当刘箫接到电话时,对方传来老者的声音,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他。他依照老者告诉他的地址,来到公园,正好发现昏迷的鸿一。一群人围住了鸿一,刘箫抢步进去,发现昏迷的鸿一,形容枯槁。当他背起鸿一,准备往医院去的时候,他注意到在公园的一觉,有一位穿白衣拄着拐杖的老者望向这边。刘箫觉得老者颇熟悉,似曾相见,却终不能忆起来。老者望着面前的一幕,忽然一笑,转身往回走了。消瘦的背影固执地往前挪动着,好像抛弃了这一切,并这昏黄的阳光。
五十年来的第一次提前转身。
鸿一的自行车交由一位围观的老人保管了。老人说,他认识鸿一,因为之前他一直在自己那帮忙修自行车,所以他认识那辆车。
去到医院后,鸿一一直昏迷不醒。做过一系列的检查后,医生断定鸿一是精神严重分裂并可能有选择性失忆。若恢复好的话,日常生活与常人无异,但可能会留有后遗症,也不能再受大的刺激。看着静静躺着的鸿一,刘箫始终难以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鸿一脸面清瘦,眼睛深陷,披散着的头发几乎盖住了额头的一半。在青城的时候,鸿一对他说过,他想要毁灭自己,否则迟早一天会身不由己的被毁灭掉。刘箫以为是鸿一的无心之言……看着面前熟悉的老友,想象着他这几个月来的草鱼和生活的艰苦。刘箫幻想等他醒来会像正常人一样,能偶少掉许多的烦恼和痛苦。这样悲痛的结局希望不会是一个悲伤的结束。
他原本打算通知鸿一的父母,然而又担心老人太过悲痛,路途又遥远不方便。他打算等鸿一清醒之后,先回到青城,那里有一家医院精神科在全国领先,而且还有精神疗养院和美丽的大海,鸿一喜欢大海。等他安排妥当,再通知鸿一的父母。
几天前,刘箫来到他发现鸿一的那个公园。他要找到老人,把鸿一的自行车先行寄回去。他虽然不能确信老人是否会出现在公园,但仍旧愿意走一遭。在远处,他便望到老人正陪小孩子聊天,而旁边就停着鸿一的车子。他忽然意识到,老人几天来或许一直在等他。老人家穿黑色夹克,头发苍白,脸面黝黑健康,看到刘箫,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招呼刘箫到跟前,递给刘箫一根烟。刘箫辞谢,说着自己不抽烟便坐在了老人旁边。老人好像早就预见了刘箫会来一样,没有着急询问他,而是默默地点起了烟,偶尔逗一下身边玩耍的孩子。
“你知道我戒烟很久了,现在偶尔会抽。鸿一也抽烟,我们抽的是一个牌子的。呵呵!”老人徐缓地说道。
“您是怎么遇到他的?”刘箫问道。
老人望向远处,做出回忆的样子,说道:“并不是我遇到他,也不是他遇到我。当时,我正在修车,他推着车子,就是这辆。”老人指了指身边的车子,继续说道,“他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帮我修车。我当时迟疑了一下,但是我不能拒绝他,你知道的。我不着调他从何而来,但是我知道这座城市就是他的目的地。我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但是我不能确定。你知道他那副模样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倔强,高傲。好像我天经地义必须答应他似的。当然,我并没有拒绝他。”
“奥,他来到素园是为了寻找他喜欢的女孩。她叫晗矜,但是我没见过。”刘箫迟疑了一下,“他曾经为她写过许多信,还有许多的诗。总之肯定是一位很优秀的女孩,但是我没见过。”
“那这样好的女孩为什么不能接受这样好的男孩呢?我看鸿一真的很不错。我孙女就特别喜欢他,他走了之后,她老是提他。我还逗她,‘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甩了你男朋友去找他呢?’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我能猜到他为什么来到素园,是为了心爱的女孩。’看来她是猜对了。”老人语重心长的说。
刘箫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感叹道:“是啊!我也不能理解晗矜为什么不接受他,而且以我对鸿一的了解,他确实不会轻易改变。之前,他感到自己一无所有,并不打算来找晗矜的,还是我劝他来的。想来他现在如此的境况,也有我一部分责任。”
“孩子,这与你无关。若不是他自己打定主意,我恐怕他是不会来的。从见他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这孩子脾气犟得很。其实,在他这个年纪,如此这般也无可厚非。等他到我这个年纪,这些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谁没有恋爱过?谁不认为自己的恋爱轰轰烈烈?然而,恋爱是短暂的,它伴随这婚姻走向消亡。”老人顿了顿,记着说道,“我和你奶奶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习惯了就好了。或许鸿一是幸运的,他没有得到过,所以他始终有爱。”
“您说得很对。等他醒来,可能记不起经历的一切。但他拥有最长久的美好,没有衰败期。”刘箫赞同地说道。
老人讲烟灰弹掉,说:“事实苦了这孩子了。他车修得很好,然而你那不是他应该做的。我总感觉他有其他抱负。现今社会,这样的人太少了。即使有,大家也会劝他不要走极端,正常地生活就可以了。不能说这些人不是好心,只能说这些人他们注定了自己的一世悲凉。而且,我也能相见即使鸿一找到了那女孩,他也不会与那女孩长相厮守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刘箫惊讶地望着老人,说:“是的。他一直看书,大学里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看书了。平时也写东西,但是从不发表。可是,刚才您说的我从未想到过,因为之前我并不相信他竟会走写作这条道路。有一次,他对我说,‘我走了一条有去无回的路,成功便罢否则我讲一无所哟。’看来他是指的这个了。”
“呵呵!写作是孤独的,对他而言又是不公平的。即使最后他得不到人们赞誉的爱情,也不至于承担如此的打击,因为这几乎断送了他的写作之路。没有了它,我恐怕他走得更加艰难。其实,相对于他的感情而言,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只是苦了这孩子。”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能够遇见您,是鸿一的幸运。您是一位善良的长辈。”
老人补充说道:“我孙女后天就回学校了,她在国外留学。今天,我终于等到你了。她一直很想知道鸿一的近况,我回去可以告诉她,她明天可以去看他妈?”
“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只是,鸿一一直昏迷着,先前他偶尔清醒过来,但是不能认出我。我恐怕——”
“那无妨,只要看一眼就足够了。不是吗?”老人问道。
“是。只要看一眼就足够了。”刘箫附和道。
刘箫留给老人地址,又陪它他聊了很久方才推车离开。在他离开时,那天见到的老者正拄着拐着一身白衣从远处忘公园这边走。他推车往邮局走时,还一直忖测,老者似曾相识,但始终无从回忆。
第二天下午,老人一家都来了。捎来了许多补品,老人孙女手上还有一条鸿一平时抽的烟。女孩眉清目秀,身材高挑匀称,文静而有礼貌。她走到鸿一的床前,把烟放在他枕头的一侧,忧郁地望着鸿一。从她的眼神中,能够看出女孩对鸿一心存情意。刘箫想来,鸿一大概不为所动。这世间的巧遇或许会时常发生,在不经意的一瞬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萌生了感情,像是鸿一,像是面前的女孩。然而,这段感情终不得善果。感情在相遇的一瞬间错付。于是,随之而来会有痛苦,原先相遇地一刻便产生了重量,是因为爱。女孩必然会伤心一段时间,然而她终究出国,最后她也会放下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两位老人沉默地望着床上躺着的鸿一,眼里溢满了惋惜。刘箫给他们倒来了水,他们顺手接过来,感慨了一番。看得出来,老人喜欢鸿一。他告诉两位老人,等鸿一康复的时候,他会带鸿一再来看他们的。他即使记不起他们,但是刘箫不会遗忘他们为鸿一所做的一切,在鸿一最困难的时候能够遇到他们是他的幸运。在临走之时,老人的孙女掏出手机,拍了正静静躺着的鸿一(?),眼睛含着泪光转身离去。刘箫送他们出了医院。
一个星期后,鸿一醒了。鸿一盯着刘箫看了一会儿,嘴唇抽动了一下,却不能发出声音,他握住了刘箫的手,眼角滑过两行轻盈的泪。刘箫既高兴又难过。鸿一显然记得他,记忆没有完全丧失。然而,这两行清泪,说明他还没有忘记晗矜。刘箫一阵心酸,平时的鸿一总是大男人的模样,怎堪忍受泪水的搅动?这泪水里又包含了什么,或许只有鸿一能够知道。
又过了两天,鸿一大体稳定了,刘箫帮他办了出院手续,当天晚上乘火车北上了。他们到达之后,瑾萱早就等在了火车站门口,鸿一并没有认出她来。刘箫赶忙解释并嘱咐了瑾萱几句。看到鸿一木然而哀伤的眼神,瑾萱也难忍心中酸涩,无奈地直摇头。之前,她见过开朗幽默的鸿一。当天,他们就安排鸿一住进了医院,离学校很近,也为了方便照顾他。安排妥当之后,刘箫和瑾萱合计,通知了鸿一的父母。
第二天一大早,鸿一的父母挎了两个大提包便来了。刘箫也有好几年未见过鸿一的父母了。他惊讶于鸿一母亲的白发和其父亲的皱纹。两位老人看到刘箫,还未等刘箫开口,鸿一母亲就已经泣不成声了。鸿一父亲安慰了她一番,两人一前一后跟随刘箫来到了医院。见到鸿一时,父母脸上也堆满了笑容。鸿一知道他们内心的苦痛,强挤出笑容与他们拉起家常。其实,大部分时间是父母在说,鸿一在听。在他很小的时候,鸿一便外出求学了,关于家乡的记忆除却几位亲人再无其他。看到鸿一并无太大异常,父母心里安心不少。而医院也传来好消息:由于鸿一体质不错,又恢复良好,所以他以后生活基本与正常人无异。听到这里,父母宽心许多,他们对于儿子的期望也只能是安好的存在了。医院同时提醒,鸿一可能会有选择性失忆和其他一些症状,应当让他少受刺激。两位老人唯喏地答应着。事实上,他们并不能算作老人,五十刚出头。可是岁月的艰难在他们容颜上的雕刻是那样明显。然而,他们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对于生命全部的希望寄予在子女的身上。鸿一却遭此劫难,该是对二位老人多大的打击。后来瑾萱也来了,与鸿一父母见过面后,与刘箫一起把他们安顿下来。
过了四五天的样子,刘箫告诉二位老人,鸿一还需要在这静养一段时间,全他们先行回去,鸿一交给他,他们完全可以放心。刘箫做过一通工作,鸿一的父母勉强答应了。他不希望看到二位老人看到儿子的境况整天郁郁寡欢。他送走二位老人之后,心里仍旧沉重的很,他唯一希望鸿一能够康复顺利一些。
鸿一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这让刘箫和瑾萱喜出望外,他们及时通知鸿一的父母,电话那头传来感激的兴奋声音。之后,梓晨和梦琪,远航和紫晴,萧岚和清瑶,文昊和佳妮,天帅和筱筠都来看过鸿一,然而鸿一却认不出他们。刘箫告诉他们,不用难过,也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有关晗矜的只言片语,失忆或许对于鸿一而言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在鸿一面前,大家总是一幅乐观的样子,鸿一虽然认不出他们,却很高兴与他们在一起。鸿一慢慢好起来,一生说可以带他出去走走,现在是金秋时节,外面有利于鸿一的恢复。于是,大家用轮椅推着鸿一出来,一路的欢声笑语。鸿一喜欢看海,于是他们来到了海边。
天气好极了,只在海的另一边有几片浅淡的云,下午的阳光温暖舒适,照在身上像涂了一层金色。海上没有风却有浪。众人围着鸿一,叙说着与鸿一有关却与晗矜无关的历史。忽然鸿一推开众人,一个人滑着轮椅,冲向海边。大家慌忙向他奔来。
他在浪花消逝的地方停住,慢慢从轮椅上站起来,众人慌忙扶定他。鸿一望着远方慢慢吐出几个字:“我看到了一幅画……”